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道：“我看過了，加班的時薪還比不上正常時薪，這怎么提得起工人的干勁？尤其是夜班的工人?！边@個時代的資本家，真的是賺的工人血汗錢，難怪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罷工。

    張經(jīng)理笑呵呵道：“五小姐真是個寬厚之人，我這就去辦。”

    采薇點頭：“行，你忙吧，我?guī)掖笊┤ドa(chǎn)線逛逛。”

    出了辦公室，見婉清一直沒說話，看向她笑道：“怎么了大嫂？是不是很無趣？”

    婉清搖頭道：“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本以為弟妹你就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千金小姐，沒想到你懂得這么多?！?/br>
    采薇道：“我父親開明，從小跟著他耳濡目染，生意上的事便學了一點?！?/br>
    婉清道：“你年紀這么小，又是個女子，竟然能自己管理工廠，真是太厲害了。”

    采薇笑了笑說：“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只要你愿意，也可以做很多事?！?/br>
    她領(lǐng)著人到了車間，轟隆隆的噪音頓時掩蓋了說話聲。紗機正如火如荼忙碌著，打著轉(zhuǎn)兒的白色紗錠在空中晃來晃去。

    工廠里大部分是女工，在婉清看來，這些下層的女人，卻個個是那么鮮活。

    因為噪音太大，采薇帶著母女倆走了一圈就出去了。

    到了門外，驟然安靜下來，她才笑著又開口道：“大嫂你看到工廠里那些女工了嗎？他們每個月的薪水是五個大洋，雖然比不上那些洋行里的職員，但比起做傭人做幫工要多上一兩個大洋，光是這份薪水就足以養(yǎng)活一家人。所以這些女工比男工做事更加認真細心，因為女人的工作機會太少，她們便格外珍惜。不過，這才是開始，現(xiàn)在有女工，以后洋行里就會有女職員，大學里有女教授，政府里有女官員，還會有女富豪?！?/br>
    婉清靜靜聽著她說，面上有驚愕，也有一絲無法掩藏的心馳神往。

    采薇繼續(xù)道：“以后咱們女人有名有姓，首先要做的是自己，不再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其實對講這些道理沒什么興趣，但她知道婉清之所以精神崩潰，就是因為所依賴的東西接二連三崩塌，丈夫沒了，娘家也倒了，對于她這樣依附于家庭的菟絲花女子來說，無異于沒了精神支柱。所以她得給她找點能支撐她余生的東西。

    果不其然，婉清那雙無神的眼睛，聽到她說這些，慢慢地重聚了些神采，只是仍舊有點不確定道：“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這身子也不能去紡紗，站兩個鐘頭恐怕就支撐不住?！?/br>
    采薇被她這話逗得噗嗤一笑：“大嫂你想什么呢？”

    婉清反應(yīng)過來，也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你帶我看這些女工，不就是想告訴我，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不用依靠別人么？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從小跟著江先生耳濡目染，懂得做生意，我卻是什么都不會的?！?/br>
    采薇道：“凡事都可以學的，你讀過書識過字怎么叫什么都不會？你要是愿意，可以跟著我一塊兒先學學——當然我也還在摸索中，咱們算是一塊學習。等時機成熟了，你看對什么感興趣，再嘗試自己做點什么，現(xiàn)在上海這么繁華，還愁找不到合適的生意做么？”頓了頓，又笑說，“世道雖然不安穩(wěn)，但錢一定是個好東西，尤其是自己手中有錢，比什么都重要。我工廠里有幾個女工，以前在家里，天天洗衣做飯伺候男人，還得不到一句好話，如今自己能掙錢養(yǎng)家，家里地位頓時掉了個個兒，所以這些女人在工廠做事一個賽一個勤快?！?/br>
    婉清輕輕笑開：“我以前以為你非要出來做事，是因為娘家有錢有底氣，現(xiàn)在聽到你說這些，才明白不僅僅是因為娘家，而是你自己有底氣。就算你是平民之家出來的女孩兒，肯定也不會像我一樣整日待在后宅里熬日子。也難怪你膽子大得敢跑去安徽找三弟，還機智地救了他。”

