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見到他這副模樣,廖束鋒殘存的一絲僥幸也消失了,他猛地沖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罵道:“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對得起將軍嗎!你對得起我長豐將士的數(shù)萬英靈嗎!華世承!我看錯你了!” 華世承抬起頭來,未作任何辯解,他看向華蒼,像是笑了一下:“是你來了啊?!?/br> 華蒼走上前去,拉開廖束鋒,扣住華世承左手的脈門。 他愣了一下,隨即又翻過他的手腕。 華世承道:“不用看了,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了,早就是個廢人?!?/br> 廖束鋒不由怔?。骸澳恪?/br> 華世承的目光落到少微身上,以手撐著身體,艱難地挪動了一下,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末將無能,沒能守住落沙城,沒能替父雪恨,沒能……為國盡忠?!?/br> 少微伸手扶他,只覺得他骨瘦如柴,輕得仿佛風(fēng)吹就倒。 華世承卻不肯起身。 少微問他:“峽林城軍備部署和崢林山脈的地形,是你告訴革朗軍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yù)告: 連綿陰雨,如鬼夜哭。 第32章 鬼夜哭 少微問他:“峽林城軍備部署和崢林山脈的地形, 是你告訴革朗軍的?” 華世承自嘲道:“我說不是, 你們信嗎?” 眾人無言。 “不是我?!比A世承說, “是我的副將, 木那塔手段毒辣, 他熬不住便說了, 但我作為主將, 亦有同罪?!?/br> 廖束鋒向來耿直,不忍道:“華將軍,若你未曾變節(jié), 何罪之有!” 華蒼自始至終未置一詞,他猜到泄露軍機者是被俘之人,至于是誰,他未曾妄加揣測, 也沒有必要揣測,此刻他只是對華世承道:“和光同塵,戢鱗潛翼?!?/br> 和光同塵, 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fēng)云。 ——這是父親曾經(jīng)對他們說的話。 為將者,當(dāng)不拘泥于形,不拘泥于術(shù),要學(xué)會隨著情勢的變化伺機而動, 以圖后事。 華世承愣了一瞬,看著面前這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弟弟,眸中閃過一絲溫暖。他們并不親近, 但無疑受過同樣的教誨,有著相似的抱負,他們是兄弟,有些話不用明說,彼此都已了然于胸。 子承父業(yè),兄死弟及。 華世承忽道:“殿下,末將失城有罪,又已淪為廢人,身無他物可報君恩,唯有一份革朗軍在西北三州的兵力分布圖,末將將其藏匿在這營地之中,還請殿下容末將帶路去取?!?/br> 少微扶他起身:“好?!?/br> 華世承勉力站起來,卻見華蒼在自己身前蹲下,道:“走吧?!?/br> 少微看了看他們,叫上廖束鋒,當(dāng)先出了營帳,他對廖束鋒吩咐:“去給華世承將軍拿件我長豐將士的衣裝來。” 廖樹鋒會意:“是!” 華世承趴在華蒼背上,把他們帶到了一處極為偏僻的營帳附近。此處正在風(fēng)口,陰冷潮濕,營帳亦是隨意搭建,破爛不堪,顯然不想讓住在其中的人過得舒坦。 少微想,恐怕這才是木那塔給戰(zhàn)俘的真正待遇。 華世承朝一塊石頭后面指了指,少微舉著火把正要去看,華蒼冷聲喊住他:“殿下?!?/br> 少微停下腳步:“怎么?” 華蒼示意不遠處的兩名士兵上前查看。 少微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看了眼華世承。 華世承無奈一笑:“謹慎些是對的?!?/br> 他明白,無論他們是否信任他,無論他的忠誠是真是假,無論那張兵力分布圖是不是真的存在,華蒼都不會讓太子承受一點點風(fēng)險,他要為他探清每一步。 兩名士兵從石頭后翻出了一套散發(fā)著腥臭味的衣裳,這衣裳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式和顏色,上面盡是干涸的血跡,布料開線,碎成一條條一塊塊,早已不能蔽體。 不過眼尖的華蒼還是辨認出來,這是長豐的軍服。 士兵在這團臟衣中找到了一個細長的白色布卷,他們將其呈給少微。 少微把布卷緩緩展開,就著火光,入目是暗紅的線條與字跡。 這的確是一張兵力分布圖,用血書寫的。 少微問:“你是從哪里得來這個圖的?” 華世承回答:“我聽革朗人無意間提起過,有時候他們以為我暈過去了,說話沒有顧忌,東拼西湊可以知道一些情況。還有木那塔曾把我叫過去,幾次勸降,我在他的案幾上看到過作戰(zhàn)地形圖的邊角?!?/br> 少微仔細看著這張圖,發(fā)現(xiàn)有一部分較為清晰,而另一部分的字跡十分虛浮,線條也不再規(guī)整,歪歪扭扭,粗細不一,可以想見,當(dāng)時這人的手筋被挑斷了,是如何顫抖著穩(wěn)住手指,繼續(xù)用自己的血,憑借記憶慢慢描畫出來。 “未必精準(zhǔn),但是……聊勝于無。”華世承輕聲道,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多謝。”