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jié)
陸澄如神色微變,接了帕子抹把臉,連忙快步往書房過去。 小王爺把相爺護得周全,屬官態(tài)度早已不似過往,笑吟吟跟在一旁幫他拿著東西:“大人早上說的,見王爺睡得熟,就沒把王爺叫醒,只當王爺是答應(yīng)了?!?/br> 陸燈腳步一頓,嗆咳兩聲,還是重重嘆了口氣,認命地一頭扎進了書房。 這些日子在相府養(yǎng)的精細,他一身的傷都已徹底痊愈。這陣子正對古代世界里的槍術(shù)射術(shù)感興趣。跟著軍中好手學(xué)了幾日,現(xiàn)在已有模有樣,每早都會出去練一練再回來,卻不知今日竟又要考試了。 古文拗口,比他在現(xiàn)代的課業(yè)還要叫人頭痛得多。即便有系統(tǒng)幫忙,也不一定就能順利通過。 屬官神清氣爽地去替他泡茶,陸燈臨時抱佛腳埋頭苦讀,才將一篇文章背誦下來,就聽見了外頭顧藹回來的動靜。 三月尚有余寒,卻已轉(zhuǎn)見春色,早朝的時間往前提了些,結(jié)束的也跟著早了。 陸燈忍不住擱了書本,起身快步迎出去。顧藹正將披風(fēng)交給下人,見他便一笑,招招手溫聲道:“在家里做了什么,一個人無不無聊?” “練了武,剛在讀書?!?/br> 陸燈眨眨眼睛應(yīng)了一句,迎上那雙眼里看不出什么的笑意,過去讓他牽著,一起往府里走回去。 顧藹神色平靜,語氣也溫和,乍一看覺不出有什么端倪。陸燈陪他一塊兒走著,猶豫一陣才又試探道:“先生要考教我嗎?” “嗯?” 顧藹正出神,聽他問才站直,迎上清透眼眸,朝他一笑,輕輕搖頭:“今日放過你,叫你輕松輕松?!?/br> 小王爺頭腦聰明,雖然不大喜歡讀書,卻比那些寒窗苦學(xué)數(shù)十載的還遠要更有天分。顧藹不舍得叫他荒廢,日日教他課業(yè),卻也時常忍不住心軟,總會抬手放寬些要求。 平日里聽見不考教了,陸澄如都會不自覺地顯出欣喜放松,今日卻一點兒也沒見到端倪。顧藹心中生奇,挑眉正要開口,卻被陸澄如抬手牽住衣袖:“先生,朝中不順么?” 顧藹微怔,望著眼前敏銳得過分的少年王爺,慢慢停住了腳步。 陸燈望著他,攥著他袖口的手不覺緊了緊。 原本按照劇情該在三月的凌遲,因為各大世家自顧不暇,連個眉目都沒有,顧藹依然好好地活著,還將那些世家大族收拾了個遍。他手中仍有先帝御賜的封地親兵,在朝中頗有根基,又受民眾擁戴。一旦開始不按規(guī)矩來,那些世家大族沒一個拿他有辦法的。 按理來說,至少眼下是不該有什么問題的…… “無事,不必cao心?!?/br> 顧藹沉默片刻,才朝他一笑,抬手揉了揉小王爺?shù)陌l(fā)頂:“無非這幾日有些累了,不覺走神而已?!?/br> 陸燈蹙蹙眉,沒再開口。 自從他表現(xiàn)出對朝中事物的興趣,顧藹便始終耐心教授他,平時也并不避諱朝中爭斗,事事解釋得清楚,這還是第一次對他似是而非地敷衍過去。 能讓現(xiàn)在的顧藹都沒辦法的,說不定是很嚴重的事。 陸燈讓系統(tǒng)幫自己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自己陪著顧藹回了書房,沒過多久,腦海里就響起機械音急匆匆的回報聲:“宿主,朝中有人彈劾宿主之前當街縱馬的事——那時候還欠了十五杖刑,有人借這個彈劾目標人物執(zhí)法不嚴,自壞規(guī)矩……” 陸燈心頭一跳,這才想起自己忘記了什么事。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太久,連他自己都不大記得。