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老孫昨天又打電話找我了,問我能不能不要光轉(zhuǎn)發(fā)微博,也說幾句原諒的話?!甭窋抗忄托α艘宦?,“他想得倒是挺美的。你不知道,他昨天在電話里對我推心置腹,說是竹繭第一次亮相簽售,就當可憐他了——前幾天第一次找我的時候我告訴他我錄音了,他不好說這些話,免得受人話柄,可把他憋壞了,事后指不定怎么找竹繭撒氣呢。我看竹繭大概是被他罵得一肚子火,后來補給你的那個道歉也不情不愿的,昨天被我轉(zhuǎn)出來,又招了一通罵,可惜了前面槍手代寫的洗白稿?!?/br> 唐簇點點頭:“他昨天也找我了,我在寫稿子,手機靜音了,沒接到?!?/br> “筆尖對他也算仁至義盡了?!甭窋抗庹f,“不過依我看,以咱們這個甲方的性子,能不離不棄到這個份上……恐怕這本簽的是買斷吧?!?/br> 買斷協(xié)議,網(wǎng)文簽約方式的一種,是指網(wǎng)站買斷作品版權,從此作者只按照更新字數(shù)拿固定稿費,除此以外,這本書取得的任何訂閱、打賞、版權成績,都和作者沒有關系。 由于這種簽約方式不會再給作者任何分成,一旦作品成績不錯,網(wǎng)站可以獨占所有利潤,所以給買斷作品大推資源,對網(wǎng)站來說性價比是很高的。雖然大部分買斷作品都是賠本買賣,但如果有一本買斷書能大爆,那簡直就是賺翻了。 唐簇看向公園里的來往行人,淡淡道:“但愿不是,不然……他們就有大麻煩了?!?/br> 《蘭帝斯》電影項目很快要對外公布了,買下外語劇本,本來就比英語劇本費事很多,奧提正愁著沒有可炒作的熱點,哪知道有人上趕著送來一次侵權事件,這下可省了一大筆宣發(fā)費。 夏日的下午,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兩人在閑聊中喝光了奶茶,開始商量去哪里消磨時間。 路斂光道:“太熱了……想個室內(nèi)活動吧?!?/br> 唐簇苦思冥想,他體驗過的室內(nèi)活動實在不多,不是看書,就是……“要一起碼字去嗎?”他提議說。 路斂光噎了一下,看向唐簇,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開玩笑的痕跡,然而唐簇居然是認真的。 誰能想到他都跑出來玩了,還能被抓走去碼字呢?路斂光艱難地確認道:“……碼字?” “啊,不好嗎?”唐簇趕緊說,“你不喜歡就算了……” 他小心翼翼遷就的樣子刺到了路斂光,他立刻昧著良心說:“沒有,怎么會呢?我喜歡,我太喜歡了?!?/br> 唐簇于是復又高興起來。寫作本就是孤獨的事,他一個人孤獨地寫了這么多年,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有一天,有個志同道合的人陪著他一起寫。 “那我們?nèi)ツ睦锬兀俊彼麊柕?。唐簇情緒內(nèi)斂,哪怕心里開心得直冒泡泡,表現(xiàn)出來不過就是眼睛比平時亮一點罷了。 這眼底的一點亮光卻被路斂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不由地微笑起來,覺得自己也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更殷勤地安排道:“我沒帶電腦出來,找個網(wǎng)吧好了。我知道市中心有個很高檔的網(wǎng)吧,有雙人包間的?!?/br> 唐簇使勁點頭,語帶崇拜地說:“你知道的好多啊?!?/br> 明明他們兩個之中,唐簇才是本地人。 路斂光笑了起來,“我還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以后我們一起去?!?/br> 他沉浸在唐簇的崇拜中,有點醺醺然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一個小時之后,路斂光痛苦地面對著屏幕上的空白文檔。 他一個為了拖稿能一年編出三百六十五個理由不帶重樣的作者,居然淪落到在娛樂時間跑到網(wǎng)吧來寫文,愛情真是使人盲目…… 這個雙人包間很對得起它昂貴的價格,設施非常豪華,電腦配置和外設就不提了,就連坐的椅子都是電競椅,相比起來,在宿舍里打游戲就顯得很寒酸了,路斂光算是理解為什么霍淼三天兩頭往網(wǎng)吧里跑了。 而現(xiàn)在,唐簇正坐在電競專用的椅子上,用一臺能夠流暢運行世界上所有大型游戲的頂配電腦……碼字。 好歹這昂貴的鍵盤物盡其用了。路斂光聽著他連綿不斷的打字聲,側過頭看唐簇專注的側臉。 他寫作的時候,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面無表情,不需要看他的屏幕,路斂光知道他在寫什么內(nèi)容——他在殺人。 