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官仍然留著幼時的影子。

    沈空一時有些恍惚，仿佛透過他的眉眼，同時看到了兩張面孔。

    一張面孔深深藏在車后座的黑暗中，一雙含著滾圓淚珠的漆黑雙眼透過后視鏡直直地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種驚心動魄的痛苦和絕望。

    一張面孔被朦朧的傾盆雨幕所掩蓋，同樣漆黑的眼珠穿透厚重的雨層，帶著尖銳而冷硬的質(zhì)感猛然向他刺來。

    從十三歲開始，沈空做了近二十年的雇傭兵，從山川荒漠到凍土冰原，從荒寂鄉(xiāng)野到熙攘城市，幾乎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但是他與世俗世界的聯(lián)系卻是那樣疏遠冷淡，若即若離，他可以和一個人在戰(zhàn)壕中同生共死，又可以在下一場任務(wù)時毫不猶豫地拔槍相向。

    他和任何人在情感上建立的關(guān)系都是如此淺薄，血與火，鉛與鐵的生涯令他模糊了對“人”這個概念的認知。

    沈空可以肆意放縱地揮霍，戰(zhàn)斗，zuoai，但理智卻在同時冷漠地抽離。

    他仿佛披著人類皮囊的獸，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

    倘若仔細地算起來，他從未不報殺意或是愛欲地與一個人單純的相處，韓隸卻是個意外，也是先例。

    在沈空被某個超出常理的存在硬生生地安插進入韓隸生活中的同時，也同樣將韓隸毫無預兆地塞入他在過去近二十年自成一套的體系中，

    這種感覺非常陌生，幾乎令他感到了不適。

    ——但是卻沒有遠離的可能。

    沈空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將額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倦意順著疲憊的肢體迅速襲來。

    這具本就沒經(jīng)受太多訓練的軀體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在過去的幾天內(nèi)，他從未休息，即使在其他人守夜的時候，他也抱著十二分的警惕注意著霧中的動向。

    現(xiàn)在，被強行壓制的疲倦猶如潮水般涌來，將他拉入困頓而漆黑的深海。

    第五十一章

    封閉車廂內(nèi)引擎運行的隆隆聲柔和而單調(diào), 空調(diào)無聲地向內(nèi)送出溫和的暖風，月光偶爾越過樹梢照射進來，令車廂內(nèi)籠罩著一層舒適而昏暗的朦朧微光。

    韓隸扭頭看向孟明軒。

    他閉著雙眼，額頭抵著車窗，呼吸平穩(wěn), 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柔軟的淺棕色頭發(fā)垂落在頰邊, 隨著車輛的前進細細碎碎地微微晃動著，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幾乎完全干透了, 但他的眉頭卻仍舊緊皺著，仿佛永遠也無法舒展。

    他倚著車門安睡，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看上去是那樣的安詳與無害。

    車輛行駛進大片的林間, 驟然暗下的車廂內(nèi), 只能看得到青年眉眼模糊的輪廓，仿佛分外熟悉，又似乎完全陌生。

    黑暗中，時間的流逝似乎已經(jīng)難以計算, 每一秒都被拉長成永恒，漫長的時間又被濃縮凝固成短暫的瞬間。

    韓隸的膝蓋在隱隱作痛。

    雖然什么都無法看到，但是他卻仿佛仍然能夠感受到身旁沉睡的青年身上傳來的熱量, 腦海中下意識地回想起剛才對方扶住自己的瞬間，視線毫無預兆地相接, 那雙琥珀色的眼珠定定地凝視著他，仿佛能夠看到自己倒映在對方瞳孔深處的小小影子。

    他眉頭微擰，眸底似乎暗含著隱隱的關(guān)切與維護之意。

    韓隸鬼使神差的伸出手, 探向身邊的黑暗中。

    指尖觸到對方柔軟冰冷的臉頰，他卻像是被燙到似的驟然收回手，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緩緩地攥成拳，心思在瞬間雜亂如麻。

    車速逐漸減緩，酒店明亮燦爛的燈光在前方出現(xiàn)，透過車窗照射進來。

    沈空睜開了雙眼，眸中神色瞬間清明。

    韓隸的聲音從他的身旁傳來，平靜淡漠的聲紋下仿佛蘊含著某種不穩(wěn)的情緒波動：

    “等下會有人給你房間的門卡，替換的衣服和必需品已經(jīng)送進去了……我還有事務(wù)需要處理。”

    說畢，他就拉開車門走了下去，挺直的背影中帶著種倉惶而急迫意味。

    沈空直起身子，透過車窗注視著韓隸的背影被酒店內(nèi)照射出來的輝煌燈光吞噬，他猶豫了一秒，抬手觸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一點冰冷的溫度，猶如轉(zhuǎn)瞬即逝的錯覺，或是照進現(xiàn)實的一縷夢境。

    奇怪……

    沈空在酒店的大床上狠狠地補了一覺，等他睡醒時已經(jīng)是下午，之前在山上時時刻刻緊繃的神經(jīng)和肌rou仿佛都終于放松了下來，肢體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從骨髓里蔓延出來的酸軟和疼痛。

    然后他才得知，今天一早，韓隸就乘坐最早一班的飛機回到了a市，似乎是e市的公務(wù)已經(jīng)處理完畢了，所以也就沒有繼續(xù)在停留的必要性。

    而沈空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思考自己下一步怎么走，受困云霧山脈事件的后續(xù)處理就令他忙的團團轉(zhuǎn)，不止要去相關(guān)部門進行例行備案，而且還有提防那些聽說受困者已被全部救出所以蜂擁而來的媒體記者，甚至還要抽出時間來“處理”山上的那幾位目擊證人。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這件事比沈空想象中的要容易多了。

    他們似乎都被自己的某種幻想嚇的不得了，甚至不需要沈空開口，只要面露微笑地在他們面前轉(zhuǎn)上一圈，就能看到他們指地指天地發(fā)誓自己絕不會向外透露出絲毫消息了。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沈空倒是也同樣樂見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