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倪胭順著雪無的視線看向緊閉的房門, 又收回視線打量著雪無的表情。她托著腮,神情慵懶, 又帶著點小雀躍。 倪胭壓低了聲音問:“和尚,他們要敲門了。怎么辦呀?” 雪無看向倪胭,眼中充滿了無可奈何。 “雪無師弟,師父讓我們過來取經(jīng)書?!庇隉o在門外輕輕叩了兩下房門。 “就來。”雪無應(yīng)了一聲, 然后看向倪胭,眼中一時現(xiàn)過掙扎。 倪胭回頭看了看這張大床,躲到被子里乖乖躺好,沖雪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然后拉過被子,將自己的頭也埋了進去。 雪無深覺不該如此, 可是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下了床, 扯開床幔, 將床遮擋。他本來就打算睡了, 屋中也沒有開燈。 他走到桌前,摸索著找到經(jīng)書, 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 將經(jīng)書遞給雨無。 “雪無師弟, 這是已經(jīng)歇下了?倒是我和山無師兄叨擾你了, 早知道明早再過來?!?/br> “不礙事?!毖o謙遜地回。 “那成,我們先回去了。不打擾師弟休息?!?/br> “兩位師兄慢走?!毖o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兩個走遠,才關(guān)上房門退回屋中。他走到床前, 嘆了口氣,道:“女施主,這里是佛門清靜之地,你還是早些離開吧?!?/br> 沒有回應(yīng)。 雪無立在床前許久,才掀開床幔。床榻上的被褥凌亂,哪里還有倪胭的身影?雪無回頭望向窗戶的方向。 已經(jīng)是冬日了,平時并不會輕易開窗。然而此時這扇窗戶開著。雪無疾步走到窗前,探頭張望,卻并沒有看見倪胭的身影。 “已經(jīng)走了嗎……” 雪無搖搖頭,將窗戶關(guān)上,重新拖掉鞋子躺上床。床榻之間有一種很濃郁的幽香,比他之前每一次聞到的都要香濃。 雪無平躺在床上,合著雙目,一遍又一遍地誦讀著經(jīng)書。 “你是出家人,應(yīng)當(dāng)不懂男女之情。更是不懂何為一見鐘情。大師,自你第一次把我從湍急的溪流中救出,小女心悅你。本想著你是出家人,實在不該亂你修行。黯然離開三月,日日以淚洗面,唯獨夢里能見到你時才展露笑顏。后來實在被相思所擾,才想著再來桑玄寺見你一次,今生再不相見。誰曾想到那第二次相見更像是飲鴆止渴,我回去之后對你想念越發(fā)深厚。待腿傷剛好,又再次違背了自己的立誓,又尋來了……” 女子嬌媚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鉆入耳中,明知她說的話不可信,可是她的這番話還是反反復(fù)復(fù)鉆進雪無耳中。 雪無睜開眼靜靜望著床頂良久,才越發(fā)虔誠地誦背經(jīng)書。 長夜漫漫,在無際的黑暗中,雪無將要睡著的時候,他忽然想……她是不是又要隔三個月再來? 然而這一次雪無猜錯了。 第二天,倪胭又來了。她白日光明正大地來,帶著白花花的銀子,說是送給寺廟接濟流民。懷道住持親自接待了她,贊揚她心腸慈悲。雪無立在懷道住持身后,和其他弟子一樣目不斜視。 “住持大師,我的住處還有些御寒的衣物。本是要一并送來的,只是我這邊實在人手不夠,不知貴寺可否跟我回家去???”倪胭今天穿了一條茶色的襦裙,藏藍的披帛掛在臂彎,墨發(fā)挽起梳成端莊發(fā)髻。讓她整個人瞧著像個嬌美的賢淑婦人。 她說完這話的時候,雪無終于看向了她。 