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霍令儀點了點頭,提步往山下走去。她能察覺到身后還是有一道炙熱的視線在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那個視線來自何人,即便不用回身,她也能知曉…她的心中是有幾分奇怪的,原先柳予安說的那句話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 他說“晏晏,抓緊我,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開你的手!” 這一次… 究竟是她想多了,還是柳予安當(dāng)真記起了什么?不過就算他真的記起了什么,于她終歸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前塵之事她不曾忘卻半分,她不會忘記柳予安當(dāng)初對她所做的一切,可就如她先前所說…她,不恨他了。有愛方有恨,如今的柳予安于她而言就是一個過路人罷了。 她謝他今日拼死相救,可也只是一個“謝”字罷了。 大抵是想通了—— 霍令儀原先心中的那抹疑惑便在這一抹吁嘆之中,被這山間的風(fēng)吹散了。 柳予安看著霍令儀離去的身影,他有心想追出去,可步子剛剛往外邁出一步,胸肺之處便是一疼,鮮血從喉間涌出,這一回他并未如先前那般咽下,任由那鮮血落在那雪地之上…白色的雪,鮮艷的紅,交織在一處竟成了別樣的光景。 身邊的隨侍見他這般忙勸道:“侯爺,您受了重傷,我們快回去吧?!?/br> 柳予安聽得這話卻未曾開口,他只是看著霍令儀離去的身影,看著她翩躚的裙角隨著走動在半空中劃開一道又一道漣漪…不知是不是風(fēng)雪覆了他的臉也讓他有些看不真切她的身影,可他卻還是拼命睜著眼睛看著她一步一步離他遠去,而腦中的那些片段卻仍舊未消。 “柳予安,如今你是太子近臣,又任光祿大夫,日后前程必定似錦,而我不過是一個已經(jīng)嫁過人的婦人…何況我聽說太子有意把安平公主許予你,那么柳予安,你打算置我于何處呢?” “柳予安,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謝你的,我只會想著怎么才能殺了你。” “柳予安,你后悔嗎?” … 風(fēng)拂過柳予安的面容,他往日那張溫潤的面容此時卻慘白得沒有半點生氣,他不知這些片段從何而起,這些明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可為何會讓他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好似,好似真的發(fā)生過一般… 不知道為什么,柳予安突然覺得有些害怕,好似有一只手正抓緊著他的心肺讓他連呼吸也喘不上來。 柳予安的手撐在心肺處,眼看著那人越行越遠的身影,輕輕吐出兩個字:“晏晏…”許是流血太多,或是體力不支,這一句話后,柳予安便徑直暈了過去,身邊幾個隨侍見此忙扶住了他,口中也緊跟著一句:“侯爺!” 山間回音繚繞… 霍令儀此時已快走到山下,耳聽著這一道聲響還是停下了步子。 身側(cè)的杜若見她停下步子,是又輕輕喚了她一聲:“夫人,怎么了?” 霍令儀聞言便又搖了搖頭,口中也只是說道一句:“沒事…”等這話一落,她便又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風(fēng)拂過她的裙角,也拂過她的面容,她的脊背依舊挺直著,面上的神色也未有什么變化。 不管柳予安如何,與她終究也無什么干系了。 … 柳家。 西院。 外頭的風(fēng)雪仍舊沒停,戚氏手握一本賬冊坐在軟榻上,可與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她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身側(cè)的丫鬟眼瞧著她這幅模樣,便輕聲問道:“姨娘,怎么了?” 戚氏聽得這話倒又回過了幾分神,她的面上仍舊帶著一抹清淺的笑容,口中也只是如常說道一句:“無事…”待又翻了幾頁賬冊,她才又擱落了手中的毛筆,握著一方帕子與丫鬟柔聲說道一句:“你且去小廚房里看看那湯水可好了?” 丫鬟聞言便輕輕應(yīng)了一聲,她是又朝人打了一道禮,而后是往外退去。 