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想到，今日是他來了。

    若是來的人是羅表妹。

    羅表妹孤身來建業(yè)，人生地不熟，偏偏又聰敏機(jī)靈。若夢里的時(shí)候，羅表妹撞見了劉慕的這番心思……她焉能活著離開這里？那劉慕要娶羅表妹的心思，就不僅僅是表面的意思了。羅表妹嫁不成他三弟，也不只是小兒女的吵鬧問題了……

    劉慕再次不耐煩地問：“陸二郎，你發(fā)什么呆？”

    “無事！”陸顯一下子回神，他盡量自在，笑容卻有些僵。

    劉慕深深凝視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曲著動了動，他慢悠悠轉(zhuǎn)開了話題。

    待陸二郎后背汗?jié)竦仉x開衡陽王府，心里對自己的猜測更是絲毫不減。出了王府，回到陸家，心神恍惚地出神了兩個(gè)時(shí)辰，陸二郎仍然心中不安。證據(jù)不能單靠猜，定要有所佐證。陸二郎遲疑下，還是招了仆從過來：“你們快馬加鞭去太初宮，攔下衡陽王府送進(jìn)宮的那幾個(gè)道士！用我們的人替了他們，別被衡陽王發(fā)現(xiàn)。你們把人帶到隱秘處，我要審問那幾個(gè)道士……”

    半個(gè)時(shí)辰不到，負(fù)手立在自家府宅中看院中風(fēng)景的劉慕，得到了下屬猶豫無比的通報(bào)：“公子，您所料不錯(cuò)，陸家真的偷派人去太初宮了……”

    劉慕陰著眼。

    他淡聲：“奇怪……我倒要看看陸二郎想做什么。難道他真的知道那幾個(gè)道士有問題？他那么蠢，都能看出問題？他憑什么懷疑我？難道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綻？還是衡陽王府有陸家的眼線？”

    他凌厲的眉眼瞥向自己的下屬們，下屬們悚然一驚，渾身冒冷汗地跪下喊冤。但劉慕只是沉沉看著他們，不置一詞。六月暑天，下屬們身上的汗流了一層又一層——自那日公子歸來，對他們便百般不信。公子脾氣似越發(fā)暴躁，看他們的眼神越發(fā)陰沉……

    真怕有一日公子再也忍耐不住，對他們下手……

    滿心懼怕！他們該如何是好！

    ……

    羅令妤自然不知她的二表哥為她避過了一劫。她沒有陸二郎那樣顯赫的身世，讓衡陽王投鼠忌器。如果去衡陽王府的人是她，她未必能如陸二郎那般全須全尾地歸來。羅令妤近日忙碌的，一是自己脂粉坊的賬目，二是陪陸三郎養(yǎng)傷，照顧行動不便的陸三郎。

    她的脂粉坊漸入正軌，許多不懂的都要她搗鼓。偏她心強(qiáng)，不肯承認(rèn)自己不如人，背后自然花大工夫研究。她的脂粉坊運(yùn)行不容易，陸三郎也不是好打發(fā)的人。這樣日夜搗著，精神就有些不濟(jì)。偏又來了一樁煩心事讓她發(fā)愁。

    靈犀猶豫許久，終是吞吞吐吐，把自己好似曾見過秦媼的事告訴了羅令妤。

    羅令妤心里一驚，難得主動登了陸夫人的院子，去問陸夫人。陸夫人這兩日也是忙著，陸三郎和羅娘子的關(guān)系被陸老夫人發(fā)了牢sao后，陸老夫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府上的郎君們居然好多都未成親。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陸二郎陸顯。

    羅令妤上門求見時(shí)，陸夫人正煩惱地翻著建業(yè)女郎們的名冊，那最有名的“花神冊”被她看了又看。這就是家中沒有女郎、而自己又不喜歡出門交際的煩惱了——陸夫人光看名冊畫冊，完全看不出哪家女郎的品性如何。

    羅令妤立在堂中，看了半晌，笑道：“……夫人若是挑花了眼，不如我尋個(gè)理由，邀請姐妹們來陸家作個(gè)宴？夫人喜歡的，悄悄告訴我，我多與那女郎說說話，讓夫人看看可行?！?/br>
    陸夫人驚喜：“這是太好了！你這是幫了你表哥的大忙，他會記得你的恩的?！?/br>
    果然家里有個(gè)機(jī)靈的小輩女郎就是方便很多。她出門相看女郎，哪有請女郎來自己家中玩舒服？

