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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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到階下,只聽身后一女子脆生生道:“貴妃jiejie留步。” 柳貴妃聞聽此言,轉(zhuǎn)過身來,果然見正心殿門外立著一年輕女子。 那女子年紀(jì)不過二十出頭,一張圓臉,俊眼修眉,清麗脫俗。她身上穿著一襲雨過天青色軟煙羅褙子,一條青蔥色高腰襦裙,雙臂掛著月白色披帛,頭上挽著個望月髻,斜插著一只烏木芙蓉簪,兩耳掛著水玉玲瓏墜兒。暑熱的天氣,這樣的打扮當(dāng)真教人眼前一亮。 柳貴妃眼見此女,眼中精光一閃,朱唇一彎,泛出一抹笑意:“玥嬪meimei,不在里面伴駕服侍,出來做什么?” 玥嬪亦莞爾回道:“陛下在里面聽見端陽公主的聲音,吩咐嬪妾出來瞧瞧。jiejie同公主既已來了,不妨進(jìn)去。陛下向來愛重jiejie,又疼愛公主,想必不會怪罪?!彼捴杏性挘@然是在暗指柳貴妃母女兩個恃寵生嬌。 柳貴妃如何聽不出來,面上毫不變色,淺笑道:“陛下既有嚴(yán)令,本宮何敢不從?端陽沒聽明白,聲量高了些罷了,她一向是最為聽話的?!闭f著,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又道:“玥嬪meimei來邀本宮進(jìn)去,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不然,豈不是meimei自作主張?皇上近來是格外寵愛meimei些,然而meimei也別得意忘形,觸犯了忌諱。”說著,竟也不再理會玥嬪,帶著端陽公主揚(yáng)長而去。 待柳貴妃母女兩個走遠(yuǎn),玥嬪方才一笑,淡淡說道:“到底是柳貴妃,姜還是老的辣。”說著,就要轉(zhuǎn)身進(jìn)去。 守在門上的太監(jiān),連忙上前兩步,躬身道:“玥嬪娘娘,貴妃娘娘適才留了一碗燕窩雪梨湯,說是進(jìn)上的。奴才不能擅自進(jìn)去,可否請娘娘捎與皇上?” 玥嬪正欲說倒了它,轉(zhuǎn)念一想,笑道:“給本宮罷?!闭f著,便自那太監(jiān)手中接了提籃,搖曳著腰肢,踏進(jìn)門檻。 那太監(jiān)守在門上,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看了看天色,長嘆了一聲。 柳貴妃重回殿內(nèi),還未進(jìn)門,便聽里面一聲暴喝:“江南水患,流民四野,災(zāi)情嚴(yán)重至此,爾等竟想不出半分對策,還在這里講這些狗屁倒灶的虛泛之言!一個個無能至此,將來如何承繼社稷!明日若再思索不出個良策,必定革爾等俸祿!出去!” 玥嬪聽見如此動靜,便知皇帝正在訓(xùn)斥皇子。這情形尷尬,她也不便進(jìn)去,遂避在門邊。 少頃,只見里面出來幾個身著蟒袍,頭戴金冠的青年男子。 打頭一個,容長臉面,長條的身材,眉清目秀,卻一臉灰白,出得門外,更不看旁人一眼,大步離去。 余下那幾位,也魚貫而去,唯獨(dú)一人,步履微頓,向她點(diǎn)頭招呼了一聲,方才出去。 玥嬪在門前略停了停,方才示意宮人掀起珠簾。 邁步其中,只覺屋中四下彌漫著龍誕香的煙氣,屋中前方設(shè)一方紅木四角包銅桌案,桌上設(shè)著紫檀木刻竹葉紋筆懸,蕉葉白蓮葉托荷端硯,冰裂紋青瓷水盂。一旁架子上,書瓶滿架,黃銅鴨嘴爐子中正吐著裊裊青煙。 這行宮雖不比京城,但其內(nèi)家具陳設(shè),奢華精致,絲毫不遜于大都。 德彰皇帝坐于書案之后,一手支著額頭,雙眉緊蹙,似是十分煩惱。 玥嬪緩步上前,輕輕道了一聲:“皇上?!?/br> 德彰皇帝并未睜眼,只是應(yīng)了一聲,又問道:“柳貴妃同端陽,回去了?” 玥嬪回道:“是。”