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鮮(科舉) 第19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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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貴一帶盛產各色菌子,因滋味鮮美,令人欲罷不能,每年因誤食而中毒乃至喪命者?不在?少數。 若自己孤身前來,不設防吃了,來日有個什么好歹,他們也可以推說是?我嘴饞貪新鮮,誤食毒菇。如此不光事后仵作查不出破綻,傳到京中,只怕自己身后名?也要毀于一旦! 他看著地上跪倒啼哭的祖孫三人,待要說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 若非苗瑞警惕,派了小方等熟悉本地風物的人跟著,莫說心寒,只怕此刻他人都涼了。 “……小人真不想害人的呀,”那媳婦到底口齒伶俐些?,摟著孩兒哭泣,“可若不這么做,他們就要殺了小寶,小人死了不要緊,可香火不能斷了,如今家里沒了男丁,就剩這么點?兒指望……” “大人,他們會殺人的,真的會殺人的!他們還要掘了我們的祖墳?。 ?/br> “混賬!”小方罵道:“那惡人要殺你,你害怕,可知謀害欽差乃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就不怕了嗎!” 他這一嗓子,直如炸雷一般,驚得那三人打個哆嗦。 那老嫗怯怯地抬頭瞥了隋青竹一眼,見他面沉如水,一言不發(fā),結結巴巴地說:“他們,他們說若是?成了,自然不必講,也就成了。即便不成,大人愛民如子,必然也不會,不會害我們的……” 大約她?也知道這話理虧,聲音越來越小,待到最后,已若蚊蠅。 前面倒也罷了,聽了這話,隋清竹實在?忍不得,拍案而起,“可惡!你這是?在?要挾本官嗎?” 誰說百姓都愚昧,看吧,分明他們這般自私、狡詐,也會欺軟怕硬!柿子挑軟的捏! 本官憐惜你們生活不易,不愿為?難逼迫,你們不思感激,反而借機加害,眼中還有天理王法在?嗎? 縱然他不追究,可大祿載有明文?,謀害朝廷命官者?,縱然失敗,亦與成功同罪,加害者?處以極刑;謀害欽差者?,罪同謀反,誅三族! 那祖孫三人吃了一嚇,先是?一抖,竟又啼哭起來。 小方等人聽得心煩,“大人,同這等混賬廢什么話,卑職一刀一個結果了便是?!” 光是?謀害欽差的罪名?,就夠殺個十遍八遍的。 “不不不!” “大人,大人饒命啊,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見那婆媳二人還要求饒,小方怒目一蹬,抬腳欲踢。 “住手!”隋青竹及時喝止,聲音中,分明有了幾分頹然。 昏黃的油燈下,他俯視著那滿面淚痕的祖孫三人,一聲長?嘆,整個人仿佛在?瞬間蒼老了好幾歲,“好好好,你們怕,你們不想死,所以就來殺本官……” 這又是?什么道理! 可偏偏她?們還真就拿捏住了自己。 百姓怕死,有錯嗎? 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她?們嗎? 不,是?地方的只手遮天,是?朝廷用認不清、查人不明…… 可,可我就該死? 眼見隋青竹如此模樣,小方也怕他濫好心,忍不住“以下犯上”進言,“大人,小的以前不敢說,如今也說不得要講了,您確實是?個難得的清官,待大家好,咱們都是?真心敬服。可終究太?好了些?,太?好了就不像官兒,不像官兒,下頭的人就不怕您,不怕您,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便如今日下毒。 雖說有苦衷,可未必不是?隋青竹縱的,但凡換個官兒,都不用說云南巡撫嚴英杰或總督大人,便是?平日里耀武揚威的本地小小知縣,這村子里的百姓哪個見了不是?屁滾尿流?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下毒! 隋青竹聽了,半晌無言,良久才嗟嘆道:“你說得對,他說得也對,我這般一味施恩的行事,終究是?辦不成什么大事的……” 升米恩斗米仇,你一心為?他們,做得太?體?貼了,反倒成了自掘墳墓。 可憐,可嘆,可笑! 小方雖不曉得他口中的那個“他”是?誰,但欽差大人肯聽,并不嫌棄他多嘴就好。 “誰指使你們的?”隋青竹也不叫那幾人起來,微微垂著眼睛問道。 那媳婦本能地抬頭看了眼,只見他大半張臉都被陰影籠罩了,看不分明,與方才來時的和?氣?可親判若兩人。 就是?這一瞬間,她?隱約覺得,他身上似乎多了某種熟悉的,令她?們本能恐懼的東西:官威。 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深深地埋下頭去?,聲音顫抖道:“蒙著臉來的,當?時屋里也沒點?燈,看不大分明……瞧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這樣的人外頭一抓一大把,用得著你說?”小方不信,“我們大人好性兒,我可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你嘴里但凡有半句虛言,老子就……” 說著,刷一聲抽出佩刀,往那孩童身上比劃。 女人瞬間崩潰,“小人所言句句屬實,確實看不清??!” 小方等人還要再逼,隋青竹就擺擺手,“她?們說的未必有假。” 對方既然動手,肯定不會輕易留下把柄,自然也不會叫體?