    彼此歡喜，討論了一下筵席的細(xì)節(jié)，羅令妤就打聽秦媼是怎么回事。

    和表小姐相談甚歡后，陸夫人才想起了這么個(gè)人物：“……哦，是。怕你在家里住的不習(xí)慣，我就讓人去南陽打聽，看你有什么避諱。你乳母倒是關(guān)心你，求著跟船一道來。該讓你們見個(gè)面才是?！?/br>
    羅令妤感激一笑：“多謝夫人?！?/br>
    其實(shí)陸夫人怎么可能是怕她住的不習(xí)慣所以讓人去南陽打聽？恐怕是怕她為人不端禍害了陸家，才讓人去南陽吧？

    而這些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實(shí)在不必說出來。

    侍女靈犀敬佩無比地在外等著，看羅令妤出來時(shí)，已經(jīng)將她之前怎么都靠近不了的秦媼領(lǐng)了出來。秦媼跟著高挑瘦削的女郎，伸手不斷激動地抹淚。羅令妤裊裊娜娜地與一路送她出院門的綠腰等侍女告別，唇角始終帶著笑。

    羅令妤等人領(lǐng)著秦媼離開。

    她步子越走越快。

    趕不及到“雪溯院”，半途上，站在湖邊，尋了沒人注意，羅令妤吩咐侍女們守著，自己將秦媼拉入了湖邊的蘆葦叢。羅令妤急聲問道：“乳母，南陽出事了么？我們之前不是說好的讓你在南陽養(yǎng)老么？你怎么來這里了?。俊?/br>
    “南陽不會打仗了吧？”

    “沒有，沒有！”秦媼連忙寬慰羅令妤，她見到自己女郎分外激動，一眼不錯(cuò)地盯著女郎越發(fā)明麗的面孔，目中含了淚，哽咽道，“都好，都挺好的！羅夫人挺好的，女郎們也都沒事……”

    羅令妤嗔道：“那你哭什么？竟嚇我！”

    秦媼泣淚：“可那位范郎……”

    范郎！

    羅令妤眼眸輕縮，她略微不自在道：“提他做什么？我都到建業(yè)了……我都說了我會很快嫁人的，你們不要為我cao心了！”

    秦媼急道：“可是眼見都要半年了……娘子你就別騙我了！我跟陸家的下人問過了，她們沒人說你好事將近啊?！?/br>
    羅令妤雙頰微紅。

    她略略羞澀：“我沒騙你……只是我看上的這位郎君，比較難搞，短時(shí)間內(nèi)攻不下……”

    陸三郎不可能短時(shí)間內(nèi)娶她，他這人太假正經(jīng)，非?？磦€(gè)清楚不行，非要追溯感情最開始的緣故不可。但他確實(shí)與她曖昧不清，也確實(shí)讓她牽腸掛肚。她觀陸昀人品，他也不是那般會始亂終棄的。若他與她分開，定只是因兩人不和的緣故。

    她都快要攻下陸昀了……

    陸昀已經(jīng)動搖得不行了，他就快要承認(rèn)他的動情了……

    她怎么可能在這時(shí)候換別的郎君，放棄陸昀呢？

    秦媼更加著急了：“你說的不會是陸三郎吧？我聽陸夫人的侍女們說了，她們也提過你和陸三郎……但是娘子你莫要犯渾。我聽人所說的陸三郎，不和我們南陽的那位范郎一樣么？你栽在范郎身上一次，還要再栽在那什么陸三郎身上一次么？”

    “女郎，你要清醒些啊！”

    “士族郎君自然各有各的不同，只是你的眼光為何總?cè)绱讼嗨啤憔筒慌滤堑诙€(gè)范郎么？”

    范郎！

    羅令妤臉色微白，絞著帕子的手用力。她幾乎是第一時(shí)間便反駁：“陸昀才不是范郎那種男人！”

    她煩惱地踱步：“乳母，你別管我的事了。你還是回南陽去吧，你跟伯母他們說，說我在建業(yè)一切都好，讓他們不要牽掛我，也別催我。我快要嫁人了，真的……”