說著,又笑道:“貴妃jiejie擔(dān)憂皇上龍體,所以親自燉了燕窩雪梨湯給皇上送來?!?/br> 德彰皇帝便問道:“既是如此,她怎么不進(jìn)來?” 玥嬪微笑道:“jiejie本是要進(jìn)來的,但聽聞皇上正處置政務(wù),未有通傳不得入內(nèi),所以沒曾進(jìn)來打擾皇上。” 德彰皇帝鼻子里笑了一聲,睜開了眼眸,睨著玥嬪:“她竟這般知道進(jìn)退?若是如此,又怎會放縱端陽在外頭肆意吵鬧?!” 玥嬪看著德彰皇帝眼角邊的紋路,細(xì)細(xì)長長,斜入鬢中。那雙眸中精光閃爍,似能看穿人的一切心事。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她的額上竟禁不住泛出了細(xì)密汗滴。 已是五十歲的人了,依舊是這般精力旺盛,心思慎密,仿佛萬事在握。 這位德彰皇帝,十六歲便領(lǐng)兵西南平定異族叛變,十八歲宏安門外斬殺二王,逼宮迫使先帝改遺詔登基。稱帝三十余年,軍政大權(quán)盡數(shù)牢握手中,前朝后宮,無不盡在掌握。即便到了如今這個年歲,她在他跟前,依舊能明顯的感受到那帝王的權(quán)威。自己在他面前,仿佛依舊是那個才入宮的,孤苦無依、任人擺布的小女孩兒。 然而相及自己的女兒,相及那個人,玥嬪心底里生出了些許的勇氣,不多卻足以支撐她同這個皇帝周旋下去。 她低眉一笑:“端陽公主不知皇上嚴(yán)令,又到底是母女連心,為貴妃jiejie著想也是情理之中?!?/br> 德彰皇帝卻冷哼了一聲:“母女連心,卻不曾想到朕是她的父親!朕早已吩咐了下去,她們母女前來,守門的太監(jiān)必定一早相告。她竟還要硬闖,可見是全不將朕這個父親放在心上,滿心只有她母親的榮寵!這所謂母女連心,亦可說是拉幫結(jié)派,心中唯有他們自己!”他越說越怒,竟將手在書案一拍:“后宮這些女人當(dāng)真是了得,竟將朕的子女一個個教導(dǎo)的滿心只有他們自己的私利,全無天下蒼生社稷!朕的太子,又是個無能懦弱之輩,這將來要如何繼承大統(tǒng)?!” 玥嬪聽皇帝談及皇儲事宜,不敢隨意接口,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 這太子,乃是先皇后王氏所生。王皇后難產(chǎn),臨終前拼著一口氣,硬是等德彰皇帝吐口封其子為太子,方才閉眼。 德彰皇帝同王皇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極好,便也分外看重這個孩子,自幼對其期許甚高,便也管教甚嚴(yán)。太子三歲上書房,十六歲之前一直住在養(yǎng)心殿后的燕喜堂中,日日為皇帝親自看管。 德彰皇帝性格強(qiáng)橫,太子任有半分錯處,輕則訓(xùn)斥,重則鞭笞。天長日久,太子便也養(yǎng)成了個懦弱庸碌的性情。待他年歲漸大,皇帝有時同他商議朝政,他卻全無半分主見,只知唯唯諾諾附和上言?;实垡娝@等無用,心中便日漸不滿起來,曾數(shù)度動過廢太子的念頭。然而因太子并無大過,又念著同王皇后的舊日情誼,方才拖延至今。 然而太子會變成如此,同他這個皇帝父親有著脫不開的干系。 此事宮中無人不知,但誰也不會在德彰皇帝面前提及。 太子如今的處境,可謂如履薄冰。 德彰皇帝發(fā)了一通怒火,目光落在這玥嬪身上。見她今日一身素淡裝扮,暑熱天氣里,倒是讓人眼眸清爽。且玥嬪性格乖覺文靜,不似旁的妃嬪,御前強(qiáng)說強(qiáng)笑,嘰嘰喳喳的令人煩躁。 也便是因此,他才多寵了她幾分,此番下江南,也帶了她一并前來,準(zhǔn)她御前服侍。 玥嬪是十六歲入宮,至今也有四年了,從入宮那年小產(chǎn)了一次,至今年初方才又生下了一位公主。他這個年歲,已能當(dāng)她的父輩了,她卻來當(dāng)了他的妃嬪,用鮮花一般的年紀(jì)服侍了他。 何況,玥嬪只有一個女兒,同后宮紛爭全無干系。 想至此處,皇帝的心中生出了無限愛憐,那腔怒火也盡數(shù)消散。 