只是臨來走到布簾的時候,她卻還是免不得往身后看了一眼,她心中是有幾分奇怪的,自打姨娘從常覺庵回來后便有些不對勁…尤其是今日,那股子不對勁卻是又多了幾分,倒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一樣。 她搖了搖頭,終歸也未說什么,只打了簾子往外走去。 戚氏等丫鬟走后便沉下了面容,今日是李懷瑾頭七的日子,霍令儀必然是要去大覺寺的,而那位倘若要動手自然是會選在這一日。她倒不擔(dān)心周承棠不會出手,周承棠此人最是驕傲,只怕她寧可死也絕對不會去做那下堂婦。 她唯一擔(dān)心的是… 霍令儀身側(cè)這么多能人,周承棠派出去的人究竟能不能傷到她?倘若不能的話,那她豈不是白費了心思?當(dāng)日她雖然和周承棠說得事不關(guān)己,可要是真讓霍令儀進了門,日后這侯府之中哪里還有她的容身之地? 戚氏想到這,握著帕子的手便又多用了幾分力道。 她今日特地遣了門房的吳管事去外處打探,倘若霍令儀當(dāng)真出事,這樣的事必然瞞不住。 這廂戚氏正在想著事,沒想到那簾子驟然就被人打了起來,卻是原先去小廚房的丫鬟急急跑了進來。也不知是不是先前在雪地里摔倒了,丫鬟此時的模樣很是不堪,就連走起路來也一瘸一拐,可她此時卻顧不得這些,等跑到了戚氏的跟前,她便直直跪了下來,帶著哭腔同人說道:“姨娘,侯爺,侯爺他出事了!” 戚氏聽得這話,面色便是一白。 … 如今雪已經(jīng)停了,黑夜覆蓋了整個天地。 而常覺庵中,周承棠也有些坐立不安,她今日遣了殺手去大覺寺刺殺霍令儀,還特地遣了連衣去外處打探消息,可如今時間過去這么久,消息卻還未曾傳來…時間拖得越久,她這顆心也就越發(fā)高懸。 待又過了一會—— 門被人推開,卻是身穿黑色披風(fēng)的連衣走了進來。 周承棠眼瞧著她進來忙迎了過去,連帶著話語也透著幾分緊張:“怎么樣,那個賤/人有沒有死?” 連衣看著周承棠面上的瘋狂,心下卻有幾分害怕,她知曉公主心中的執(zhí)念,若是讓她知曉霍令儀不僅沒死還毫發(fā)無損,還有侯爺拼死護著霍令儀的事,只怕…她想到這,心下便又是一沉。 周承棠等了許久也未曾聽到連衣說話,又見她面上的躊躇,哪里還會不知曉? 她的手重重拍在茶案上,上頭擱著的茶盞也因為這一拍傾出了不少茶水,茶水順著茶案往下落,而周承棠的面容在那燭火的照映下越發(fā)顯出幾分陰沉,她緊咬著牙怒聲道:“那個賤/人的命怎么會這么大?” 連衣見她這般忙跪了下來,只是還不等她說話,門卻又被推了開來。 外頭的寒風(fēng)打進屋中,鬧得這屋中的燭火也跟著搖晃起來。周承棠眼瞧著有人進來,只是屋中燭火晦暗不明,她也只能瞧見來人穿著一身黑色大氅,身量清瘦而又頎長,她眼看著這個身影便皺了眉,口中是跟著一句:“你是何人?” 那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聽得這話也未曾開口,他的身影皆攏于黑暗之中。 門未關(guān),風(fēng)又大了些,卻是又過了一會,他才掀了眼簾淡淡朝人看去,聲音淡漠:“誰準(zhǔn)你去傷害她的?” 燭火恢復(fù)了幾分原本的面貌,周承棠看著他的身影,面色陡然一白:“你…” 只是還不等她說完,門便被人合上了,沒過一會,這屋中便傳出了女人的尖叫聲。 第128章 文遠侯府東院的屋宅里炭火燒得很熱,而躺在床上的柳予安卻仍舊未曾蘇醒。他昨日失血過多, 除去家中的大夫, 府中還特地遞了牌子打?qū)m里請來了幾位太醫(yī), 連著救治了一整夜才總算是把人救了回來。 只是此時屋中除了一身黑衣的觀言并無旁人, 這是昨日柳予安蘇醒之際下達的命令。 因此雖然這會外頭的天已經(jīng)亮了, 可屋子里卻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 唯有外頭的寒風(fēng)壓過樹枝打過窗欞倒是傳來幾道不輕不重的聲響。 風(fēng)壓過樹枝—— 而躺在床上柳予安的手指也跟著動了一回, 他可以感知到身邊的動靜, 也能聽見外頭的風(fēng)聲,可他偏偏卻還是睜不開眼, 就連身子也動彈不得。自從昨日大覺寺之后, 他的腦海中好像憑空涌入了許多片段似得,這些事有些是他以往經(jīng)歷過的, 有些是他未曾經(jīng)歷過。 可不管他有沒有經(jīng)歷過… 這些片段卻都令人印象深刻, 鮮活得就像真實存在一般。 他記得夢境中, 年幼時的晏晏問他:“信芳哥哥,你說長大后就娶我, 這可是真的?”那時他們都還小,可小丫頭卻半點也不害羞,仰著頭抬著臉站在桃花樹下笑盈盈得看著他,問他以后是不是會娶她。 他也記得當(dāng)初霍大將軍傳來死訊后,他去霍家同人說:“晏晏,你別怕,不管等上多久, 我都會娶你的?!?