接下去的幾章里,有幾個重要配角會相繼以身殉道,悲壯隕落。 那雙修長好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落下時,人物的命運就在這錯落有致的敲擊聲中被寫就,可這位創(chuàng)造了他們,又親自殺死他們的神袛卻一絲動容也無,只是面色冷淡、從容不迫地書寫下他們的死亡。 對于路斂光這樣情感充沛,并且共情能力極強的作者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他很容易沉浸在劇情里,不管是看還是寫,常常需要在結束后刻意做點別的事,強迫自己“出戲”。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竹叢生的寫作狀態(tài),他看上去又成了一個高高在上,冷酷不近人情的神,路斂光最癡迷的就是他這個模樣,不禁呆住了。 唐簇專注在寫作上,竟也沒有察覺,兩人就這樣一個寫一個看,直到唐簇寫完一個完整情節(jié),微微活動手臂時,才發(fā)現(xiàn)了路斂光在看他。 冷漠的面具頓時碎了一地,唐簇不淡定地摸了摸自己臉,“我臉上……沾東西了嗎?” 路斂光笑道:“沒有。”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唐簇發(fā)現(xiàn)了他空白的文檔,詫異道:“你剛才一個字都沒寫嗎?那你在干什么?” 路斂光咳了一聲,理直氣壯地說:“看你啊?!?/br> 唐簇失笑:“看我干什么?” “看你好看?!?/br> 唐簇的臉微微一紅,別開目光說:“別……別看了,快點寫。” “沒靈感,不想寫?!甭窋抗獍咽髽艘煌?,趴在桌子上說。 他平時都很靠得住,但是偶爾的,他也有大男孩耍賴的一面,唐簇對這樣的情況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想來想去,試探著說:“我陪你玩游戲吧?他們電腦上有《耀靈》……” 路斂光擺手道:“別,我斷更習慣了,不要影響你趕更新。” “趕更新?”唐簇茫然地說,“我有存稿啊。我一般都會存一個星期左右的量,不用趕?!?/br> 并不知道存稿是什么的和光同塵大神受到了暴擊,咽下一口血,認命地坐正了開始抓著頭發(fā)構思新章。 唐簇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受到了刺激,又改主意了。不過剛才提到了《耀靈》,他倒是想到了天清一輪和他們的婚禮。 “片羽……就是……”唐簇小聲說,“天清一輪要結婚了,他們想,嗯,想邀請你去參加他們的婚禮?!?/br> “邀請我?”路斂光疑惑道,轉(zhuǎn)過臉來看他,“他們怎么會邀請我,我和他們不太熟的?!?/br> 唐簇卡殼了,結結巴巴地說:“因,因為,他們叫我?guī)е闳?,那天作者很多……不是,也不是因為作者多才叫你,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br> 路斂光忽然福至心靈,了然道:“他們不是單獨邀請我,而是我和你一起去?” 婚禮上受邀者一般是兩種身份,一種是持有請柬的,另一種是持有請柬者所攜的配偶親眷。 唐簇盡量自然地點點頭,努力不讓自己想起請柬上的“家眷”兩個字。 “好啊,可以?!甭窋抗庑廊粦剩罢f到這個,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說……” 他正要開口說畢業(yè)典禮的事,一陣手機鈴忽然響起。 兩人都掏出手機查看,唐簇道:“抱歉,是我的,我接一下?!?/br> 路斂光示意他自便,唐簇接了起來,這似乎是一個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電話,因為他面色平靜如水地聽完了對面的敘說,最后只平淡地應道:“嗯,我在市里。好的,我現(xiàn)在過去?!?/br> 看他掛了電話,路斂光問:“有急事嗎?” “得去一下。”唐簇道,隨即有些為難的樣子,他本來是和路斂光說好了晚上一起去居酒屋的…… 路斂光問:“會很久嗎?” “不會,只是去替我弟弟簽一份東西?!?/br> “那我一起去吧?!?/br>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斂光總覺得,他說完這句話后,唐簇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很奇怪,仿佛在下定某種決心,又好像正在做出某種重大的決定。還沒有等他說出第二個方案來,唐簇已經(jīng)極輕地應允了。 ——路斂光有權知道,他到底在和什么樣的人做朋友。唐簇垂下眼睫,這樣想道。哪怕……有可能在這之后,就做不成朋友了。 