他握住了她的手,溫言道:“還是你合朕的心意,這一路車馬勞頓,也真是委屈了你。若有什么不到之處,只管吩咐下去。不必管什么越制與否,在外頭也就不講究這些了。” 玥嬪不料皇帝竟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陡然一驚,連忙賠笑道:“皇上抬愛,服侍皇上是嬪妾份內(nèi)之事?!庇终f了些自謙之言,將皇帝哄的心花怒放。 她在御前又待了片刻,伺候皇帝吃了午飯,心里惦記著事情,便借口小公主要照料,告退出來。 皇帝在正心殿書房,向著幾個兒子大發(fā)了一通脾氣,喝退了眾人。 這兄弟四人出得門外,太子是向來不同旁人來往的,掉頭便往自己的寢宮行去。 眾人下得階來,齊王見太子行走匆匆,不由鼻子里哼了一聲:“多年不見,大哥還是這等陰鷙寡言,一句話也吝嗇與我們說的?!?/br> 懷王聽聞,莞爾道:“大哥身為太子,身擔(dān)重任,想必父皇另有要務(wù)托付,自然不會與我等耽擱?!?/br> 齊王柳貴妃一黨同東宮素來積怨甚深,之前太子還曾以齊王私自盜用皇木修改私家園林彈劾于他,因柳貴妃處置得宜,反倒吃了個暗虧。 齊王自負(fù)自大,性格張狂跋扈,自來便看不上這個大哥,何況又有私怨,聽了懷王的話,便極其不以為然,就說道:“什么重任,被父皇當(dāng)面唾罵,沒臉留在這兒倒是真的?!?/br> 懷王一笑,不接這話,轉(zhuǎn)而問道:“江州是二哥的封地,二哥不介意與兄弟一盡地主之誼罷?此間可有什么風(fēng)景名勝,可堪一玩的,還望二哥指點(diǎn)?!?/br> 齊王聽了這話,那自負(fù)的性子發(fā)作,眉飛色舞的同懷王說了一番。 懷王聽著,笑得甚是溫文,又道:“改日,煩勞二哥做東?!?/br> 齊王大聲說道:“那是自然?!?/br> 說了幾句,懷王也與他告辭,自行離去。 齊王看著他背影,笑道:“幾年不見面,這三弟倒比昔日在京城時有趣多了。” 毓王在旁靜觀,不發(fā)一言。 這懷王素有君子之稱,京城人皆謂其有魏晉遺風(fēng)。這些年來,他于皇位似是全無興趣,日常只以詩書酒畫為事,結(jié)交的也都是才子名士之類的人物。人在京城,卻仿佛超脫于朝廷斗爭之外。 然而當(dāng)真如此,眼下看來,卻是未必了。 江南正遭水患,皇帝南巡亦為此事,他卻來邀齊王卻游山玩水,用意如何,不言而明。 然而他也并不打算提點(diǎn)于他,如今是該收網(wǎng)的時候了。 兩人說了些閑話,一路向?qū)m門行去。 走到門口,齊王自登車而去,毓王卻又折返,于先前商定之處,會上了顧思杳。 顧思杳見他到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上前問道:“王爺今日面上,可有斬獲?” 毓王笑了笑:“倒是精彩,京城的爭斗,卻比咱們想的要激烈精彩的多。太子如今真正是如坐火盆,皇帝對他已是極其不滿,齊王一黨也是虎視眈眈,懷王……只怕心思也不端正。他,已是岌岌可危了?!?/br> 顧思杳聽他提及懷王,不覺問道:“懷王?殿下,如何看出來的?” 毓王便將適才所見講了一番,又道:“江南正遭水患,他卻要齊王帶他去游山玩水,又是在皇帝眼皮底下,其心如何,自也不必說了?!?/br> 顧思杳聽了這話,頓時想起前世之時,便是這位有君子之風(fēng)的懷王,于京城爭儲之際,竟而縱橫捭闔,如魚得水,任憑齊王與太子鷸蚌相爭,幾乎要坐收漁利,卻因毓王領(lǐng)兵進(jìn)京,而功敗垂成。 此人城府之深,耐性之足,也令人深為嘆服。 他原先也想著如何提點(diǎn)毓王小心此人,然而因并無什么跡象,也不知如何提起。然而如今,毓王僅憑著只言片語,便已然看出端倪,果然是龍鳳之才。 他心念微轉(zhuǎn),口中說道:“話雖如此,殿下還是謹(jǐn)慎行事。一旦太子倒臺,這儲君之位空將出來,各方勢力就要大動起來了。在下的觀點(diǎn),還是讓齊王出頭為好。柳貴妃與齊王,到底是一面大旗。他若能與懷王對上,能省了殿下許多力氣。” 