    采薇本是用這種方式開解她，被她這么一通夸贊，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你就別夸我了，走！咱們?nèi)パ髨龉涔?，我去給眉眉買點新衣裳，然后咱們仨女人去吃西餐?！?/br>
    這一天下來，婉清的情緒果然開朗了許多，回到謝公館時，臉上還難得洋溢著淺笑。

    下車時，正要碰到謝珺的車從使署回來，見到兩人，他笑著打招呼：“大嫂和弟妹今日出去了么？氣色好像好了不少?！?/br>
    婉清笑說：“采薇今日帶我去參觀了她的工廠，又帶我去洋場逛了逛，看到好多新鮮事物和摩登男女，真是久沒這么開心了，眉眉也好開心的?！?/br>
    “是嗎？”謝珺溫和的目光落在采薇臉上，玩笑般道，“那以后大嫂多跟弟妹出去走走，免得在家里悶壞了。”

    說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從手中的公文袋里拿出兩只精致的小盒子，遞給兩人：“先前瑩瑩說想要法國香水，我讓一個朋友多帶了幾瓶，你們幾個女人一人一份，看喜不喜歡？”

    采薇大大方方接過盒子，放在鼻下聞了聞，笑瞇瞇道：“嗯，很好聞，謝謝二哥?！?/br>
    婉清也聞了聞，道：“多謝二弟?！?/br>
    謝珺笑說：“一家人不用客氣?！闭f著有低頭看向眉眉，從口袋中摸出一小盒糖果，揉了把她的頭頂，“眉眉，這是你喜歡的牛奶糖?！?/br>
    眉眉雙手接過來，語氣卻是怯生生的：“謝謝二叔?！?/br>
    謝珺笑道：“眉眉怎么就是不跟二叔親，二叔好難過的。”

    眉眉躲在mama身后，眨眨眼睛沒說話

    婉清笑說：“你平常公務(wù)太忙，眉眉見你見得少，才沒那么親近。”

    謝珺笑著點點頭：“也是?！?/br>
    幾個人正在大門內(nèi)說著，一聲刺耳的汽笛響起，謝煊哐哐將車子開了進來，還故意快蹭到幾人才剎車。

    “聊什么呢？”他從駕駛座探出頭，笑盈盈問，一臉的玩世不恭。

    采薇蹭蹭走上前，拍了她一巴掌：“你嚇唬人做什么？眉眉還在呢，要真撞上了怎么辦？”

    謝煊開門下車，親昵地捏了把她白皙的臉頰，笑道：“我還能沒一點分寸？膽兒不是挺的大么，這點就嚇到了？”

    婉清看著兩人打情罵俏，笑著低聲道：“以前還擔心三弟這性子娶個什么女子能降的住，現(xiàn)在看來是多慮了，這世間萬物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說是不是二弟？”

    她邊說邊笑看向?qū)γ娴闹x珺，卻看到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正當她微微一愣時，謝珺又恢復(fù)慣有的溫潤如玉，笑著對上她點頭道：“是啊，看到三弟這樣，我這個當哥哥的也放心了?！?/br>
    謝煊自是聽到兩人的對話，攬著采薇走上前，朗聲笑道：“大嫂二哥，我跟你們說，我現(xiàn)在真是一肚子苦水沒處倒。成親前聽說江家五小姐是個乖巧溫柔的姑娘，我才心甘情愿將人娶進門，現(xiàn)在才知道，那傳言根本就是假的，江五小姐分明就是個小母夜叉，兇得狠。”說著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留著兩個牙印的手臂，“我可是有證據(jù)的，這是昨晚咬的，你們給評評理，是不是個小悍婦？”

    采薇沒想到這人如此沒皮沒臉，頓時臉上爆紅，怒喝道：“謝煊！”