倪胭抬眼,匆匆望他一眼,得體地頷首,規(guī)矩地收回視線。 就好像……她與他是不相識的。 小十二站在一旁看了看倪胭,又看了看雪無,看了看倪胭送來的錢銀,最后又看了看住持師父,他苦惱地撓了撓小光頭。 · 懷道住持讓包括雪無在內(nèi)的四個子弟跟倪胭回去取御寒衣物。 倪胭是坐著軟轎來的,離開的時候也坐著軟轎,包括雪無在內(nèi)的四個和尚跟在后面。她坐在軟轎中,不用與她同行,對于幾個和尚來說倒是好事一樁。 倪胭來時便是乘著這轎子,倒也不用跟轎夫指路,她斜倚在轎子里閉目養(yǎng)神,暫時不去管外面的幾個和尚。 忽然轎子猛地一陣晃動,將倪胭一下子從迷糊中震清醒。 “怎么了?”她掀開轎簾,就看見一匹駿馬離得很近,這畜生再往前邁上一兩步,都要鉆進轎子里了。 倪胭的視線上移,然后看見了駱孟。 倪胭不由愣了一下,沒想到在這里遇見駱孟。 山無、雨無、風(fēng)無和雪無將駱孟圍住,神色警惕。 駱孟才不管這些和尚,他直接翻身下馬,走到倪胭面前。他臉上的表情是激動的,偏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什么。 倪胭瞧著他的表情似有些痛苦,忍不住開口:“這是怎么了?學(xué)會打家劫舍,連我都要劫了?” 她尾音輕佻,天生的傲慢讓她說話時若尾音輕佻自帶了一種指責(zé)。 “不是!”駱孟急忙擺手,“我終于找到你了!我找了你半年!” 倪胭:…… 倪胭幾乎是瞬間變了臉色。 “我給你錢財讓你去闖個名堂出來,結(jié)果你用這半年時間來找我?” 倪胭不笑的時候,眉目中自帶了一種威嚴(yán)。而若當(dāng)她真的發(fā)怒,將這種威嚴(yán)釋放出來,竟是著實駭人。 雪無驚訝地看著她的另一面,忽然發(fā)現(xiàn)他實在是不了解這個古怪的女人。 雪無的另外幾個師兄弟也都同樣一臉訝然。這哪里還是剛剛寺中那個溫婉賢淑的小婦人? “我……”駱孟頓時羞愧不已。 倪胭輕輕嘆了口氣。算了……給他留點男人的面子,還是別罵他了。 可是她這一聲輕嘆落入駱孟的耳中,讓他更覺羞憤。他低著頭,悶聲說:“也不是只找你。我是一邊找你一邊招兵的……” 倪胭斜著長眸瞧他,問:“招到多少兵馬?” “八、八百……” 倪胭猛地放下轎簾,冷聲道:“起轎!” 轎子繼續(xù)往前走,駱孟猶豫了一下,牽著馬韁跟在后面,一路低著頭。 雨無偏過頭,小聲說:“這個女施主似乎有些不簡單。聽他們剛剛的言論,她是想讓那人起義造反?!?/br> 山無開口:“你們不覺得可疑嗎?她一方面能夠提供錢銀供別人招兵買馬,另一方面又送銀錢到咱們寺中接濟流民。她這些錢銀從何而來?” 風(fēng)無說:“興許是嫁到官宦之家,夫家富裕。而她所做之事皆是夫婿吩咐?!?/br> “非也。這位女施主與咱們師父談話時有提到她的丈夫已經(jīng)仙去了?!?/br> 他們?nèi)齻€在議論,雪無聽著他們的交談一路沉默著。 他抬眼望著前面的軟轎,眉心緊鎖。只有他知道這個女人的可怕之處遠超幾位師兄弟的意料。 走在最后面的駱孟忽然拉著馬韁小跑了一段,跑到轎子側(cè)邊低聲說了句什么。 倪胭掀開側(cè)邊小窗的垂簾,探頭瞧他:“怎么了?” 駱孟緊繃著臉,悶聲說:“你不要生氣。我是不放心你?,F(xiàn)在知道你好好的,我就能安心去干大事業(yè)了!你放心,我答應(yīng)你的事情絕對能做到……” “好哇,我等著。”倪胭嫣然笑開,從小窗探出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雪無跟在后面聽不見倪胭和駱孟的交談內(nèi)容??粗麄兊幕?,雪無微微蹙眉,這兩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 第49章 圣僧與妖花魁〖09〗 倪胭早已搬出了客棧, 如今自己買了個小庭院。