    秦媼幽幽看著她，見女郎如此堅(jiān)定，提起那位陸三郎眸子都亮起。羅令妤總是這般，毫不氣餒，積極地爭取出路。跌倒一次，撞得頭破血流，她卻還要再次站起。秦媼自來看著這個(gè)娘子長大，知道這個(gè)娘子長到這么大，在汝陽城破后，她吃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才能在南陽過下去，又能來到建業(yè)。

    然而、然而……

    秦媼掩面哭道：“恐怕來不及了啊娘子！”

    羅令妤一驚，忙問：“到底怎么了？乳母你別哭，你快說?。∧慵彼牢伊?！”

    秦媼顫聲：“當(dāng)日你求了羅夫人，羅夫人偷偷送你離開南陽不久，那位范郎就來羅家提親了。羅家實(shí)在拗不過范氏啊……半年來，我們都等著你能在建業(yè)覓得好姻緣，讓范氏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半年了，婚前禮都要走完了，你卻……我實(shí)在等不及了，就來建業(yè)找你。”

    秦媼咬牙：“令妤，你若是實(shí)在無法，不如就逃吧？你可千萬不能嫁進(jìn)范家啊。范郎會折磨死你的！”

    羅令妤面色慘白，心中悲戚震撼——怎么她竟突然就多了一個(gè)未婚夫君？

    秦媼又開始哭，毫無主意，只知道翻來覆去地勸羅令妤，要么嫁一個(gè)比南陽范氏位高權(quán)重的豪門大世家，要么羅令妤趕緊逃吧。但是羅令妤怎么逃？身后的南陽羅氏就不管了么？南陽羅氏就算不曾對她如何好，就算坑了她一把，但也養(yǎng)了她和meimei一場。這次來建業(yè)，羅夫人更是支持她。若不是羅夫人悄悄送她走，她哪里能離開那個(gè)狼窟……

    羅令妤怒道：“別哭了！哭有什么用！你真是煩人！”

    秦媼捂住嘴，努力止住哽咽，她淚眼婆娑，看向這個(gè)一怒起來、身上就全無柔弱感的女郎。發(fā)怒的羅令妤身上會發(fā)光，眼睛明亮，唇瓣緊抿，那樣的倔強(qiáng)不服輸，目中神采動人……秦媼心中難過，聽羅令妤喃聲：“……眼下，我只好求陸昀那混蛋了。”

    秦媼憂愁：“那位陸三郎么？女郎真的對他這般有信心，真的覺得他不會是第二個(gè)范郎么？就算你這次真的遇上良人，那位陸三郎的人品可期，但是你與他相識不過半年。他真的會為了你對上南陽范氏么？”

    南陽范氏，那也是豪門世家。

    若非豪門世家，如何能把羅氏壓得抬不起頭，逼著羅氏將羅令妤嫁過去？

    羅令妤苦笑。

    她心中其實(shí)也忐忑，然她忐忑的，和乳母擔(dān)心的不太一樣——她乳母沒有與陸三郎相處過，不知道陸昀是什么樣的人。乳母怕陸昀不肯幫她，但是羅令妤更怕的，是跟陸昀坦白自己有一個(gè)未婚夫君。

    她才因一個(gè)琉璃臂釧的事鬧得那么厲害，后果是陸昀眼睛差點(diǎn)被燙壞。這個(gè)篇章好不容易揭過去，他好不容易重新和她說話……她就要跑去跟陸昀說，她是一個(gè)有未婚夫君的人么……

    她即使跟他哭說自己不知情，但陸昀那抽絲剝繭一樣的直覺……羅令妤頭有些痛。

    出了蘆葦叢，侍女們看到女郎面色難看，神情恍惚。秦媼哆嗦著肩哭哭啼啼，羅令妤心煩意亂地讓她們安排秦媼在自己院子里住下。羅令妤再問起陸昀，靈玉奇怪地看她一眼：“三郎現(xiàn)在眼睛蒙著紗布，行動不便，當(dāng)然沒法出門，待在家中了?！?/br>
    羅令妤“嗯”一聲：“讓人去清院跟錦月說一聲，說容我梳洗一下，我去找三表哥玩兒?！?/br>
    靈玉：“梳洗？不必了吧？女郎你已經(jīng)這么美，衣衫妝容又不亂……再說三郎眼睛看不見，你打扮的再美，他也不知道啊。”

    羅令妤低聲：“你懂什么？見一個(gè)郎君，一定要做好萬全準(zhǔn)備。畢竟在見他之前，你并不知會發(fā)生什么?！?/br>
    “若因一時(shí)疏忽，以糟糕形象被他看到，無意間，一些緣分可能就此飛走了。”