    謝煊聳聳肩，歪頭笑盈盈看她，一臉不以為意。

    謝珺笑道：“三弟，你就別欺負弟妹了?！?/br>
    謝煊整好袖子，揉了把采薇的頭頂：“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吃過飯沒有？吃過了咱們就直接去丹桂園?！?/br>
    采薇道：“吃過了?！?/br>
    婉清說：“你們?nèi)グ?，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實在是有點累了?！?/br>
    謝煊道：“也行，那大嫂你好好休息?！?/br>
    采薇也沒回屋內(nèi)，直接跟著謝煊上了車，這回開車的換成了陳青山，兩人坐在后座。

    謝煊看了眼正往里走的婉清和謝珺，道：“我看大嫂今天精神還不錯，你做了什么？”

    采薇說：“就是帶她在工廠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去洋場逛了一下午。”她頓了頓，道，“我感覺大嫂還挺樂意出來做事的，如果這樣，算是能找到一個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撐，這對她的狀態(tài)應(yīng)該很有好處?！?/br>
    謝煊看著她小臉上認真的表情，笑道：“行，父親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去說，你就好好帶著她，想做什么做什么，能把她給救過來就行?！?/br>
    采薇道：“本來我也只是試一試，但見她今天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能好起來的。”

    “那我就放心了?！敝x煊握住她的手，笑道，“看來我真的是娶了個能干的太太?！?/br>
    采薇白他一眼。

    “如果能溫柔一點，那就更好了?！?/br>
    采薇陰惻惻道：“想要溫柔的？”

    謝煊挑眉點點頭。

    采薇斜睨看他：“那你再去找一個唄？”

    謝煊歪頭深深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溫柔的笑意。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這個年紀輕輕的妻子，還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可有時會又覺得她有著連他都不及的沉穩(wěn)和智慧，可偏偏這樣的矛盾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絲毫不讓他覺得違和，反倒是越來越覺得有意思。

    *

    今晚丹桂園請了名角兒登臺，門口停滿了汽車西洋馬車和黃包車。陳青山找好位置停了車，走到后面替兩人開門。

    “喲！這不是三少么？”

    一聲洪鐘般的聲音傳來，三個準備朝丹桂園走的人，循聲回頭。暮色之下，穿著長跑馬褂，戴著金懷表，叼著煙斗的龍正翔，領(lǐng)著幾個黑衣短打手下走過來。走到謝煊跟前，拱手行了個禮，笑盈盈道：“三少，好久不見了?！?/br>
    謝煊拱手回了個禮，神色淡淡道：“龍爺，好久不見?！?/br>
    龍正翔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笑說：“三少帶太太來看戲？”

    謝煊：“嗯?！?/br>
    龍正翔笑道：“三爺在安徽擒獲田越的事，龍某聽說了?？芍^將門無虎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龍某十分敬佩?！?/br>
    謝煊道：“龍爺過譽了，不過是一場仗罷了?！庇终f，“戲快開始了，我就不和龍爺多寒暄了，回頭有機會再去拜訪?！?/br>
    龍正翔哈哈大笑：“好好好，不耽誤三少雅興，您慢走?！?/br>
    謝煊點點頭，拉著采薇的手往戲園大門走去。跟在旁邊的陳青山，小聲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這龍正翔現(xiàn)在派頭可真大，去哪里都跟著一群打手，生怕人不知道他是青幫老板一般?！边呎f邊往后面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僵在原地，一臉震驚地睜大眼睛，支支吾吾道，“三少，那……那不是……”

    謝煊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龍正翔此時正站在路邊，一輛黃包車停在他跟前，從上面走下來的年輕女子，挽住他的手，一行人不緊不慢回身往這邊走過來。

    謝煊看著那穿著水粉色褂子的女人，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采薇自是認得出了龍正翔旁邊那位正是他的六姨太柳如煙，她見謝煊和陳青山反應(yīng)有些奇怪，不禁笑說：“怎么？你倆沒見過龍爺這位六姨太，也被人家的傾城美貌給迷住了？”

