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嗯了聲，然后?就沒了。

    杜文彬都顧不上他的冷淡，微微側(cè)臉跟康宏迅速交換個眼神?，都覺得有些不妙。

    京城有幾?家官方印書局，里?面匯聚了全國各地的舉人?選本，前幾?天?他們?到?了之后?，也?去買來看，然后?就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秦放鶴的文章。

    回想起在紅葉寺的經(jīng)過，當時眾人?便有些臉紅。

    乖乖，他們?以為人?家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沒想到?……眼瞎的竟是自己！

    秦放鶴再厲害，終究這一屆不考，暫時跟他們?沒關(guān)系。

    但孔姿清考?。?/br>
    問：考試之間?見到?強勁對手作何感想？

    答：尷尬，就是非常尷尬。

    若孔姿清是那等長袖善舞的，倒也?無妨，大家正好交流一番，順便再商業(yè)互吹一回，也?能很融洽。

    但恰恰他不是。

    見氣氛些微有點僵硬，秦放鶴立刻另起話題，“不知幾?位要往哪里?去？”

    “啊，”康宏迅速回神?，笑道?，“近來聽說有位西南趙兄，赫赫威名如雷貫耳，又在醉仙樓與人?打擂，左右無事，我們?便去湊湊熱鬧?！?/br>
    其實原本他們?幾?人?私下里?說的是：

    “那廝好生囂張，敢在天?子腳下叫囂，真當我江南無人?了么？”

    “說得是，若碰不上也?就罷了，既然遇上了，少不得去殺殺那廝的氣焰！”

    “不錯，必要叫他知道?我們?的厲害！”

    這不巧了么！

    秦放鶴笑了下，先看孔姿清和齊振業(yè)的表情?，見他們?沒有反對，便道?：“巧了，不如同去?！?/br>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醉仙樓去。

    城內(nèi)有名的酒樓足有數(shù)十家，這醉仙樓分明是后?起之秀，卻硬是憑借自家釀造的一款號稱能醉死仙人?的美酒殺出重圍，占了一席之地。

    老遠就能看見那棟三層建筑揚起的飛檐，上頭一溜小獸，底下還墜著銅鈴，很是精美。

    還沒進去呢，便有轟然叫好聲自三樓打開的窗內(nèi)炸開，化作聲浪，滾滾襲來。外頭地上圍了一圈看熱鬧的，有穿長袍的文人?，也?有挑著貨擔的小販，一個個俱都喜笑顏開。

    原本樓內(nèi)已經(jīng)客滿，安全起見，酒樓伙計暫時不能放人?進去，不過康宏等人?出示了舉人?腰牌后?，那跑堂的就表示，可?以進去幫他們?安排一二。

    不多時，一伙早就用完飯，單靠續(xù)茶水賴著不走的客人?就被請出來，秦放鶴等人?復(fù)又進去。

    進門之后?，眾人?才明白為何不許隨便進，感情?里?頭已經(jīng)超員了！

    非但每桌都擠滿了人?，甚至連樓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僅在一側(cè)留出可?容一人?通的小徑。

    若不加以控制，只怕壓塌樓板也?未可?知。

    眾人?徑直往三樓上去，越往上，那聲若洪鐘便越清晰。

    三樓乃是回字形構(gòu)造，中間?可?以直望一樓正中戲臺，全是包間?，包間?內(nèi)外皆有座位，無戲時坐在包間?內(nèi)侃大山，有戲時便可?坐在包間?外看戲，極其便利。

    趙沛就在正南方的那個包間?內(nèi)與人?文辯。

    文辯便是后?世辯論賽的來源，但難度明顯不在一個等級上。

    從核心來說，辯論賽其實更?傾向于邏輯思維和表達能力，現(xiàn)實中是否成立并不重要。

    文辯則不然，不僅需要強大的邏輯和表達，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還都必須有對應(yīng)的典籍、典故、史實甚至是圣人?言做支撐，莫說贏下來，哪怕只堅持幾?個回合都很不容易。

