第143節(jié)
觀言見柳予安醒來一直未曾說話,便又輕喚了他一聲:“侯爺,您怎么了?” 柳予安卻依舊不曾說話,他重新合了眼,手覆在眼皮上,卻是想起當年晏晏曾與他說道一句:“柳予安,我曾做過一個夢——”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觀言想再喚他一聲的時候,柳予安才開了口:“觀言,你相信因果輪回嗎?” 他的聲音喑啞,因為氣血不足的緣故還透著幾分虛弱。 觀言聽得這話卻是一怔,侯爺往日最是不信這些佛道之說,怎么如今卻問起這個了?不過他也未曾多想,只是搖了搖頭,又恐人瞧不見便又說道一句:“這樣的荒誕之說,屬下不信。” 柳予安聞言便又輕輕笑了下,可他剛剛笑出聲,胸肺那處便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他的手撐在胸口上,等到那股子疼痛逐漸散去,他才輕輕說道:“是啊,真是荒誕啊——”可為何,他卻覺得那個夢實在太過真實,真實到好像真得存在一般。 他想起晏晏在石階上與他說“柳予安,我不恨你了?!?/br> 那時—— 他不明白,為何晏晏會恨他?可倘若這個夢是真實存在的話,這些年晏晏的變化就說得通了。 如果他真得做過這樣的混賬事,那么晏晏恨他,不無道理。 她…的確是該恨他的。 往日他從來不信鬼神佛道之說,可此時…他卻覺得那個夢境太過真實,或許這世間當真有因果輪回,若不然這些年晏晏又豈會有這樣的變化? 柳予安想到這,唇邊便又泛起了幾分自嘲的笑意…他口口聲聲說愛她、想護著她,偏偏在那樣的時候,他卻最先放開她的手,任由她受著眾人的嘲笑,任由她重新墜入深淵。 他,還真是混賬啊。 觀言總覺得今日的侯爺有些說不出的不對勁。 他剛想讓外頭的隨侍讓大夫來得快些,可還不等他說話,外面便有人急聲稟道:“侯,侯爺,出事了!霍,霍侍郎來了。” 霍侍郎說得自然是霍令章… 柳予安知道霍令章先前去陜西替周承宇做事,倒是未曾想到他如今已經回來了…他想起夢境中的幾個片段,那時也是這樣一個日子,大雪剛消,霍令章提劍來到文遠侯府、來到他的面前,那把劍上已經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鮮血,血腥味濃郁得彌漫了整個屋子。 沒有人攔得住他—— 霍令章就跟瘋了一樣,提劍抵在他的胸口處:“柳予安,你如今是在為她哀悼嗎?可是你不配!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柳予安記得最后那把劍刺入他胸口的時候,在他意識逐漸消散的時候,曾看見那個少年紅著眼與他說:“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我就可以帶她走了。”柳予安想到這,心口便又是一疼,他的手撐在心口處,只是沒過一會便撐著床頭坐起了身。 觀言見他起身忙扶住他的胳膊,口中是跟著一句:“侯爺,大夫說了,您如今大傷未愈不能行走。” 柳予安聽得這話卻只是擺了擺手,他要去看看這次霍令章所為何來。他取過外衣待穿好便提步往外走去,觀言見此也不敢再攔,只扶著人往外走去,外頭的雪已經停了,可風卻比昨日還要凜冽幾分…這一段不長不短的路,柳予安卻足足走了兩刻有余。 待走到正堂的時候—— 柳予安身上先前才包扎好的傷口便又涌出了不少鮮血,好在今日他穿得是深色的衣裳,倒也瞧不真切。 觀言有心想勸說,只是還不等他開口,柳予安便推開他的攙扶獨自提步往屋中走去,偌大的正堂此時有不少人,除去侯府的侍從外,其余便是霍令章帶來的人…而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有一人卻仍舊端坐在圈椅上。 他抬眼朝人看去,便見霍令章穿著一身黑色大氅端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中正握著一杯茶盞低眉飲用著,態(tài)度從容而又閑適。 