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儀聞言倒也未說什么，她今兒個的確是有這番打算的，因此等把許氏送回屋子，她便由杜若扶著朝花廳走去…去的路上，杜若便低聲說道：“先前側(cè)妃去了趟昆侖齋，不過沒能見到老夫人?！?/br>
    “林氏一世聰明，卻是怎么也想不到…”

    霍令儀的步子邁得很慢，她眼看著那片nongnong秋意，跟著是一句：“祖母雖然縱她，也由著她把那一雙兒女按著嫡出的教養(yǎng)，可這嫡庶嫡庶哪里又是如此簡單的？祖母心中啊，對于這庶出其實最是耿耿于懷了。”

    當(dāng)初祖父寵信妾氏，連帶著對那個妾氏所出的兒子也頗為疼愛。

    若不是父王后頭自尋門路得了出息，這霍家只怕如今就該由她那位庶出的二叔做主了。

    霍令儀這話說完便也未再往下繼續(xù)，花廳就在不遠(yuǎn)處，遠(yuǎn)遠(yuǎn)便能瞧見霍令德一身華服、滿面笑容，這會正在引導(dǎo)著幾個貴女參觀園子，交頭接耳得時不時還能傳出一片鶯鶯笑語聲。

    她眼瞧著這幅畫面還是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倒還真是把自己當(dāng)主人了。

    杜若見她點了頭便朝里頭喊了一聲：“扶風(fēng)郡主到——”

    這聲清脆而又響亮，倒是把先前熱鬧的花廳惹得一靜，一眾貴女皆停了聲止了步朝外頭看來…便見霍令儀著一身素白色折枝牡丹豎領(lǐng)長襖，拖曳著一條雀離籠飄帶款步朝里走來，走動之間，隱隱可見那長袍底下的柳黃色裙擺還用銀線勾了幾朵如意紋。

    清冷而又貴氣，通透而又凜冽，這便是眾人對于霍令儀的印象。

    可她們終歸也不敢一直這樣看著，這花廳之中，身份最高得便是霍令儀…因此即便她們心中再是不愿意，卻還是得福下身子朝人打上一禮，口中一并還得帶著尊稱：“給扶風(fēng)郡主請安?！?/br>
    霍令儀眼看著她們，卻是等走近了才開口說道：“都起來吧?！?/br>
    她的聲音倒與往日不同，婉婉轉(zhuǎn)轉(zhuǎn)得平添這幾分柔和，待眾人皆起身，霍令儀才又開口一句：“先前我在忙庶務(wù)倒是未曾來得及接待你們，只好讓我三妹先幫忙招待著，你們可千萬莫見怪?！?/br>
    眾人見慣了往日那個眼高于頂?shù)幕袅顑x，如今眼瞧著她這般客氣一時也有些未曾反應(yīng)過來，等反應(yīng)過來才又齊齊說了一聲“郡主客氣了…”

    霍令儀見此也就不再多說，只笑引著眾人繼續(xù)往前走去，一面是與眾人說起這院中的布景，另有一些典故之類…眾人原本只是礙著身份陪人走著，到了后頭卻也忍不住被她所說的給吸引，還有人時不時問上一句，場面卻是比先前還要活絡(luò)幾分。

    而這其中自然也有不高興的…

    霍令德眼看著那走在最前面的霍令儀，袖下握著帕子的手還是忍不住攥緊了幾分，她面上顯露出幾分難堪，心下自然也有滔天的怒火…霍令儀！又是霍令儀！她就是存心來與她過不去的！

    往日家中哪回宴會不是她和母親接待？哪回霍令儀出現(xiàn)過了？

    偏偏這回…

    霍令德緊咬著紅唇看著霍令儀，清雅的面上是一片黑沉之色，若不是橫波扶著她的胳膊低聲說道：“三姑娘，這兒還有人看著呢…”只怕她就該不管不顧走上前去和霍令儀去鬧上一通。

    可她終究不是霍令儀…

    霍令儀生來就可以肆意就可以張揚(yáng)，可她卻不行。

    母親自幼教她柔順教她乖巧，她越乖巧，眾人便越發(fā)會覺得霍令儀張揚(yáng)傲慢…可是，她明明已經(jīng)足夠乖巧足夠柔順了，為什么眾人看到得永遠(yuǎn)還是霍令儀？

