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伺候的仆從?固然可以?從?人牙子那里采買，這?是離京前他跟阿芙商議過的，但平時(shí)跟著他外出辦事?，或是日常跑腿的，干系甚大，非心腹不可，地位和分量天差地別，外來的不足以?信任。

    同鄉(xiāng)同族知根知底，不用擔(dān)心是誰人眼線，且他們的一干家?小都在?白云村，莫說什?么要挾、作人質(zhì)的話?，哪怕為了自家?利益和名聲，他們的家?人也不會(huì)允許他們背叛。

    這?就是血脈和宗族的力量。

    第95章 返鄉(xiāng)（三）

    儀仗進(jìn)入章縣后，一路往白云村而來?，所到之?處，人?人?觀望。

    鄉(xiāng)野村民生活乏味，便是誰家娶媳婦都能津津有味議論個(gè)十天半月，何曾見過?這等天大的熱鬧？

    故而有事的停了?事，無事的跟來?看，墜在后方的尾巴越拉越長，竟稀稀拉拉蜿蜒出數(shù)十丈。

    都不必白云村的人發(fā)現(xiàn)，早有好事者沖過?去，拍著巴掌笑道：“快快快，六元公到了?！”

    已提前?預(yù)備了?幾日的老村長忙命人?燃放鞭炮，又各自整理過?儀容儀表，按著長幼排好了?，迫不及待往村口迎接。

    人?未到，聲先至，但見幾對(duì)紅底云紋鑲金虎頭牌自彌漫的鞭炮煙氣?中現(xiàn)出，下頭托舉的是一色黑紅服制的公人?，俱都高?大挺拔、神色威嚴(yán)。

    后面緊跟著敲鑼的，敲一聲，前?頭舉虎頭牌的公人?們便都?xì)?沉丹田，一起喊“閑人?回避”等，音氣?低沉悠長，如古鐘回蕩。

    又有一輛精致馬車，上覆黃蓋絲絳，下墜瓔珞珠配，華美異常，碾壓硝煙顯出真身時(shí)，竟不似凡間應(yīng)有物，活像文曲真下凡。

    眾百姓見了?，無不心神激蕩，又被此威嚴(yán)所攝，一時(shí)只覺口舌干澀，心如擂鼓，竟不能發(fā)一言。

    良久，才見老村長淚流滿面，帶著眾村民跪了?，“見過?大人?！”

    眾村民這才如夢方醒，連帶著剛才跟來?看熱鬧的那些，俱都稀里嘩啦跪了?滿地。

    稍后車馬停穩(wěn)，有公人?在馬車一側(cè)放下腳蹬，高?聲唱道：“請(qǐng)六元公下車。”

    早有另一人?從旁邊卷起車簾，走出一個(gè)身穿藍(lán)色繡鷺鷥六品文官袍的年?輕人?來?，正是秦放鶴。

    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下了?車，先環(huán)顧四周，見村口老大一座進(jìn)?士碑，后頭跟著一座稍小?的舉人?碑，一時(shí)也是感慨萬千。

    看過?后，秦放鶴來?到老村長面前?，親手將他扶起，“您是長輩，莫要多禮，一別數(shù)年?，您老還好？”

    老村長借著他的手顫巍巍站起來?，抬起頭，露出滿是淚痕的臉，“禮不可廢，都好，都好……”

    秦放鶴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了?兩句，這才對(duì)眾人?道：“都起來?吧，不必多禮?！?/br>
    少年?人?的成?長極快，眾白云村民陸續(xù)起身后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gè)身穿官袍的年?輕人?，竟跟記憶中的十一郎十分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那身官袍作祟，他雖還是笑著的，但眾人?卻沒了?曾經(jīng)那種可以近前?玩鬧的輕快，都局促起來?。

    官，真正的活生生的官！

    當(dāng)著朝廷儀仗隊(duì)的面兒，老村長越發(fā)不敢怠慢，先帶人?送他們?nèi)グ仓昧?，然后請(qǐng)秦放鶴去家里休息。

    此時(shí)天色已晚，又是一路車馬勞頓，一應(yīng)大事，也都留作明日再說。

    早有人?提前?將秦放鶴曾經(jīng)的院子反復(fù)整修過?，墻壁重新粉刷了?，窗紙也重新糊過?，一色被褥日日有人?翻曬，故而雖幾年?沒正經(jīng)住過?人?，但處處都是齊備的。