/br> … 而最令他驚奇的卻是,夢中的他竟然真的和晏晏成親了。 這個夢中沒有李懷瑾也沒有周承棠,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晏晏滿心滿眼都只有他一人,她仍舊愛喚他“信芳”,仍舊喜歡跟著他,仍舊與他一樣期盼著婚期的到來。 縱然夢中母親對這樁婚事心生不滿,縱然也有幾分磨難,可他卻還是如愿以償?shù)冒阉⑦M了家門,八抬大轎、禮樂之音,他一身婚服坐在馬上卻是要比當(dāng)初金榜題名時還要意氣風(fēng)發(fā)。 夢中的他是怎么想的? 他想啊,盼了這么久,他終于是娶到她了,他會待她好,不會讓她再受旁人的欺負,會讓她的余生都能平安喜樂。 他和晏晏受著眾人的恭賀,也拜了天地和高堂,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柳予安甚至還看到晏晏穿著一身大紅婚服坐在喜床上看著他的模樣,周邊是眾人的恭賀聲,而她坐在喜床上,在那龍鳳對燭的照映下是他從未見過的好顏色。 她就那樣笑盈盈得抬著臉,明眸善睞、顧盼生輝,輕輕喚他一聲“夫君”。 夫君… 柳予安即便未醒,卻也能夠察覺到唇角勾起的弧度。 他盼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盼著晏晏有朝一日能夠嫁給他嗎?即便這只是一場夢,卻也令他歡愉至極。柳予安原本以為夢里的他們會過著琴瑟和鳴、白頭偕老,誰都羨慕的生活,可那禮樂之音和賓客的恭賀聲還未曾消散,畫面卻陡然發(fā)生了變化。 他在夢里見到了周承宇。 周承宇仍舊是一身太子服制,站在他的面前,眉眼溫潤,語氣和藹:“柳大人,本宮需要你替本宮做一件事。只要你替本宮做好了這件事,你想要的富貴榮華、權(quán)勢地位,本宮都可以給你。” “太子有何事吩咐微臣?” “本宮要你休棄你這個新進門的妻子?!?/br> 柳予安可以感受到夢中的自己是什么心情,荒誕,無言,還有可笑,縱然他再想要錦繡前程、富貴榮華,卻也不會拿晏晏去交換。 因此他想也沒想就打算拒絕,只是還不等他開口,周承宇卻又淡淡開了口:“我知道文遠侯一直都歡喜你那位二弟,甚至還屬意他為世子。你雖然有一身本事,可翰林院人才濟濟,倘若你無門無路想要出頭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柳大人,難不成你就想一直這樣下去?當(dāng)著芝麻大的幾品小官,連在朝中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br> “你若應(yīng)允了本宮,那么本宮不僅會讓你官運亨通,還會讓你馬上接任文遠侯的位置——” “當(dāng)然你也可以拒絕本宮,只是你也知道本宮的手段,本宮自然也不介意去扶持一個庶子做侯爺,只是到得那時,你和你的母親、還有你這位新進門妻子的位置難免就有些尷尬了。這世道艱難,你若無權(quán)無勢,當(dāng)真能夠護得住她們嗎?” “柳大人,你…可要好生想明白啊?!?/br> 夢中—— 他終于還是答應(yīng)了。 他辭別周承宇,推開貼著“喜”字的屋門,看著龍鳳對燭下晏晏笑盈盈地轉(zhuǎn)過身問他“夫君,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而他站在她的面前,不避不讓也不曾言語。 他就那樣一錯不錯地看著她,看著她眼含秋水、眉目含笑,那是他此生最想守護的笑容,偏偏…他卻只能與她說道“晏晏,我不能娶你了?!?/br> 晏晏,我不能娶你了… … “晏晏…” 柳予安的口中輕聲呢喃這個名字。 觀言素來六識較旁人要靈敏些,因此柳予安這聲雖然喊得很輕,可他卻還是聽了個分明。他忙走上前半蹲在床邊,眼看著柳予安面容上的掙扎,輕聲喚他:“侯爺,您醒了?”等這話一落,他是又朝外頭喊了一聲:“快去請大夫過來?!?/br> 等到外頭的隨侍應(yīng)了一聲—— 柳予安便也跟著悠悠轉(zhuǎn)醒過來,他怔怔得看著頭上的床幔,耳聽著身側(cè)觀言說道著“侯爺,您總算醒來了”卻也不曾言語…他只是依舊看著頭頂床幔上的紋路,想著夢境中晏晏最后看向他時的眼神,那雙一直神采飛揚的桃花目中從最初的不敢置信到失望。 燭火分明,而她在那燭火之下不偏不倚得看著他,帶著從未有過的陌生與他說:“柳予安,我知道人心易變,所以這么多年,我一直都無法對別人卸下心防…只是,我原本以為,這世間雖然蒼茫難言,可你該是不同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