    …

    等到宴會結(jié)束，已是日暮四斜的時候了。

    霍令儀忙碌了大半日剛想回去歇息，卻有一個丫鬟走了過來遞給她一張紙條。

    她擰著眉心打開瞧了一回，字跡熟悉正是柳予安所書，卻是他要見她…她并不想去，即便已隔了一個歲月，可她每每見到柳予安卻還是恨不得飲他血。

    那個男人總是會讓她想起那一場悲慘的歲月。

    杜若看著她擰著眉心，還是輕輕喊了人一聲：“郡主？”

    霍令儀未曾應(yīng)聲，卻是過了許久才開口問道：“你說，我該去見他嗎？”

    這個“他”即便霍令儀未曾明說，杜若卻也知曉，她跟著郡主這么多年自然也識得柳世子的筆跡…若按著往先，她自然不會猶豫。可如今，或許是因為郡主這幾個月來對柳世子的態(tài)度，杜若的心中竟也有了幾分躊躇。

    她不知道郡主是怎么了？這幾個月來的郡主有時候陌生得仿佛成了另一個人，可若真要細(xì)細(xì)說道卻又說不上來。

    杜若思及此，便把那一份思緒放在心中又想上一回，才開口說道：“郡主想去見柳世子嗎？”

    “一個該字，一個想字…”

    霍令儀的唇邊溢出一道若有若無的笑，她仍舊仰頭看著那片日暮，而后才開口一句：“其實在我問出的時候心中大概便已有了答案，不過…還是去一遭吧?！庇行┰?，不如早些說清楚。

    第36章

    信王府內(nèi)外兩院的交界處恰好是一片梨園，若是春時之際, 這百余株的梨花一同開, 卻也是一道說不出的好風(fēng)光?？扇缃褚阎辽钋? 那梨花早已謝了個干凈, 只留下一片光禿禿的枝丫立于這天地之間。

    好在王府的風(fēng)光向來是不錯的…

    周邊流水潺潺撞擊著石頭傳出那清越聲響, 若是站于一旁還能瞧見河中錦鯉擺弄著尾巴肆意游蕩。

    柳予安所約之地便是這處。

    “郡主…”杜若看著身旁的女子，見她凝眉漠然不知在想什么。她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輕輕喚了她一聲, 郡主至此處已有一段時辰了，柳世子就在不遠(yuǎn)處, 偏偏郡主只是這樣看著沒有半分要走動的意思。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出聲，她依舊負(fù)手站于這夾道之間，夾道位置隱蔽又有樹葉遮擋卻是一個極好的地方…她便這樣看著不遠(yuǎn)處那個立在池畔邊上的白衣男子。

    這世間大抵有許多人都喜歡這一抹白色，卻無多少人真得敢把這抹白色加于身上。白色素來就有皎潔、高雅之意，若沒有幾分氣韻之人怕是穿不出這一份感覺。

    可柳予安卻穿得很好。

    他只是這般立于那處卻已讓人覺出幾分光風(fēng)霽月、清雋之感，恰如這山間之清風(fēng)，那皎潔之明月…他無需說什么, 只這般便已讓人心生好感, 若是再配上他面上時常掛著的那抹笑，便越發(fā)讓人忘懷不掉。

    不管霍令儀愿不愿意承認(rèn)，柳予安都是她見過容色最好之人, 倒也怪不得會令那群女子念念不忘。

    “你就侯在這處吧…”霍令儀這話說完終于還是邁了步子朝柳予安走去，她走得并不算快，可這段路程委實算不得長。

    柳予安卻是在人走近之前便已轉(zhuǎn)過了身，他依舊負(fù)手而立在池畔邊上, 一雙沾著溫和笑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款步走來，待人走近便溫聲說道：“晏晏，你來了。”他這話說完便又細(xì)細(xì)看了回人，眉心輕折，口中是又跟著一句：“你清瘦了。”