    靈玉：“……”

    面有古怪，頓覺羞愧。

    其實(shí)她們這些侍女，已經(jīng)認(rèn)定表小姐日后一定會嫁到陸家來的，她們一定會一直伺候表小姐的。陸三郎對表小姐的態(tài)度，和對旁的女郎那不理會的態(tài)度，對比如此鮮明……表小姐竟然還不滿足，還要用心對陸三郎。比起表小姐這份心，她們平日真是太敷衍了。

    竟從未想過時(shí)時(shí)刻刻打扮得鮮妍明麗，好面對任何意外。

    ……

    因眼上蒙紗，許多事都做不了，晌午烈日當(dāng)頭，陸昀干脆睡在葡萄架下?；谢秀便?，一覺醒來，聽耳邊甜膩的女聲驚喜道：“雪臣哥哥，你睡醒了？我給你剝了葡萄，做了酥山，用雪水澆過了的。你要嘗嘗么？”

    陸昀：“……”

    陸昀慢慢坐起，慢騰騰道：“你有事求我？”

    羅令妤：“……！”

    陸昀：“聲音這般膩，我還未睡醒就跑來討好我……說吧，什么事?！?/br>
    羅令妤為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如果我以前做錯(cuò)了些事，你會原諒我么？”

    陸昀漫不經(jīng)心：“會啊。我多大度的人……你說吧?！?/br>
    羅令妤鼓起勇氣，怯怯而望：“我有一個(gè)未婚夫君……”

    白紗下，郎君俊美的面容被日頭映得不見黑，反倒有些發(fā)白。這位坐起來的玉面郎君，上一刻唇角還有一絲笑，下一瞬他臉?biāo)⒌乩湎隆Ｋ聊?，一言不發(fā)，扶住葡萄藤架，起身便走。

    第62章

    郎君突然起身就走，羅令妤尚伏著身和他說話，被他的大動作弄得懵住。以致陸三郎已經(jīng)走了，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慢了半拍，連忙跟著站起：“雪臣哥哥，你聽我說，其中有誤會呀……”

    葡萄架下蓊郁重重，色澤飽滿的一串串紫黑色葡萄掛在藤上、架上、影壁夾角。光從綠郁間照在地上，光影斑點(diǎn)一瀾瀾地浮動，映在疾走的青年郎君身上。他眼上蒙著紗布，手臂與袍袖拂過藤架，面容繃著，絲毫不因眼睛看不見而走得慢一點(diǎn)，需要摸索點(diǎn)兒。

    反是后面追著他的羅令妤很急：“陸昀、陸昀！”

    羅令妤喘氣微微，胸脯因跑得多而上下起伏，嬌滴欲墜。一身的錦衣華服帛帶也因太繁瑣限制了她的行動，走不到兩步，她面頰就被曬得guntang。羅令妤瞪著前面的郎君，滿心懊惱——枉她打扮如此明艷多嬌，偏他看不見。不光看不見，還掉頭就走，走得甚快，讓她追得氣喘吁吁，根本沒力氣演戲。

    撒嬌都尋不到地兒！

    然羅令妤不能放他走，陸昀本就是極難說話的一個(gè)人，他若是走了，日后修補(bǔ)關(guān)系豈不更難？他若是走了，她就得尋其他郎君相助。那又得演戲，又未必能得到她滿意的效果……

    羅令妤迎難而上，哪怕追他累得不行，也努力跟上。郎君的衣袍飛揚(yáng)，她快速伸手拽住他衣角。陸昀拽了自己衣袖一下，羅令妤堅(jiān)定地不肯放手。陸三郎臉色冷如霜雪，沉聲：“放手！找你的未婚夫君去！”

    羅令妤：“他雖是我未婚夫君，但我與他絕無感情……”

    她才這么說，就見陸昀面上浮現(xiàn)一絲冷笑。心里咯噔，暗自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漏洞，就聽陸昀已經(jīng)聲如刃砸，刀刀刺骨：“與他絕無感情……你與誰都絕無感情！你有未婚夫君，還拿我當(dāng)什么？我竟是后來者？竟是全然無知下被你玩弄？你……”

    他氣得說不下去，心口刺得驟麻。額上青筋顫抖，要極力忍耐，極力控制，才強(qiáng)忍住想伸手掐死她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