毓王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一笑道:“世子的話,本王明白?!?/br> 顧思杳莞爾一笑:“適才在下在這里,恰巧遇上柳貴妃路經(jīng)此地。言談之間,她似是有意拉攏在下?!?/br> 毓王問道:“那世子要如何?” 顧思杳說道:“不知貴妃何意,改日在下欲進(jìn)宮拜訪貴妃。柳貴妃是齊王的幕后軍師,若能取信于其,更好過于在齊王身側(cè)行事。” 毓王聽了這番言語,心中甚為感嘆,不由說道:“我自幼遭禍,生父厭我,親如手足的兄弟也無一份情誼可言。世子與本王非親非故,卻能為本王如此籌謀。本王今日便許諾世子,待將來大事得成,答允世子一件事情。除卻違背天理公道,不論何事,只要世子開口,本王一定答應(yīng)。” 顧思杳不料竟在此處得了他這番承諾,當(dāng)真心花怒放。他與姜紅菱的姻事,全系在此人身上,能得他的許諾,那比一切都強(qiáng)。 當(dāng)下,顧思杳當(dāng)即一躬到地,口中道:“多謝王爺!” 懷王離了那兩人,走出一射之地,笑意全收,面色漸冷。 他七轉(zhuǎn)八折,走到一處僻靜花園之中,便立在一座太湖山石之后,靜候那約定之人。 過了大半個時辰,正在不耐煩之際,忽聽一陣裙子響聲,果然見一纖細(xì)麗人緩緩走來。 一見來人,他頗有幾分不耐,冷聲道:“怎么遲了這許久才來?” 玥嬪向他一笑,頗帶著幾分愧疚之意:“皇帝說了些話,所以遲了?!闭f著,上前挽住他的臂膀,低低說道:“你等久了?” 第150章 懷王見了她這幅低聲下氣, 婉約柔媚的樣子,心中那不耐煩的火氣便消散了大半, 說道:“也才來沒多久, 只是行宮之中,相見不便, 故而焦躁了些,你莫放在心上?!?/br> 玥嬪笑了笑:“你我之間, 何用如此?!?/br> 懷王聽了她這話, 倒似是頗有幾分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徑直問道:“皇帝同你說了些什么可有提及水患一事?“ 玥嬪神色微怏, 略頓了頓, 還是說道:“你知道的, 皇上自來極厭后宮涉政,也極少同嬪妃談及政務(wù)。“說至此處,她猛然見懷王的臉色陰了下來, 又急忙說道:“陛下倒是對太子甚是不滿,直言他這等資質(zhì),不配儲君一位。“ 懷王臉色這方好看了些,又說道:“只這一句, 再沒別的了?“玥嬪想了想, 方才說道:“柳貴妃帶著端陽公主來了一趟,本想硬闖,被我攔了, 送了一碗湯進(jìn)去,皇帝也沒吃,賞了底下人了?!?/br> 懷王一笑:“柳貴妃是個人物,可惜這唯一的獨(dú)子卻養(yǎng)的廢了?;实蹍拹禾?,卻也不見得如何待見齊王。弄到如今這個地步,她想必也急了。太子陰鷙,齊王跋扈,這兩派素來勢成水火,誰也容不下誰。任憑他們狗咬狗去,本王只消坐收漁利便可?!闭f著,他又看向玥嬪:“柳貴妃的事,查的怎么樣了?” 玥嬪眸色微黯,說道:“她在后宮經(jīng)營這些年,勢力早已盤根錯節(jié),哪里是這等容易就被人抓到把柄的?銀子也給了不少,買通的只是外圍的宮人,也沒什么用處。她身邊那些心腹之流,皆是忠心為上的,便如鐵板一塊,也打探不出什么來?!?/br> 懷王面色一冷,俊美的臉上帶上了幾分陰冷:“即便是鐵板,多澆些水,也要銹蝕了。這世上,便沒有拿不下來的人!軟的不成,就來硬的。這些人既不稀罕銀子,必定稀罕旁的?!?/br> 玥嬪看著他的臉色,心中不覺一寒,輕聲問道:“你的意思是?” 懷王淡淡說道:“誰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沒有誰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br> 玥嬪聽出他弦外之音,只覺膽寒,她進(jìn)宮這些年,還從未做過以人性命相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