顧藹那時只是說等他傷愈再罰,這一身傷一養(yǎng)就養(yǎng)了近三個月,如今他連練武都毫無障礙,若是再不受罰,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錯了就要受罰,既然法規(guī)就是這樣制定的,自己挨罰也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隆?/br> 看著在桌前沉思的人影,陸燈猶豫片刻,還是悄悄過去:“先生,之前杖刑的事是不是忘了——” “誰同你說的?” 顧藹心頭一沉,迎上少年王爺顯然被嚇了一跳的目光,輕吸口氣壓壓心思,溫聲道:“此事以后再議,今日練武了,是不是起得早?去歇個盹,起來就該吃午飯了?!?/br> 他越是避而不談,陸燈心中就越是確認,直身急道:“先生!若是有人拿這些來抨擊新法——” “那也是先生的事,與你無關(guān)?!?/br> 顧藹再度截斷他的話頭,神色沉下來:“澄如,此事是沖著我來的,你不必跟著多管,去罷?!?/br> 見他神色不容置疑,陸燈沉默片刻,還是聽話地點點頭,起身回了臥房。 一日匆匆即過。 千里之堤往往潰于蟻xue,十五杖刑絕不算什么大事,卻成了向來稟身持正的相爺最容易受人詬病攻擊的漏洞。 接連兩日,朝中竟都因為區(qū)區(qū)十五板子的事,相持不下在了當堂。 顧藹沉默不語,卻咬死了不肯行刑,即便行刑也要由刑部施罰。世家卻只說他定然為了包庇,一定要當街行刑以儆效尤。雙方爭執(zhí)不休,皇上左右不管,眼看竟有了拉鋸之勢。 “若是叫民眾知道,鐵面無私的顧相也有了私心,執(zhí)法不嚴判罰不公,不知道還信新法幾分?” 江陽侯冷笑一聲,抱著胳膊站在朝堂之上,眼中隱約露出陰狠神色:“若是此事公之于眾,相爺可還行的正坐得直?可還問心無愧?” “相爺也說了,不過十五杖而已,這禮法既然定了,就是不可廢的。” 禮部尚書捻捻胡須,點頭附和道:“為了這一點小事,朝上吵了這么多天了,說出去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總歸都知道是該罰的,相爺再這樣便有些不妥了,說出去還叫人以為是相爺包庇徇私一般——” “昔日相爺罰起朝臣皇族可是毫不手軟,怎么今日便這般推脫起來?” “若是這一遭能免了,我們的可也能免?總歸執(zhí)法不嚴,又如何偏偏就罰我們!” …… 朝中咬準了這一點不放,一味抨擊不停。顧藹神色愈沉,視線投向龍椅上那道身影。 皇上始終不曾插話,目光卻陰郁地落在他身上,唇角挑起似笑非笑的冷冷寒意。 顧藹心中愈沉下來。 他知道這些人在做什么。 當初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因犯法受罰,當街被凈鞭抽過四爪龍袍,一度放逐至山野鄉(xiāng)間數(shù)年。因著這件事,皇上始終記恨于他,這幾日受人攻訐,未必就沒有這位皇上在背后推波助瀾。 在這些人看來,若是沒了陸澄如,自然是斷了自己的一臂的。 叫刑部來罰自然沒什么干礙,可那些人選的行刑手就在街口等著,個個都是衙門里打板子的熟手,拿的是沾了斑斑血跡的老木刑杖。 顧藹幾乎能想得出這十五板子會是什么樣的力道。 陸澄如會沒命的。 有過當罰是沒錯的,可當無數(shù)人卯足了心思借著這一場杖刑要將陸澄如從他身邊奪走時,他卻實在半步也不能讓。 “顧相——可是打定了主意不罰了?” 眼看朝中相持已成死局,皇上慢慢挑起冷笑,落下視線緩聲道:“既然這樣,朕便下旨免了皇叔的刑罰,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上!” 顧藹心口激蕩,幾乎血氣逆行,猛地上前一步:“皇上——非要如此?” 他這些年之所以不同皇上較勁,正是因為知道這個新皇上雖然私德有損,卻并不昏庸荒誕,也有雄心壯志。即便將這條性命交付出去,新法也不會有所損傷。 可現(xiàn)在這道旨意一旦放出,就意味著人治依然可以凌駕摧毀法治,以后無論有什么事,都能用輕飄飄一道旨意赦免,新法再精心編纂,也會成為一堆廢紙。 