    陳青山回過神，看了看她，又看向謝煊，清了清嗓子，道：“那個……三少……”

    謝煊輕描淡寫收回目光，轉(zhuǎn)身淡聲道：“咱們進去吧?！?/br>
    采薇遙遙看了眼柳如煙，又不動聲色看了眼身旁的謝煊，他神色平靜，瞧不出半點異常，但是她心中卻忍不住浮上一絲猜疑。

    第81章 一更

    謝煊訂的二樓包廂位置在正中, 三個人剛進去坐下，便見右側(cè)一間包廂，浩浩蕩蕩走近一群人，正是龍正翔和他的手下。

    他身旁那位六姨太柳如煙顯然并沒有因為之前試圖逃走而失寵，兩人坐在看戲的桌旁，其他人則站在身后。

    陳青山見那夸張的派頭, 撇撇嘴, 正要張口吐槽幾句，但話到嘴邊，看了眼神色淡然的謝煊, 又悻悻吞了下去, 只陰陽怪氣哼了一聲。

    采薇一直注意著謝煊的反應(yīng)，從進來到現(xiàn)在, 他一直都平靜如常，目光只在龍正翔那邊淡淡掃了一眼，便收了回來。

    堂倌上了茶, 他親手給她倒了一杯, 推到她跟前, 見她看著自己不說話, 笑道：“怎么了？”

    采薇挑挑眉頭沒回答, 只拿起茶杯若有所思呷了一口。

    一樓戲臺帷幕拉開, 燈光驟亮, 鑼鼓響起, 兩個武生翻著跟頭上臺, 戲廳里頓時一陣鼓掌喝彩。

    謝煊放在桌面的手，跟著節(jié)奏輕輕敲了敲，目光認真注視著戲臺，偶爾搖頭晃腦，一副公子哥兒看戲的做派。。

    然而他雖然淡定如常不露聲色，但旁邊的陳青山卻是坐立難安，時不時就朝龍正翔那邊瞟一眼。這兩人截然不同的反應(yīng)，采薇都不動聲色看在眼中。

    雖然她不確定柳如煙和兩人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認識這位美人，并且不是因為她是龍正翔姨太太的關(guān)系。

    這會兒已經(jīng)快十月份，天氣正是轉(zhuǎn)涼的時候，從戲院出來，一陣風吹過，采薇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謝煊隨手脫掉身上的夾克罩在她身上，關(guān)切道：“這幾天在降溫，出門多穿點?！?/br>
    采薇點頭，目光落在遠處浩浩蕩蕩朝路邊車輛走去的一群人。龍正翔攬著柳如煙，帶著人坐進了一輛汽車的后排座，片刻后，那車子在夜幕下絕塵而去。

    采薇收回視線，不經(jīng)意瞥見謝煊淡淡看著車尾神色莫測的表情，她不由得皺起眉頭。

    上車后，終于憋不住的陳青山邊啟動車子邊道：“三少，應(yīng)該沒這么巧吧？”

    謝煊抽出一根煙，含在唇上，淡聲道：“好好開你的車?！?/br>
    “哦！”

    采薇伸手將他口中的煙扯下來，皮笑rou不笑道：“我還在這里呢抽什么煙？有沒有點素質(zhì)？”

    “？？？”謝煊勾唇看著她，伸手將她攬進臂彎，吻了吻她的額頭，朗聲笑道：“好，都聽媳婦兒的。”

    采薇斜了他一眼，將手中的香煙折成兩截。

    回了公館，采薇洗過后坐在床上，拿起一份最新的《啟蒙》在看。多虧謝煊幫忙，楚辭南這份刊物在報紙禁令下來后的第三個月，順利復(fù)刊。雖然雜志內(nèi)容比先前略保守了一些，但在當今言論管制的情形之下，已經(jīng)算是不錯，采薇的印廠也因此減少了一些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