柳予安看著霍令章這幅模樣,心下的確是有幾分驚奇的,這才幾年的光景,眼前這位少年郎竟然已經有了這樣的氣勢,他坐在那處即便不言不語卻也無法令人忽視,這樣的氣勢…從前,他只在李懷瑾的身上看到過。 他想起夢境中那個偏執(zhí)的少年郎,揮了揮手,等到侍從往兩邊散開,柳予安才看著霍令章淡淡開了口:“霍侍郎今日是為何而來?” 霍令章聽到聲響終于是掀起了眼簾,他那雙清平目沒有任何波瀾,只淡淡看了柳予安一眼,而后是開了口:“把人帶上來?!彼@話一落,外間便有兩個隨侍應聲拖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女人蓬頭垢面,好好的一件衣裳此時卻被鮮血彌漫著,可見是已被人用了私刑才會落得這樣一幅傷痕累累的模樣。 柳予安眼瞧著這個身影一時竟有些未曾認出,待兩人把人扔在了地上,他看著那半側的臉頰才認出女人竟是戚氏。此時戚氏面色慘白,雙目緊閉,倘若不是胸口還在起伏,柳予安只當她已是沒了生氣…他眼看著這幅模樣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覺,只是看向霍令章的眼睛卻添著幾分怒氣:“霍令章,你這是做什么?私打大臣內眷,你的心中可還有王法兩字?” “做什么?” 霍令章聽得這話,面上也未有多余的神色,他只是淡淡喝了口盞中茶,而后才看著人淡淡說道:“柳大人難道不知道昨日大覺寺之事就是你身邊的兩個女人折騰出來的嗎?我不管你心中是怎么想的,只是要是讓我知曉,你或者你身邊人再去打擾于她就別怪我不顧舊情。” 等這話一落—— 霍令章便擱下了手中的茶盞站起身,他提步往前走去,待走到柳予安身側的時候眼看著他面上的怔楞,是又說道一句:“你該慶幸她沒事,若不然今日就不會只是這樣的結果了?!?/br> 待這話說完,他便不再理會柳予安,徑直往外走去。 屋中一下子就走了大半人,原先緊張的氣氛也跟著消散了大半,可柳予安的面容卻依舊有幾分蒼白,他思及霍令章先前所言卻是又想起那個夢境…他知道倘若晏晏昨日當真出事,這個少年郎會做出什么事。 那個夢境中晏晏墜崖而亡,而這個少年郎穿過眾人提劍刺入他的心肺…柳予安也不知怎得,耳聽著那離去的腳步聲,轉身喊住了人:“霍令章,你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霍令章在那個夢境中的做法還有所說的話,早已超越了姐弟之情…他的心中,究竟是在想什么? 霍令章聽得這話步子卻是一頓,只是沒過一會,他便又重新提起了步子。 柳予安未曾聽見霍令章的回聲,他只能看著霍令章離去的身影,看著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大氅在半空中化開一道又一道墨痕…而他袖下握著的手卻是又多用了幾分力道。 … 相隱齋。 外頭天寒地凍,屋中卻溫暖如春。 霍令儀一身常服坐在軟榻上正在同長安玩鬧,耳聽著外間紅玉輕聲稟道“夫人,陸先生來了”,她心下思索一番便把長安交給了杜若,讓兩人先去碧紗櫥玩著,而后便端坐在軟榻上讓人進來了。 簾起簾落—— 陸機朝人單膝行禮,口中是跟著一句:“屬下給夫人問安?!?/br> 霍令儀聽得這話也只是讓人起來,等到紅玉上了茶,她才開了口問道:“可是事情查出來了?” 陸機端坐在椅子上,聞言是應了一聲“是”,而后他是又說道一句:“據屬下查知,昨日之事與安平公主脫不了干系,只是…”他說到這的時候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只是等屬下去常覺庵的時候,宮中已有人遣了車馬把她接回了宮。” 霍令儀心中早有預感此事與周承棠脫不了干系,只是聽得這話卻是一怔…這個時候周承棠怎么會被接進宮? 還不等她說話,便又聽得陸機一句:“屬下從庵中的女尼處得知,昨日有人夜闖常覺庵,安平公主身側的幾位宮人全死了,安平公主…也毀容了?!