皇上望著他,眼底透出涼薄寒色:“這是顧相逼朕的,不是嗎?” 顧藹喉間蔓開腥甜血氣,緩緩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好。” 既然阻礙新法的是他,那只要他消失就行了。 顧藹摘下官帽,將袖中印信也一并放在階下,慢慢去解官袍?;噬夏抗馐冀K寒涼,落在他身上,依然帶著似笑非笑的狠意。 朝中漸漸安靜下來。 顧藹將官袍解到一半,一道身影忽然自門外飛跑進來,踉蹌一步撲跪在階下:“稟皇上——逸王爺自去街口受罰了!” 隨著他的聲音,朝堂也徹底歸于死寂,眾人面面相覷,竟都有措手不及的錯愕之色。 顧藹心頭巨震,半點顧不上其余念頭,一把將地上官帽印信抄起來,連一句告退都已顧不上說,折身朝外匆匆趕去。 會沒命的。 若是陸澄如真出了意外,他會如何?會灰心掛冠而去隱居山林,渾渾噩噩終其一生,還是—— 朝堂上皇帝陰狠的目光依然在他腦海中清晰浮現(xiàn)。 他手中有一道先帝遺詔,從來沒拿出來用過。 事關(guān)國本,原本是打算即便將這道遺詔帶著入土,也絕不輕易拿出來使用的。 還以為私德有損不虧大局,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顧藹目色漸沉,不管不顧打馬飛奔,一匹馬不知從哪里搶出來,撒開四蹄與他同行。 三皇子一邊催韁,一邊壓低聲音道:“顧相莫急!行刑手已被我暗中換過,小王爺那里打了招呼,不會有事……” 顧藹聽他說得篤定,心頭滯澀漸緩,漸漸勒馬回身:“三殿下說真的?” “真的,小王爺怕顧相著急,教我來說一聲?!?/br> 三皇子見他冷靜下來,才終于松了口氣,扯著他一起下了馬,往不準縱馬的鬧市街頭快步走去:“顧相放心,人都是挑好的。那些人有他們的打算,我們也有我們的手段——只是顧相為人太過方正,這些手段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罷了……” 顧藹心口依然翻攪著難以平復(fù),他說的話也只聽了個大概,一味向前匆匆快走,正看見層層疊疊民眾中央圍著那道單薄身影,刑杖正舉高了狠狠砸下去。 陸燈有痛覺屏蔽,刑杖又雷聲大雨點小,根本不覺得疼。正低頭安安靜靜受刑,忽然聽見人群sao動,抬頭望過去,驀地迎上顧藹深潭般的漆黑雙瞳。 三皇子仍拼力拉著他,勉力開口安撫:“顧相放心,人是我找的,他們都有分寸,決不會有事——” 話音未落,把相府里負責(zé)看管自己的那些精兵都綁起來才跳房子跑出來的小王爺由于過于心虛,迎著相爺?shù)淖⒁曇а赖皖^,正趕上板子高高落下,舌頭躲不及咬個正著。 悶哼一聲,一絲細細的血線就順著嘴角滲了下來。 第143章 這個權(quán)臣我罩了 三皇子沒能拉住顧藹。 不光沒能拉住, 還被據(jù)說文人出身腰又不好的顧相一袖子甩在了地上。 后人每每說起這一段時,都會額外感嘆一句想不到相爺身手竟也如此矯健——誰也沒能看清他究竟是怎么趕過來的, 只知道上一刻才看見那位小王爺竟被活生生打得吐了血,下一刻便見著那道身影卷上高臺,將小王爺牢牢護進了懷里。 十五下刑杖剛好打完, 按流程還得游街示眾才行。 行刑手自覺沒下重手, 此時卻也生出nongnong不知所措, 束著手惶恐退到一旁, 倉促朝他施禮。 “澄如——怎么樣?” 顧藹全然沒心思顧著臺上臺下,只將陸澄如用力圈在臂間,聲音已急得發(fā)?。骸皞四膬海肯壬鷰慊厝? 且忍一忍……” 咬到舌頭了。 自傷的疼是不給屏蔽的,陸燈一張嘴就禁不住吸了口涼氣。想要同他說自己無事,偏偏疼的說不清楚, 只能抬手拉住他的衣袖,無聲搖了搖頭。 顧藹不知就里, 被他順著唇角溢出的血色狠狠一刺, 只覺從頭到腳都涼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