    比起上回再見，霍令儀的確清瘦了不少…

    她往日身材雖然高挑，面容卻因帶著幾分嬰兒肥的緣故瞧起來便有些圓潤，可如今卻已露出了尖尖下巴，就連那腰肢也越發(fā)纖細(xì)了幾分。

    只是霍令儀卻無心與他討論這些，聞言也不過淡淡“嗯”了一聲，她彎腰取過放在一旁石頭上擱著的魚食，漫不經(jīng)心地朝那池中撒了一把，眼看著那群錦鯉紛紛跳躍出來爭食才開口一句：“你今日怎么會過來？”

    柳予安看著她這幅模樣還是幾不可聞的蹙了蹙眉心，他總覺得晏晏有些不對勁…

    上回見時其實已有幾分端倪，只是那會他只當(dāng)晏晏緬懷霍大將軍才會如此…可這幾個月，晏晏卻是一回都不曾來找過他，就連書信也全無。

    “令章中舉，我今日恰好得空便過來了一遭…”柳予安一面說著話，一面是垂了眉眼看著身邊人，眼看著晏晏面上的清寂漠然，他輕折的眉心仍舊未消，口中卻是溫聲一句：“除去這個原因，我卻是想來見見你?！?/br>
    “上回母親說在清平寺中見到你，說你身體不適，她很擔(dān)心你…”

    霍令儀微垂著眉眼遮掩了面上的那一片思緒，微微翹起的指根卻是有一下沒一下得撥弄著那盒中的魚食，聞言也不過是淡淡一句：“讓伯母擔(dān)憂了，不過是風(fēng)寒罷了，早幾日就已經(jīng)好了。”

    柳予安看不見霍令儀面上的情緒，卻還是能從她語氣之間聽出幾分不同。

    他的眉心越發(fā)折攏了幾分，就連負(fù)在身后的手也稍稍蜷了幾分…他能察覺出晏晏已不像往日那般依賴他了，可是，為什么？他和晏晏自幼一道長大，晏晏上無兄長自幼就愛跟在他的身后，從小到大，不拘是幼時的秘密還是長大后的心事，她從來都不曾隱瞞過他。

    那么如今，究竟是什么改變了晏晏？

    柳予安心中疑惑不解，口中卻未直言而語，只另擇了話頭說道：“晏晏，等我下回休沐的時候去城郊騎馬吧，我們也許久未曾一道出去了。如今秋意漸深，城郊那一片楓林因是這燕京城中最美的一道風(fēng)景，你瞧可好？”

    他的語調(diào)依舊是溫和的，就連眉宇之間也仍舊是一片溫和的笑意。

    霍令儀聞言，握著魚食的手卻是稍稍蜷起了幾分。她未曾說話，眉眼卻終究還是抬了起來，池中的錦鯉仍舊在爭著食一派鮮活樂趣，而她半側(cè)著身子微仰著頭朝柳予安看去，卻是過了許久才開了口：“柳予安，我曾做過一個夢?！?/br>
    柳予安驟然聽聞這一句，一時卻有些未曾回過神來，或許是霍令儀的聲調(diào)太過漠然，他倒是也未曾注意到她的稱呼。

    等回過神，他才又綻開了眉眼之間的笑意，溫聲問道：“什么夢？”

    “什么夢啊…”

    霍令儀一面重復(fù)著他的話，一面是折回了身子不再看他。她纖長的指尖輕輕勾著盒中的魚食，聲音卻未停繼續(xù)緩緩說道：“那個夢里，我滿心歡喜得嫁給了你，我以為我這余后的一生都會和你琴瑟和鳴、白頭偕老?！?/br>
    “可是…”

    霍令儀說到這似是想起那樁歲月里的故事，終究還是忍不住把這番話停了一瞬。她輕輕合了合雙眼，等把那副思緒盡數(shù)掩去才睜開雙目，手中的魚食又扔出去一把惹得魚兒重新爭食，她才繼續(xù)無波無瀾得說道：“你卻在新婚之夜為了你的前程、你的權(quán)勢把我送給了旁人?！?/br>
    “簡直是無稽之談！”