    又有人?送了?飯菜來?，秦放鶴并?秦山、秦猛等都吃了?。

    原本村民們還想簇?fù)碇礋狒[，奈何一見儀仗隊(duì)和車馬，嚇都嚇?biāo)懒?，哪里還敢造次？只好憋在自家炕頭上大說特說。

    一時(shí)秦放鶴解了?玉帶，換過?衣裳，舒舒服服吐了?口氣?。

    那官袍肥且大，內(nèi)外?幾層，熱都熱死了?，還是家常衣裳受用。

    抬頭見秦山和秦猛還在跟前?杵著，不由笑道：“我?也到了?，飯也吃了?，你們跟了?一路，還不家去團(tuán)圓？”

    進(jìn)?京前?，秦山家里就給他張羅了?個(gè)媳婦，生了?娃才走的，如今必然都能跑了?。

    秦猛比他還大，有兩個(gè)娃娃，幾年?沒見親爹，估計(jì)都認(rèn)不出了?。

    秦山和秦猛對(duì)視一眼，顯然意?動(dòng)，只遲疑道：“要不我?們輪換著吧，萬一有個(gè)什么使喚……”

    平時(shí)跟慣了?，如今驟然叫他們都走，還真不適應(yīng)。

    秦放鶴失笑，“我?是十九，不是九十一，難不成?這會(huì)兒離不得人?伺候？去吧去吧，你們也是幾年?不見家人?，豈有不想的？明兒一早再過?來?就是了??！?/br>
    見二人?還不動(dòng)，秦放鶴索性擺擺手，“滿村都是自家人?，明兒還祭祖呢，難不成?誰能跑來?害了?我?？再者朝廷儀仗也在，誰有這天大的膽子！快去吧！”

    聽了?這話，秦山和秦猛才應(yīng)了?，歡歡喜喜往外?跑。

    誰能不想家呢！

    秦放鶴隔著窗子喊，“別忘了?帶上給家人?的土儀！”

    “哎！”兩人?才應(yīng)，尾聲已然出了?院子，顯然十二分的迫不及待。

    且不說秦放鶴如何自己?安置不提，那頭二人?的家人?卻是翹首以盼。

    秀蘭嬸子一早做好了?次子愛吃的飯菜，巴巴兒抓著門框等著，口中喃喃道：“咋還不回……”

    她男人?便道：“別看了?，今兒才到，忙亂得很，保不齊回不來??！?/br>
    一旁的兒媳婦牽著孩子，聽了?這話就有些失落。

    小?孩兒才三歲，統(tǒng)共也沒見過?幾回親爹，對(duì)他而言，這個(gè)詞的吸引力并?不比桌上油汪汪的肥雞大。

    他含著手指，晃晃母親的手，奶聲奶氣?問道：“娘，等誰?。俊?/br>
    這不都齊了?么！

    他娘摸摸他的腦袋，也像婆婆那樣跟著往外?看，“等你爹，再等等……

    小?孩兒懵懂。

    爹？

    爹是啥？

    誰是爹？

    “十一郎可不是那樣的人??！毙闾m嬸子斬釘截鐵道，看向兒媳婦和孫子時(shí)，語氣?便迅速柔和起來?，“小?孩兒家家的不耐餓，你先帶孩子吃了??！?/br>
    媳婦便笑道：“娘，我?沒事，才剛給小?寶塞了?點(diǎn)墊肚子，他就是饞了?。”

    秀蘭嬸子滿面慈愛得摸摸孫子的rou臉，“饞了?好，饞了?好啊……”

    能吃是福！

    托十一郎的福，如今白云村上下都不必納稅，光這一塊，每年?就多收三成?糧食，也都能吃飽飯了?。

    那邊她男人?卻被這稱呼唬了?一跳，“可不敢這么喊，以后該叫老爺了?。”

    頓了?頓，又以一種敬畏中充斥著艷羨的語氣?回味道：“嘖嘖，你沒瞧見那會(huì)兒的陣仗？當(dāng)真天神一般，莫不真是文曲下凡吧！況且如今他是官兒了?，比縣太爺還大許多哩，說不得日日都能見著皇上，你我?雖是長輩，可能長得過?天去？說不得要放尊重些?！?/br>
    秀蘭嬸子一聽，不知怎得，竟渾身發(fā)毛起來?。

    她搓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走回來?，“你快別說了?，怪怕人?的。”

