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沒臉，你還真就?不給我臉！

    金暉定了定神，拿出空前的真誠，“既然我敢來，就?已?有了覺悟，斷然不會做出通風(fēng)報信之?舉。”

    秦放鶴還真不擔(dān)心他通風(fēng)報信。

    沒死角??！

    現(xiàn)?代人總覺得古人會飛鴿傳書，往來神速，真來了就?知道實用價值過低，低到?不如養(yǎng)人。

    鴿子認(rèn)路不假，但航線固定，且可能中途被捉、被打、迷路或淋雨丟件，需要同時出動數(shù)只鴿子才能保證對方一定能接到?。

    望燕臺距離南直隸金魚港將近三千里，鴿子要玩命兒?飛多久？風(fēng)險多大？有形和無形的成本太?高。

    即便可行，但漫長而頻繁訓(xùn)練過程中，對手都是?瞎子嗎？看不見某個地點(diǎn)總有信鴿飛進(jìn)?飛出？不給你紅燒了才怪。

    若帶出來中途放飛，你猜鴿子會往哪兒?飛？

    秦放鶴現(xiàn)?在做的這些，監(jiān)視反倒是?次要的……

    五月南下，順?biāo)旓L(fēng)，十來天就?到?了揚(yáng)州地界。

    看見岸邊界碑時，秦放鶴還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入朝堂之?前，自己跟齊振業(yè)走的那一趟。

    大概是?兩年前吧，曾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的前任南直隸按察使朱元突然以老母年邁久病為?由，上書致仕，當(dāng)時還曾引起不小的風(fēng)波。

    因彼時他也不過才五十來歲，但已?經(jīng)做過權(quán)傾一方的按察使，可謂前途無量，但偏偏在這個當(dāng)口隱退，天元帝還真就?準(zhǔn)了。

    然后朱元致仕的當(dāng)年，福建船廠事發(fā)?，次年，盧芳枝借故辭去吏部尚書一職，盧黨正式在斗爭中落入下風(fēng)，附庸們陸續(xù)被清算。

    秦放鶴就?覺得，朱元一定是?暗中跟天元帝達(dá)成了某種協(xié)議，所以才能以極小的代價，換取后半生無憂和子孫后代周全?。

    五月二十七，秦放鶴一行人棄舟換車，直奔金魚港所屬市舶司。

    他只提前兩個時辰讓人去傳話。

    第178章 消失的瓷器（三）

    “為什么先去市舶司？”金暉不解道。

    既然是窯廠做手?腳，難道不該直奔窯廠么？

    “第一，窯廠那邊必然會做假賬，你我初來乍到，對本地兩?眼一抹黑，驟然殺過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反而容易打草驚蛇?！痹诠ぷ魃希胤批Q倒是很有耐心，并不介意?帶菜鳥，“第二?，既然推測可能販往海外，那么一定會經(jīng)過市舶司盤查、登記，只要對方不手?眼通天?，那么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其?實中國真正開始成規(guī)模的對外貿(mào)易也沒多?少年，市舶司還是大祿朝才設(shè)立的，一直在摸索前行，之前管理一度混亂。

    最初出海這部分曾由布政司、按察司、提舉司等長官兼任，但一人多?職，此舉必然造成貪腐，后來就給停了，設(shè)立單獨(dú)的“海關(guān)”，也就是如今的市舶司。

    作為銀錢流動金額巨大的衙門?，市舶司長官也具備“位卑權(quán)重”的特點(diǎn)，設(shè)從五品提舉一人，從六品副提舉二?人，另有低級官吏若干，分管往來船舶的抽解、博買等，并分發(fā)公憑等。

    金暉對新身份適應(yīng)很快，略一沉吟，馬上精準(zhǔn)地抓住重點(diǎn)，“但如何確定對方過的是南直隸的市舶司呢？”

    這兩?年朝廷新增了若干港口，光市舶司衙門?就有四處，分別位于山東、南直隸、廣東和福建。

    若對方足夠謹(jǐn)慎，完全可以先把藏匿的瓷器運(yùn)往別處，然后改換出處，搖身一變，就成了“清白之?身”。

    “是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鼻胤批Q看著?越來越近的碼頭，以及岸邊那幾位明顯匆忙趕來的官員，整理下官袍，轉(zhuǎn)身看著?金暉，笑道，“與人交手?便是如此，對手?不可能完全按照你喜歡的方式來……”