    來之前，孔姿清未曾描述趙沛的容貌，但秦放鶴和齊振業(yè)很快就從現(xiàn)場二人?的氣勢上分辨開來：

    左邊那個身?高一米八五以上，膚色黝黑的壯漢，大約就是了。

    哦，是的，轉(zhuǎn)過來后?又發(fā)?現(xiàn)，他還佩刀，那就更?錯不了了。

    也?不知他們?最初辯的題目是什么，可?這會兒，趙沛強力噴射的乃是諸如“昔日佛祖釋迦牟尼rou身?成佛……修來世，留得百姓今生餓死么？有甚卵用！”

    秦放鶴：“……”

    齊振業(yè)：“……”

    康宏等人?：“……”

    這才子的做派……多少跟傳聞有些出入了。

    秦放鶴和齊振業(yè)還好，起碼之前就聽孔姿清說過趙沛的黑歷史，現(xiàn)場震撼只是短暫的。

    可?憐原本來勢洶洶的康宏等人?，都忍不住去看趙沛那衣裳下遮掩不住的大塊肌rou和高聳的個頭，下意識吞了口唾沫。

    這廝竟然還佩刀？！

    京城之內(nèi)，天?子腳下，你竟然還佩刀？！

    若說到?興頭上，該不會拔刀相向吧！

    也?不知誰小聲來了句，“這他娘的確實是個文人?么？”

    怎么瞧著比他老家的地方武官都魁梧！

    不多時，那倒霉才子便面如土色得落敗，復(fù)又漲紅著臉回到?人?群中，悄然自閉了。

    或許是rou眼沖擊太過，又或許是想要先行觀察，總之，康宏和杜文彬一行人?很是沉默了一會兒。

    大約過了兩刻鐘吧，趙沛又“罵”下去兩個，依舊不見頹勢。

    但見他一腳踩在凳子上，一手按刀，一手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將胡須上酒漬抹去，大聲道?：“再來過！”

    頗有些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

    康宏有些心動，卻也?有顧忌，正遲疑時，杜文彬一咬牙，越眾而?出，“蘇州杜文彬來也?！”

    趙沛和在場眾人?順勢望過來，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孔姿清，當即大嘴一咧，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算作打招呼。

    孔姿清笑了下，也?不作聲，只看他們?文辯。

    攻守雙方先見了禮，趙沛頗有風(fēng)度，一伸手，“請杜兄出題?！?/br>
    杜文彬卻不占這個便宜，拱手道?：“趙兄博覽群書，思維敏捷，在下佩服，然如此?車輪戰(zhàn)，我等已然占盡了好處，豈能再搶題？”

    先出題的必然偏向自己，此?乃人?之本性，所以才叫占便宜。

    他確實想與對方一教高下，卻不屑于在這種地方耍心機。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勝之不武？

    旁觀的秦放鶴等人?也?是暗自點頭，這倒是。

    趙沛點點頭，也?不假客氣，略想了一回，“既然杜兄是江南來的，巧了，數(shù)年前，某也?曾南下觀潮，途中頗見桑樹、織戶，又有茶園，更?多海外貿(mào)易，敢問杜兄，可?是要重商抑農(nóng)？”

    現(xiàn)場先是一靜，繼而?迅速滾開激烈的議論聲。

    誰也?沒想到?趙沛的第一個問題就如此?尖銳。

    重農(nóng)抑商乃國策，他卻以江南織造和商業(yè)繁華來對，無疑將杜文彬架在火上烤。

    秦放鶴下意識看向杜文彬，想看他如何應(yīng)對。

    趙沛的問題非?，F(xiàn)實，因為商業(yè)見效快、收益高，在私人?作坊和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歷史上確實出現(xiàn)過大批農(nóng)戶出售田地，改投商業(yè)的情?況。

    且不說在那個科技不發(fā)?達的年代，大規(guī)模機械化產(chǎn)業(yè)勞作無法實現(xiàn)，勞動力的缺失必然造成糧食減產(chǎn)，危及國本。況且短時間?內(nèi)田地大量拋售，必然會被小部分人?低價購入，造成土地兼并。