    話雖如此，她也有些緊張。

    是啊，如今十一郎是官兒了?，可不敢跟以前?似的胡亂招呼。

    便是他自己?不在意?，外?人?瞧見了?，也不成?個(gè)體統(tǒng)，傳出去，只當(dāng)他們白云村沒有上下尊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見她聽進(jìn)?去，她男人?又瞅瞅桌上飯菜，狠命吞了?口唾沫，“依我?說，大山都是去過?京城的人?了?，什么世面沒見過?？偏你弄這些，他未必瞧得上……”

    話音未落，卻聽外?頭有人?拍門，“爹，娘，我?回來?了?，開門吶！”

    夫妻二人?對(duì)視一眼，“大山？！”

    剛才還說不能回來?的當(dāng)?shù)呐艿米羁?，嗖一下跳起?沖過?去開門，秀蘭嬸子過?去時(shí)，就見幾年?未見的二兒子正嘿嘿發(fā)笑，兩只手里提滿了?包裹。

    見面前?，秀蘭嬸子有滿肚子的話想說，想問問他胖了?瘦了?，天冷可記得添衣？

    可如今見了?，知道他健健康康的，能笑得出來?，便都不用問了?。

    秀蘭嬸子狠命往他身上捶了?兩把，扭頭抹淚，趕緊拉著進(jìn)?去了?。

    一番熱鬧自不必說，次日一早，秦山便麻溜兒洗漱了?，告別父母妻兒，仍去秦放鶴那邊當(dāng)差。

    村民們不敢貿(mào)然叨擾秦放鶴，得知秦山和秦猛家來?，便都兵分兩路，各自來?串門子，又追著問些長短。

    “哎呀秀蘭嬸子，如今大山也出息，日后你們只管享福吧！”

    “哎呦瞧瞧這衣裳，這樣細(xì)軟光溜，這就是緞子吧？也是大山帶回來?的？”

    秀蘭兩口子樂得合不攏嘴，又將昨夜秦山帶回來?的糕點(diǎn)果品散與眾人?，各樣謙虛一回，臉上仍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大山這回回來?啊，本是要接了?我?們?nèi)ゾ┏丘B(yǎng)老，可我?跟他爹說了?，你大哥還在呢，沒得放著長子不要，去跟小?兒子過?活的，叫人?知道了?不好……”

    眾人?說笑一回，那邊秦放鶴也用過?早飯，重新穿戴了?官袍，收拾齊整。

    早有老村長親自帶人?開了?祠堂，又過?來?請(qǐng)了?秦放鶴。

    秦放鶴打頭，老村長和前?兩年?中了?秀才的秦松緊跟其后，再往后便是各家長輩代表。

    復(fù)又放鞭，燃香火，一拜天地，二拜圣人?，三拜祖宗。

    白云村本就是個(gè)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這一二年?間雖有外?族遷入，又生了?娃娃，人?口也不過?堪堪過?百，可饒是這么著，竟也弄得很像模像樣。

    祭祖結(jié)束，竟又去了?什么文曲廟，恭敬拜過?文曲。

    秦放鶴都不知道村里什么時(shí)候多了?一座文曲廟，那文曲星君的造像顯然是新的，還帶著清晰的嶄新木岔子，再看模樣，竟跟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或者說，根本就是照著他雕的！

    看案桌上，香火不斷，貢品滿滿，有新有舊，聽說還有許多外?頭的百姓慕名而來?，竟很興盛。

    見秦放鶴感興趣，老村長便在他耳邊細(xì)細(xì)分說。

    因?他之?故，小?小?白云村突然就舉世聞名了?似的，多有陌生外?地人?前?來?瞻仰，大家的流程都是一般的：

    先在村口拜過?兩座石碑，盡力摸一摸，然后去參觀秦放鶴昔日住過?的屋子。這里當(dāng)然不給進(jìn)?，有白云村民專門看守，最多不過?打開院門，叫他們站在外?面伸長脖子瞧一瞧，狠吸兩口文氣?罷了?。

    做完這些之?后，必要再來?文曲廟拜一拜，上幾炷香，如此方得庇佑。

    秦放鶴：“……”

    這不就是后世旅游景點(diǎn)嘛！

    他忙問道：“沒收銀子吧？廟里也不要香火？”

    村長明白他的意?思，狠命點(diǎn)頭，“不敢不敢，哪里敢要銀子呢！”

    倒是有人?主動(dòng)給，可他想著秦放鶴臨走的囑咐，如何敢要？

    說完這些，老村長又小?心翼翼道：“可架不住來?的人?多了?，隔著又遠(yuǎn)，總要吃飯睡覺，一回兩回的，鄉(xiāng)親們還能招待，可如今人?越發(fā)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