第三十六章 因果報應之時 唐簇披上外套,先出去開車,路斂光幫兩個人都關了機,去前臺退房結賬。 前臺的小哥正在看一場游戲比賽的視頻,路斂光無意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打斗雙方的其中一個角色有點眼熟。 “這是……” “今年的耀靈之巔總決賽錄播。”前臺小哥隨口道,他把這個包了豪華雙人間的年輕人當成了同道中人,“我沒趕得上直播,錄播現(xiàn)在才出來。” 路斂光確實知道這個比賽。當今最火的網(wǎng)游“耀靈”,開服三年熱度不減,就說現(xiàn)在這個網(wǎng)吧里,半數(shù)以上的人都在玩。他不怎么打游戲,之所以知道這個比賽,是因為霍淼跟他提過。 路斂光和他閑聊道:“我也沒看呢,誰贏了?” “還能有誰,那誰唄,他這都三連冠了?!?/br> 路斂光詫異地問:“三流水貨?” 前臺一臉不忍直視的表情,道:“別把他id說出來!” 路斂光茫然道:“為什么不能說他id?他是伏地魔嗎?” “你不在東泠服嗎?”前臺奇怪地問。耀靈有一部分服務器是根據(jù)地域劃分的,東泠市的服務器名叫東水泠泠,玩家會直接喊它東泠服?!拔覀兎墓沧R就是不說這家伙的id。不然你感受一下這樣的對話,‘我們服的第一大神是三流水貨?!獙嵲谑翘魞r了。” “哦,是挺掉價的?!甭窋抗饫斫獾攸c點頭,“這個比賽冠軍很厲害嗎?” “厲害?!”前臺小哥怪叫一聲,“這可是耀靈之巔?。⊥嬗螒虻恼l不知道?” “我不玩游戲啊?!甭窋抗獾?。 前臺小哥懵了。他們是不能過問客人,尤其是包廂里的客人,用電腦在干什么的,所以他硬生生把問題咽了下去。雖然沒問出口,但他顯然滿臉都寫著:“不玩游戲你一整個下午都在干什么?” 去幫他們退房的另一位前臺回來了,示意房間沒問題。 路斂光拿回押金,原本打算給那位小哥解惑,但想了想還是沒說,揮揮手走了。 兩個年紀輕輕的男人在高檔網(wǎng)吧的豪華包間里泡了一下午,別說什么大型網(wǎng)游了,就連網(wǎng)頁游戲都沒打,光用文檔辦公軟件了,說出去他擔心會震碎前臺小哥的世界觀。 東泠市第四醫(yī)院,簡稱四院,和一座規(guī)模頗大的私人醫(yī)院一起坐落在這個城市的東南角,再往外走就到了郊區(qū)。 不過好在市中心本來就偏東,兩人從市中心驅(qū)車過去,很快就到了。 因為唐簇一直表現(xiàn)得很平靜,路斂光也沒在意,路上唐簇還在正常跟他聊天,神色自然,甚至他說了個段子,唐簇還和他一起笑了。 直到他跟著唐簇進入醫(yī)院,還在猜測是不是唐簇那個叫“唐杞”的弟弟在醫(yī)院工作,或者說他來替弟弟簽什么不太要緊的東西。他們一路到達了急救室門口,他才從那個焦急的醫(yī)生嘴里聽出:是有人被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路斂光震驚地看著唐簇,在這種情況下,后者一臉的平靜顯得異常冷酷,和那位滿臉焦急的年輕醫(yī)生比起來,活像是躺在里面的是醫(yī)生的親屬。 “我簽。”唐簇只聽了個開頭就打斷道。 “按照規(guī)定我們要和病人家屬講清楚的?!?/br> 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沒必要給醫(yī)生添麻煩,唐簇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聽醫(yī)生開始給他解釋情況和風險,但是很顯然,他根本沒有絲毫興趣知道細節(jié),聽完之后漠然道:“可以簽了嗎?” 醫(yī)生不滿于他的態(tài)度,懷疑地問:“你是患者的直系親屬嗎?必須要直系親屬才能簽!你是她什么人?” “兒子?!碧拼卣f。 ——此刻躺在里面生死一線的,竟是他的母親。路斂光怔然地看著他,又想起來剛才他的措辭,他說,是來替他弟弟簽一份東西。 醫(yī)生氣呼呼地走到一邊去打了個電話,不知是給唐父還是唐杞,回來之后滿臉譴責地把病危通知書和筆遞了過來。 唐簇敷衍地在那張寫滿了一個人的死亡、風險和責任的紙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覺得很荒唐,唐母沒什么文化,只覺得女人該是男人的依附品,她把一輩子都奉獻給了家庭,磨滅自我,喪失人性,追究其根本無外乎是為了丈夫、兒子和臉面罷了??墒乾F(xiàn)在,她的丈夫明知她病重時日無多,為了生意還是出差在外省,她的小兒子倒是有心趕來,可惜因為在劇組探班女朋友,這會兒遠在城市另一端的郊區(qū),再快也還要好一會兒才能到。 臨死的關頭,居然是她早就放棄的大兒子來替她簽字續(xù)命。 “好了,走吧?!碧拼氐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