少微由衷地說。 廖束鋒拿來了一套干凈的軍服。 他一路上聽到士兵們的議論,看到有人對華世承指指點點,幾次想上去辯駁,可是想到自己方才的所想所為,又何嘗不是跟這些士兵們一樣。木那塔撤軍前喊的那幾句話,抹殺了華世承在這些士兵心目中最后的威嚴(yán)。 華世承示意華蒼放下自己,他依靠自己的雙腿站到地上,鄭重地捧過那件簇新的長豐軍服,展顏一笑:“廖將軍有心了?!?/br> 廖束鋒見他手腳不便,想幫他換,被華世承拒絕了:“說是廢人,倒不至于連衣服也不能穿了,我自己來就好?!?/br> 說罷他蹣跚著走向那個破舊的軍帳,由于腿腳無力,中途險些摔倒,少微想叫華蒼接著背他幾步路,尚未開口,卻見華蒼拉過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著他慢慢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華蒼便出來了,留給華世承自己換衣服的余裕。 他們幾人在帳外沉默地站著,林間的風(fēng)吹得嗚嗚作響,從南面帶來一股潮濕的氣息。 大約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廖束鋒抬頭看了看,云層遮住了西沉的月亮,四野晦暗不明。他說:“多半要下雨了?!?/br> 少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作為監(jiān)軍,他需要考慮很多事情,關(guān)于華世承的軍報該如何撰寫,該賞該罰,今后又該如何安置他。 就在此時,原本抱臂站在一邊的華蒼突然一凜,緊接著轉(zhuǎn)身沖進軍帳。 少微想問他怎么了,下一刻卻也是臉色大變:“華將軍,不要!” 咔噠。 機括牽動的聲響很輕微,不過少微敏銳地察覺到了。 然而他們終究晚了一步。 賬內(nèi)燭火昏黃,華世承端正地坐在那里,衣冠齊整,頭戴戰(zhàn)盔。那戰(zhàn)盔沾滿血污,上頭的紅纓虬結(jié)雜亂,但仍舊不掩其亮潤鋒芒。 華蒼站在他面前,低頭看著他,手握成拳。 少微越過華蒼,見到此情此景,心中猛地一沉。 一只革朗的弓弩從華世承虛軟的手中掉落下來,而他的心口,牢牢釘著一支箭。 少微認得這種箭。 革朗的狼毒箭。 廖束鋒大駭,悲慟吼道:“華將軍!你這是為何!” 他想給華世承治療箭傷,扯了碎布去堵那源源不斷流出的黑血。 華世承面色漸漸灰敗,搖了搖頭說:“不用了?!?/br> 他嘆道:“我這一生恃才傲物,到頭來,丟了一座城,還被敵軍俘虜,多少將士因我而死,我活著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我死在沙場,尚能保有名節(jié)。” “何至于……”少微哽住。何至于以死明志。 “殿下,”華世承勉力抬手,施以武將之禮,“愿殿下帶領(lǐng)我護國軍八萬將士,斬盡敵寇,所向披靡!末將身不能報國,當(dāng)血薦軒轅,魂守疆土,為君……盡忠?!?/br> 那座軍帳中,華蒼一直守著他到最后一刻。 彌留之際,華世承對華蒼說:“父親說,你小時候……站還站不穩(wěn),就要拖著長槍,出去打仗……他說,你要是來了北峪關(guān),記得登上城樓,去看看……邊塞的落日……” 他說這話時眼神空茫,像是真的看到了那鎏金般的落日。 “真美啊……” 華蒼拭去他唇邊的血污,應(yīng)聲道:“知道了?!?/br> “父親……沒有等到你,你來了,他泉下有知……” 華世承漸無聲息,闔上了眼。 華蒼親手給兄長入殮。 他看到那齊整的衣衫下,那副骨瘦嶙峋的身體,早已沒有一塊好rou,縱橫交錯的傷口中,皮rou潰爛,化膿生蛆。 但他未曾哼過一聲。 這一身的病痛苦難、屈辱罪過,仿若在那邊塞的落日中,被滌蕩于無形。 雨開始下了。 連綿陰雨,如鬼夜哭。 革朗在崢林山脈遭遇重創(chuàng),木那塔退守峽林城。區(qū)區(qū)一個峽林城,尚且不會對護國軍造成太大威脅,但若是與東面的落沙城聯(lián)合起來,便可能成合圍之勢。而且這里有一處至關(guān)重要的地帶,絕不能落入敵手。 裕國公傳來軍令:十五日內(nèi),務(wù)必奪回峽林城。 長豐的損失也不小,北峪關(guān)的缺口堵不上,革朗大軍就能毫無阻礙地沖進長豐境內(nèi),幾番交戰(zhàn),雙方各有勝負,戰(zhàn)事十分膠著。 木那塔jian詐狡猾,盡管少微和華蒼已再三提防,但仍有失算。 這日,華蒼追著蓄意攻擊崢林城的革朗軍進入崢林山脈南麓,對方屢戰(zhàn)屢退,待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已是孤軍深入,怕是中了木那塔的計。 木那塔在這座山里跌了跤,就要再在這座山里把面子找回來,故而周密部署多日。 而少微得知有另一隊革朗軍要去包抄華蒼,迅速點了兵前去攔截。 他半路殺將出來,成功把這隊革朗軍的戰(zhàn)力吸引到自己這邊,意圖把他們困在山中,待到華蒼回援,便可將其一舉殲滅。但他沒想到的是,這隊革朗軍非常熟悉崢林山脈,在周旋之中,少微自己也被逼入了深山。 那日大雨,少微所過之處遭遇了泥石流,他與自己的軍隊被沖散了,落石與泥水將他困在了崢林山脈深邃復(fù)雜的洞窟之中。 洞窟陰暗潮濕,沒有燈火,少微什么也看不見。 黑暗,無止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