    不僅要琢磨自?己怎么走?，還要盡量轉(zhuǎn)變思維方式，想如果我想瞞天?過海，應(yīng)該怎么做。

    金暉總覺得秦放鶴這話?里有話?。

    什么叫對手?不按照你喜歡的方式來，分明指桑罵槐說我嘛！

    山東的市舶司專管往來高麗、倭國的，以公務(wù)為主，商務(wù)么，這兩?個國家說實話?，商貿(mào)方面實在沒太多?可換的，突然涌現(xiàn)大量瓷器，太扎眼了些，所以縱然轉(zhuǎn)移，也不太可能往那邊。

    而廣州往來的船只多?以香料、珠寶為最，距離南直隸又太遠(yuǎn)了些，瓷器脆弱，恐不勝顛簸，偷運(yùn)過去成本太高。

    福建么，旁的倒也罷了，唯獨(dú)一樣：因船廠一事?牽連甚廣，福建官場剛被清洗過，如今余波尤在，官員們夾緊尾巴做人尚且來不及，真的會為了這點(diǎn)外快選在這個風(fēng)口找死么？

    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概率很低，低到前期調(diào)查階段完全可以忽略。

    作為大祿朝知名出海門?戶之?一，金魚港很大，非常大，又分為內(nèi)外兩?片碼頭，如今秦放鶴等人來的就是內(nèi)河碼頭。

    這一帶往來船只太多?了，偏偏他們又沒提前打出陣仗，提舉古永安等人看著?這艘像，那一艘也像，只是眼花繚亂。

    “確定馬上便到么？”古永安抹著?汗問，順手?將隨從擎起來的傘打掉，瞪了他一眼，“糊涂東西！”

    迎接欽差乃是本分，也不知來的哪位、是何做派，萬一是個小心眼兒的，轉(zhuǎn)頭參本官一個驕奢yin逸、目無尊上，又當(dāng)如何？

    “小人該死！”隨從忙收了傘，“千真萬確，方才傳話?那人說他來時已經(jīng)過了小河村。”

    小河村，古永安飛快地算了下距離，“嗯，倒也差不多?。”

    報訊官來就要小半個時辰，他們接到消息后更?衣、趕來匯合又是大半個時辰，估摸著?再等一會兒也就到了。

    副提舉黃本湊上前來問：“大人可知是什么事?么？實在太過突然，之?前竟一點(diǎn)風(fēng)聲沒聽到。”

    既不是年底盤賬的時候，也不是出海盤查，怎么呼了巴哈就到家門?口了？叫人心里慌慌的。

    古永安搖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我做好本分，問心無愧也就是了?！?/br>
    市舶司位置敏感，提舉大多?做不到三年就要換人，他才來了一年有余，自?覺勤勤懇懇，并無疏漏，所以雖然緊張，倒不怎么怕。

    只要這位欽差大人不是來搜刮的，一切都好說！

    古永安來得時間不久，黃本私下里跟他也不算特別熟，聽了這話?，下意?識扭頭看另一位同僚。

    同為副提舉的趙斯年同步看過來，笑而不語。

    兩?人雖同為副提舉，然一個管出，一個掌入，接觸多?卻不親近。

    “來了來了！”

    方才要打傘的隨從突然指著?斜前方喊道。

    古永安三人本能地整理著?裝，動作十分一致，又同步往那邊看去，“哪里哪里？”

    就見迎面來了一對人馬，打頭兩?頂青布小轎，兩?側(cè)十來個隨行，看似貌不驚人，可體態(tài)步伐相當(dāng)一致，顯然是行伍里出來的精銳。

    最要緊的是，第一頂轎子上如約掛著?信物。

    金魚港每日往來的豪商巨賈不知凡幾，珠光寶氣講排場的多?了去，這一行人倒沒引發(fā)什么特別的反響。

    古永安等人忙迎上去，先上前謹(jǐn)慎核對了身份，古永安才帶頭行禮，“見過欽差大人。”