逼鋵嶊憴C還有一話沒說,他去的時候,安平公主剛乘上馬車,風吹起布簾的時候,他曾看見了那位安平公主的面容。 往日那張如花似玉的臉,如今卻滿是斑駁。 即便是他這種刀尖上舔傷口的看到那張臉都覺得觸目驚心,也不知道下手的人究竟是誰,竟有這樣的深仇大恨…不過他心中不覺得可惜也沒有半點憐惜,倘若周承棠并未受此重傷,他也絕對不會放過她。 毀容? 霍令儀聽得這話卻是一愣,她雖然未曾說道什么,只是心中難免有幾分疑惑,這個時候…對周承棠下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第129章 淮安, 一處民宅。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 廊下的大紅燈籠被風打得搖晃不止, 里頭的燭火也跟著有些忽暗忽明起來…院子每隔幾步便站著一人, 而那緊閉的屋門前站著得卻是一身黑衣的關山。他平日沒有任何神色的面容此時也泛著幾分緊張,一雙眼睛更是時不時往那燈火通明的室內看去。 約莫是又過了兩刻—— 屋門從里頭被人推開,卻是一個身穿灰袍手提藥箱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關山眼瞧著人出來便立馬迎了過去, 口中是緊跟著一句:“許大夫,主子怎么樣了?”他一面說著話, 一面是往里頭探去, 只是屋中雖然燈火通明,可床帳半掩, 他也瞧不清床上那人如今是何模樣。 “主子身上的毒素已經清了, 再修養(yǎng)幾日就沒事了…” 等這話一落,許大夫便又板著一張臉數落起人:“我早就和你們說過要你們看著點主子,你們倒好, 這么多人也攔不住他。如今這毒素雖然已清, 可經此一劫, 主子的身子要想恢復到以前可不容易?!?/br> 他這話雖然是同關山說的,可臉卻是對著屋中, 卻是在責怪屋中那位主子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果然他這話剛落—— 屋中便傳來一陣輕笑聲, 跟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好了, 許大夫,你又不是不知我的性子…”許是大病初愈,男人的聲音還有幾分虛弱, 就連聲線也有幾分喑啞,待又咳過幾聲,他才又跟著一句:“我決定的事,他們又哪里能攔得???” 許大夫聽得這話更是吹胡子瞪眼睛,他說不過里頭那人,便只好拿關山出氣:“好生去里頭照顧著,以后要是再有這樣的事別來找我,自己的命自己不愛惜,也該他躺這些日子?!?/br> 等這話一落,他便提著藥箱往前走了。 關山卻是等人走后才推門往里頭走去,屋中擺了幾盆炭火,倒也不覺得冷。 他從桌上倒了一盞溫水,而后是提步朝人走去,走得越近,那坐在床上男人的身影便也跟著顯露了出來,男人面色蒼白卻是一副掩飾不住的病容…關山一面把手中的茶盞遞給人,一面也忍不住勸說一句:“許大夫說得沒錯,您當日之舉實在太危險了,倘若這回不是許大夫在,您——” 李懷瑾聞言卻也只是笑了笑,他伸手接過關山遞來的茶盞,待飲用了一口溫水,等到喉間潤了他才開了口:“不必擔心,我如今不是沒事嗎?” 他這話雖然說得尋常而又輕松,可那其中兇險又豈會真得如所說得這般輕松?當日他為了逼真生生受了江亥那一劍,江亥的武功本就高強,那一劍更是用盡了他的全力,直入心肺又淬著毒,后來他又落入懸崖掉進長江。 雖然底下早已布了人手,又得許大夫親救,可這身子終歸還是折損了不少。 李懷瑾想到這便把手中的茶盞重新遞給了關山,他此時剛醒身體還有些虛弱,等換了個坐姿便又問道:“燕京如何?” “前些日子陸機傳來消息道是一切都好,只是…”關山說到這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待又過了一會,他才輕聲回道:“夫人不肯離開,信中說夫人還想來淮安尋您,到后頭還是因為小公子的緣故,她才未曾動身。” 