她送給桑玄寺幫助流民的衣物堆在耳房中。兩個小廝正在整理,將衣物一件件疊好放進箱籠。 “看來他們還沒收拾好, 還煩請幾位大師稍等片刻?!蹦唠傩χf。 幾名桑玄寺的弟子念了幾句禪語,夸倪胭心善,絕不干等在一旁,立刻去幫忙 倪胭隨他們的便, 悠閑地去正廳里喝茶。 不多時,雪無出現(xiàn)在門口。 倪胭轉(zhuǎn)著手里的小茶盞,幽幽開口:“和尚,你怎么不和師兄弟們一起做事跑到這里來偷懶?是想喝茶了還是想我啦?” 她明明開口的時候望著手中的小茶盞, 語氣正常。說到最后的時候,眸光流轉(zhuǎn), 含笑望向雪無, 帶著點戲謔。 雪無垂著眼不去看她, 開口:“貧僧只是有一事不解, 想來詢問女施主?!?/br> “哦,問吧?!蹦唠侔咽种械牟璞K放下, 托腮望著雪無。 “敢問女施主這些御寒衣物哪里尋來的?貧僧瞧這些衣物胡亂堆在耳房似不像采買而來。而且還有那些錢銀……” “你就問這個啊。”倪胭直接打斷他, “有搶來的, 也有偷來的?!?/br> 雪無臉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他抬頭望向倪胭,眼中帶了幾分薄怒:“女施主怎可做偷盜之事?” 倪胭理直氣壯:“我又不是佛門中人不用守那勞什子五戒,我瞧著那些貪官、惡霸不爽,想搶就搶嘍。” “貪官所刮民脂民膏如今戰(zhàn)亂之時毫不作為的確不該, 可你也不能行偷盜之事??!” “要不然呢?”倪胭反問,“和尚,你該不會是以為人心皆是向善,就算做錯事也不過一時糊涂吧?只要念念經(jīng)講講道理壞人就能變成好人了?你說,你說該怎么辦?!?/br> “這……”雪無被問住,一時語塞。 倪胭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頭,提著寬袖,端起茶壺慢悠悠地重新續(xù)了一盞茶。她端起小茶盞悠閑地喝著,顯然是不想再搭理雪無。 雪無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深深作了一揖,略皺著眉轉(zhuǎn)身去耳房幫忙。 收拾了大半個時辰,才將御寒衣物收拾好。幾人告辭離去,倪胭告訴他們還有兩批衣物過幾日會陸續(xù)送到,定好日期,讓他們改日再來取。幾人皆是再次道謝。 雪無一直沉默著。他一想到這些御寒衣物皆是偷盜而來,心中便覺得不舒服??上肫鹚轮叙嚭黄鹊牧髅?,他心中更是不忍。矛盾的情緒交織在他心里,讓他一時茫然,不知究竟何為對何為錯。 然而等回到了桑玄寺,他立刻跟著師兄弟們忙著分發(fā)御寒衣物,忙得來不及再去想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 過了幾日,倪胭正開開心心地吃著新廚子做的糕點,忽然想起這幾日幾乎沒怎么見過駱孟。似乎昨天在后院見到他的時候,他目光躲閃,尋了個借口躲開了。當(dāng)時倪胭急著試新買的衣裳懶得理他,如今想到才覺得他不對勁。 難不成當(dāng)日她說的話讓這傻小子傷了自尊心? 倪胭正想著駱孟的事兒,駱孟恰巧這時候來見她。 駱孟一進來就跪下了。 “這是怎么了?”倪胭丟下手中的糕點,詫異地望著他。 駱孟低著頭,一副極為愧疚的表情。 倪胭輕嘆了一聲,耐著性子俯下身來,手指滑過他臉上半邊面具,柔聲哄他:“還在因為那八百個兵的事兒介懷?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第一次造反沒經(jīng)驗很正常的。” “不是……”駱孟頭垂得更低,“那、那八百個兵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