    “免禮，”秦放鶴也不下轎，隔著?簾子道，“辛苦諸位久候，此處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

    好年輕的聲音?。?/br>
    古永安暗暗心驚，口中卻道：“是，按照大人吩咐，沒有驚動其?他人，市舶司也預(yù)備了接風(fēng)的酒席，大人遠(yuǎn)道而來實在辛苦，不妨先下榻歇息……”

    陛下這些年果然越發(fā)喜歡用?年輕人了，之?前云南一案，聽說就派了個三十歲上下的翰林，膽大熱血、肆無忌憚，怎么感覺這次的……更?年輕？

    莫非，我眼皮子下頭還真藏著?什么驚天?大案不成？

    不妙，不妙呀！

    在其?位謀其?政，若果然有問題，即便本官不知情，也難逃一個監(jiān)管不力?之?罪……苦也！

    有古永安在，秦放鶴和金暉長驅(qū)直入，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進(jìn)了市舶司后院。

    到了這會兒，古永安三人才真正看見欽差大人的真面目：

    太年輕了！

    秦放鶴整理下官袍，從錦匣內(nèi)取出圣旨，“市舶司提舉古永安接旨！”

    古永安三人顧不得多?想，麻溜兒行了大禮，“臣古永安接旨?！?/br>
    旨意?內(nèi)容比較籠統(tǒng)，也沒什么特殊的，甚至沒說秦放鶴為什么來，只是讓地方官員全權(quán)配合，惹得古永安等人越發(fā)惴惴。

    若直截了當(dāng)說明是為何而來，他們好歹還能對癥下藥，可這般云山霧繞的，才更?叫人惶恐。

    宣讀完旨意?，秦放鶴對他們面上的疑惑視而不見，笑道：“辛苦諸位親往迎接，實在是若我等直奔市舶司而來，少不得層層通報，鬧得人盡皆知倒不好了?！?/br>
    一聽這話?，古永安等人就懂了，當(dāng)即表態(tài)，“大人用?心良苦，下官佩服，大人只管放心，外頭一概不知?！?/br>
    這是要悶聲辦大事?呀。

    秦放鶴笑著?點(diǎn)頭，視線從三人臉上一一劃過，語氣陡然輕快起來，“我年輕，資歷淺，承蒙陛下錯愛，委以重任，著?實惶恐，少不得還要諸位指點(diǎn)。”

    三名正副提舉，最年輕的也四十多?歲了，做他父親都綽綽有余，該尊重的，還是要尊重一下。

    “不敢不敢……”古永安等人忙道。

    “我姓秦，名放鶴，字子歸。”秦放鶴微笑道，又指著?金暉，“這位是我的副手?，同領(lǐng)此差，姓金，字有光。”

    秦子歸，秦子歸……這名字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

    古永安突然倒吸一口涼氣，眼睛都微微睜大了，秦放鶴？！

    “啊，原來是秦修撰親至，”古永安忙再次帶頭行禮，“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這不就是董閣老的寶貝徒孫，近年來陛下跟前的紅人么！

    即便沒有欽差的身份，人家也比自?己高半級呢！

    其?實真要說起來，秦放鶴入職六年，并沒有太多?可以公開拿出來講的政績，但做官的都精明，陛下更?不是傻子。

    若那秦放鶴果然只是個書呆子，憑什么得陛下如此青睞？

    官場之?上，若一味憑年歲、名聲斷人，多?少顆腦袋都不夠掉的。

    后頭的黃本和趙斯年抬頭，又看向金暉，對方下巴微抬，面無表情。

    董閣老的人，前任盧閣老的人……

    這究竟是個什么組合？

    陛下到底讓他們過來作甚！

    稍后各自?散去更?衣不提。

    金魚港這邊遠(yuǎn)比望燕臺更?悶熱，換衣服時，金暉心中便升起一股熟悉的煩悶。

    而當(dāng)他推門?一看，發(fā)現(xiàn)秦放鶴已經(jīng)站在外面桂花樹地下等著?時，煩悶更?添一層。

    秦放鶴抬手?示意?，“走?吧，別讓人家等急了?！?/br>
    金暉走?過去，就聽他又問：“可見了老熟人？”

    這廝還真是一刻不停地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