    短時間?內(nèi)看，農(nóng)戶們?得到?了銀子，又有織造的買賣，一箭雙雕，但從長期來看，那些頂層大商人?必然會組建大型織造作坊，效率更?高、產(chǎn)量更?大、品質(zhì)更?好，他們?甚至可?以借助短時間?內(nèi)不計成本壓價的方式，進一步擠壓個體商戶，逼得他們?破產(chǎn)。

    先前出售農(nóng)田的農(nóng)戶們?便徹底沒了生路，只能再去為人?效力，被頂層大商人?徹底cao控。

    如此?一來，農(nóng)田、商業(yè)，最終還是全都流向同一批人?手中。

    而?趙沛的話里?也?有陷阱，類似的手法，秦放鶴也?曾用在郭騰身?上，那就是看似提出問題，實則想引著對手走。

    重商抑農(nóng)，在現(xiàn)在的背景下無疑是非常嚴重的指控，若杜文彬沉不住氣，急于反駁，那么兩人?的攻守態(tài)勢便會立刻反轉(zhuǎn)。

    杜文彬卻冷笑道?：“趙兄此?言差矣，以我今時今日所見，北地亦多礦產(chǎn)、林場，又圈養(yǎng)牛馬牲畜，難不成那田里?便無人?耕種了么？”

    答得妙，非但沒被牽著鼻子走，更?順勢進攻。

    秦放鶴暗道?，這杜文彬果然也?是真材實料。

    說到?底，能考中舉人?的，其中自然不乏運氣成分，但沒人?能純靠運氣。

    走到?這一步的，多少都有兩把刷子。

    杜文彬朝皇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看向趙沛的眼神?略帶挑釁，“陛下圣明，治理此?幅員遼闊之國，素?zé)o遺漏……哪年不是五谷豐登，各地糧倉滿盈、百姓戶有余糧，趙兄卻在此?作如此?誅心之言，敢是對陛下對朝廷有何不滿么？”

    呵，大帽子這就扣上了！

    眾人?又齊刷刷去看趙沛。

    幾?乎是杜文彬話音剛落，趙沛就接上了，“天?元十五年，西北數(shù)個州縣滴雨未下，糧食歉收，地方官員頻頻向朝廷求援，奏折如雪片，朝野震動，陛下連夜召集內(nèi)閣議事，命戶部調(diào)撥糧米支援，若照杜兄的意思，處處五谷豐登、戶有余糧，難不成是西北上下串通一氣，欺瞞朝廷在前，又有陛下昏聵，被jian人?蒙蔽在后?，乃至滿朝文武皆無一人?清明，便落下此?等笑話么？”

    他每說一句，便上前一步，聲調(diào)拔高，高大的身?材，黝黑的面龐，洪鐘般的嗓音，都對杜文彬形成二次壓制，后?者竟下意識后?退。

    隨著最后?一句落下，杜文彬的后?背也?貼上墻壁，一時間?，退無可?退。

    第52章 我有一計

    杜文彬的落敗毫不意外，幾個回合下來，便自動?認輸。

    而趙沛也敬重有真材實料的，并不落井下石，在對方流露出這個意思的瞬間便暫緩攻勢，又你來我往辯了幾個回合方才作罷。

    如此，雙方臉上都好看。

    杜文彬不是那不知好歹的，輸人不輸陣，板板正正當眾認了，行了禮，方才退回人群中。

    康宏拍拍他的肩膀，既是對他勇氣的敬佩，又是對他的安慰。

    杜文彬笑著?搖頭，面?上并無多少頹色。

    技不如人，他認了。

    場上風(fēng)暴，場下風(fēng)度，多好??！

    秦放鶴帶頭鼓掌，還沉浸在余韻中的眾人瞬間回神，也跟著?叫起好來。

    只這么?一來，倒把趙沛弄得怪不好意思，深色面?皮上泛起一點?不甚明顯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