貌特殊的人來。 小方等人立刻收住,圍過來問道:“大人,接下來怎么辦?” 隋青竹忍不住盯著桌上那鍋漸漸涼透的菌菇雞湯看了許久,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曾經非常寶貴的東西,悄然間離自己遠去?了。 “敵暗我明,一計不成恐還有后手,我們且不要輕舉妄動,給留守的兄弟發(fā)信號,再放煙火與總督大人,請他派兵來接?!?/br> 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危險仿佛強加給隋青竹一種名?為?“狠辣”的東西,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樣冷漠,近乎刻薄,好像來自于另一個陌生人。 “將所有相關?人員,全都帶回總督府一一審訊!如有反抗,原地上枷鎖!堵了嘴、綁了手拖回去?……” 他用的是?“審訊”,而非之前的“問話”。 只要把這些?人帶回去?,越全須全尾的回來,敵人就越不可能相信他們的清白,一定會以為?他們“叛變”了。 所以為?了保命,這些?人就不得不硬著頭皮吐出點?什么來。 得了號令的小方等人瞬間興奮起來,轉身去?院子里放信號煙火。 聽著外面“嗤嗤”的破空聲,看著驟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隋青竹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怕死么? 他是?個凡夫俗子,自然是?怕的,但他更怕的還是?源于自身的改變,讓他覺得已經變得不大像曾經的自己了。 很陌生。 至于這種變化是?好還是?壞,現(xiàn)在?的隋青竹完全無力分辨。 唯有一點?很清楚:如果他不改變,這一趟,可能會死很多人。 他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暫且憑借本能埋頭往前走,別停下。 至于以后是?否會后悔,又或是?還原,在?此刻都顯得那樣遙不可及…… 次日一早,果然有甲胄整齊的廂軍手持接應密令而來。 隋青竹親自出去?與他核驗過,確認無誤之后,將之前他走訪過,卻一無所獲的七戶人家共計二十九口,全部帶走。 將近三十號人,大部分還是?老弱婦孺,就這么用麻繩綁成一條,凄凄慘慘抽噎著,臉上滿是?驚懼,一步步走回城里。 本就人口不豐的小村落突然空了好些?,其余的村民不敢妄動,卻還是?忍不住打開門縫,向外窺探。 那些?陌生的,寫滿風霜和?苦澀的臉上,此刻都充斥了熟悉的失望、憤怒和?敢怒不敢言。 呸,狗官! 放著貪官污吏不去?抓,又來禍害老百姓了! 隋青竹端坐在?馬背上,就這么從這些?無知乃至愚昧的目光中穿過,他坐立難安,如芒刺在?背,他曾經躊躇滿志的內心深處不禁生出幾分茫然和?懷疑: 一直以來我所堅持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我曾經憎惡過的所謂壞官,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嘔心瀝血暗中做了許多事,反不被理解、被誤會、被冤枉? 周圍人的眼神,那些?百姓看他的眼神,又敬又怕又疏遠…… 若在?以往,他看到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被如此對待,必然會怒發(fā)沖冠,大罵而特罵。 可如今呢,這狗官是?他自己。 次日回到總督府,自有專門負責審訊的官員過來交接,隋青竹沒有再看那些?百姓一眼。 傍晚苗瑞來敲門,“隋大人,難得有空,不出來吃一杯么?” 若在?以前,隋青竹勢必會拒絕,但現(xiàn)在?,他忽然很想喝酒。 或許苗瑞就是?特意來給他送酒的。 云南的人野,酒也烈,隋青竹一聲不吭連喝三杯,就有些?上了頭,臉上熱乎乎的,頭顱之中迅速放空,飄飄欲仙。 他生活拮據,從不與人聚會,更甚少吃酒,如今驟然這般感受,竟有些?迷戀起來,許多平時不會說的話,此刻也好像能說得出口了。 “苗大人,在?下是?否很無用?” 苗瑞有些?詫異地瞧了他一眼,“還成?!?/br> 說完,苗瑞自己先就笑起來。 他自斟自飲,語氣?中微微帶了點?懷念,“想必隋大人也聽過一句話吧,書?生意氣?,其實這是?很好的。但這做官么,同讀書?科舉是?兩碼事,跟混跡翰林院,也是?兩碼事……” 非常不同的兩碼事。 絕大部分人在?完成書?生到官員的蛻變時,總要付出點?代價。 有的代價,他們付得起;有的,付不起,只好拿命來抵。 以前的他,哦,他從沒有隋青竹這般善良,但曾經有個他很熟悉的人也是?如此。 “后來呢?”隋青竹努力睜大醉眼,追問道:“那人,死了么?” 苗瑞哈哈大笑,“差一點?。” 他發(fā)現(xiàn)得早,把人救下來了。 雖然殘了,但確實還活著。 然后那人的兒子,便死心塌地跟著他,直至今日。 那人姓曹。 曾經是?,現(xiàn)在?也是?一位非常可歌可泣可敬之人。 “啊?!本凭穆樽碜屗迩嘀竦乃季S變得遲鈍,他緩緩眨了眨眼睛,點?頭,“很好。” “是?啊,很好……”苗瑞向后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空中朦朧的彎月。 “苗大人,”隋青竹也學著他的樣子癱坐著,怔怔出了會兒神,喃喃道:“您的師侄秦放鶴,他現(xiàn)在?很好?!?/br> 這是?他來到云南之后,第一次主動提及二人之間唯一的一點?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