    柳予安頭一回不顧身份、不顧禮儀得冷聲斥道，他看著霍令儀眉心緊鎖，就連薄唇也緊緊抿著…等平了心下那股子躁亂，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氣繼續(xù)說道：“晏晏，這不過是一個夢，難道你近來對我冷淡就只是因為這個可笑的夢境？”

    他怎么可能會為了權(quán)勢、為了前程而把晏晏送給旁人？

    簡直是可笑至極，荒誕至極！

    他自幼就喜歡她，等到年歲漸長知曉霍、柳兩家私下有這個意思更是早就拿晏晏當(dāng)做自己的妻子看待。這么多年，他的眼里、心中只有晏晏，他甚至還常常幻想著兩人婚后會是什么樣的。

    他知道晏晏不喜歡拘束，更不喜歡后宅內(nèi)院的那一套，她呀就喜歡策著馬在這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山林之間四處跑。

    這些他都知道，他也早就想好了…

    府中之事皆有他看管著，她就去做她喜歡的事。

    她喜歡在春時桃花開滿得時候在樹下練劍，那么他便在一旁替她撫琴。她喜歡夏日的時候泛舟游于荷葉之間，那么他便在府中給她再鑿一片河，等到夏日的時候他們可以在明月夜空之下泛舟游于荷田之間。

    這些他都細(xì)細(xì)想過，甚至有些已經(jīng)開始再著手準(zhǔn)備了，就等著三年喪期結(jié)束，他就可以娶晏晏進(jìn)門。

    他，怎么可能會拋棄她？

    無稽之談…

    真是無稽之談！

    柳予安看著眼前的霍令儀終歸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晏晏年歲還小又經(jīng)此大事難免多想幾分，他又與她置什么氣？他想到這便又柔和了幾分面色，連帶著聲調(diào)也越發(fā)溫和了些許：“晏晏，夢境都是相反的，你不要多想…從小到大，我的性子你最是清楚不過，我怎么可能會為了那些棄你于不顧？”

    他這話說完便又朝人走近一步，手懸于半空卻是想似舊日那般去撫一撫她的發(fā)?？伤氖诌€未曾放下，便聽到霍令儀仰著臉繼續(xù)與他說道：“若是有人肯許你光祿大夫呢？”

    霍令儀的指根緊緊握著手中的盒子，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只是指根已泛了白，可她卻無心理會，她只是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柳予安，口中是跟著一句：“柳予安，若是那個人可以讓你一步登天，代價卻是放棄我…你，又會如何？”

    一品光祿大夫…

    柳予安聽聞此言，手懸于半空一時竟忘記落下…這朝堂之中有多少人為了權(quán)勢趨之若鶩，他自然也不例外。這么多年，他苦心讀書，為得就是有一日可以位極人臣，可以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下，可這又談何容易？

    朝堂百官，分布均勻…

    品級之差，即便相差一品卻已是隔了山海。

    這大梁的朝堂除了李懷瑾那個天縱奇才，有哪個不是歷了一路又一路才終于入得那個金鑾殿，入了天子的眼？一品光祿大夫，天子近臣，他自然是想過的。他知道自己總有一日可以位極人臣，可是這其中需要花費(fèi)多少時間，他卻是不知的。

    若是那個人可以讓你一步登天，代價卻是放棄我…你，又會如何？

    柳予安想著霍令儀先前所說的這一句，一時心中竟生出幾許茫然。

    霍令儀自然未曾錯漏柳予安眼中的這一片茫然，她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覺，可大抵還是有幾分悵然的。她緊緊握著盒子的手終于還是松了開來，果然還是這樣啊…她相信柳予安的確是喜歡她的，或許比喜歡還要多上幾分。

    可是比起他的前程而言，這一份男歡女愛的喜歡終歸是算不得什么的。

    這就是柳予安啊…

    這就是她喜歡了這么多年的男人。

    真是，可笑至極！

    霍令儀的唇邊溢開一道若有若無的冷笑，可她終歸是什么都沒說。她只是把盒中的魚食盡數(shù)放于手心之中，而后是朝那池中一扔，日暮漸漸歇落，那彎明月也終歸是懸于那高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