李懷瑾聽得這話卻是又嘆了口氣,外間夜色幽幽,伴隨著那凜冽寒風,他是嘆息著說道:“我早該知道,以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會在這個時候離開?” 其實當初陸機傳來的信中還提起夫人不少事,起初的時候夫人知曉主子去世自是不肯相信,后來終于信了也一直郁郁寡歡,倘若不是有小公子在,只怕夫人——不過這些關山卻不敢同李懷瑾說,生怕他起了憂思,身子更加好不起來。 只是即便他不說,李懷瑾又豈會猜不出來?只怕那個小丫頭這些日子過得一定不好受。 李懷瑾想到這,心下不免又化開一道嘆息,他曾應允她平安,卻傳去這樣一個消息,小丫頭又豈會接受得了?不過此時終歸也不是言談這些兒女情長之際,她要恨他、怨他,他都認了。 等這些事解決后,他就去向她認錯。 他斂了心中的思緒,卻是又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問道:“如今袁懷的兵馬到何處了?” 關山見他不再提及家中事倒也松了一口氣,他輕聲回稟道:“他們不敢白日行軍便只能挑在夜里的時候行走,據探子回報,他們如今應該快至淮安渡口了…”等這話一落,他是又跟著一句:“許大人讓您好生歇息,他已先您一步去候人了?!?/br> 李懷瑾聞言是又點了點頭。 … 臨近年關,風雪逐漸停了,這燕京城終于也恢復了原先的熱鬧…長街小巷是一派喜氣洋洋的好景象,不拘是那士族門第還是普通門戶各個都張貼著福字和對聯,卻是在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而那皇城之中的章華宮不僅沒有絲毫喜氣,反倒是比往日還要多幾分死氣沉沉。 柳予安在家中修養(yǎng)了幾日,身子也已好了,他今日是同往日一樣帶著折子去往帝宮,旁人只道他是要向天子稟告近些日子的要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做戲罷了。周承宇未免旁人發(fā)覺周圣行如今的身體狀況,便每隔幾日讓他去一回帝宮,安一安那朝中眾人的心思。 如今雪已經停了—— 可天氣卻還是格外寒冷,此時章華宮院子里正有不少人掃著雪,各個低垂著頭默聲不語,眼瞧著他過去才齊齊行了一禮。 柳予安見此也未曾說話,他仍舊邁著步子往前走去,等到走進殿中,那股子濃郁的藥味便撲面而來。他近些日子也常浸于湯藥之中,可此時聞見這股子味道卻還是免不得皺了眉,他停下步子眼看著這個金碧輝煌的宮殿,殿中的一件一樁皆如舊時一般,可誰又會想到這世間最尊貴的那個男人此時卻躺在這屋里頭,任由旁人磋磨糟蹋? 他也不知怎得,只覺得心下忍不住生出幾分感慨。 身側的內侍見他停下步子便輕聲喚他:“柳大人,怎么了?” 柳予安聽得這話也未曾說話,他只是重新邁了步子往里走去,侯在外頭的內侍眼瞧著他過來忙打了簾子,而里頭的情形也半分未曾遮掩得顯露在他的眼前…一個內侍此時正坐在那圓墩上,他的手中握著一碗湯藥卻是在喂床上的男人用藥。 可若說是喂藥,倒不如說是灌。 柳予安看著這幅模樣免不得是又皺了一回眉,說到底這床上的男人如今還是大梁的天子,這些內侍也實在是太混賬了…他沉了臉,口中是跟著冷聲一句:“我來吧,你們都退下?!?/br> 那原先坐在圓墩上的公公聽得這話忙轉過身來,眼瞧著是柳予安倒是改變了面上的態(tài)度,卻是笑著同人說道:“原來是柳大人來了,不過太子吩咐了——”他這話還未說全眼瞧著柳予安面上的陰沉卻是忍不住一怵。 雖然太子吩咐了這些事不要假手于人—— 可這柳大人又不是旁人,他不僅是太子的妹夫,更是他的親信…內侍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么,他把手中的藥碗置于案上,而后是又朝柳予安恭恭敬敬打了個禮,跟著便領著眾人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