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嘆了口氣：“看你近來讀了不少兵法，還在沙盤上推演過邊關(guān)戰(zhàn)局……你待在羽林軍，終歸還是屈才了?！?/br>
    華蒼仍是那句話：“前線有我父兄足矣?！?/br>
    少微側(cè)首，望著他眸中跳躍的燈火，笑道：“我知道了?！?/br>
    在華義云的嚴(yán)防死守之下，革朗來勢洶洶的首輪攻勢并未奏效，護(hù)國軍狠狠地挫了一把他們的銳氣。然而呼維斜這次果然是有備而來，首戰(zhàn)失利后并未退縮放棄，而是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更猛烈的進(jìn)攻，像是有耗不完的兵力與財力。

    戰(zhàn)事時緩時急地打了三個月，西北三州尚能勉力抵抗，護(hù)國軍不由得心生懈怠，認(rèn)為革朗此番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他們定能同以往一樣守住城池，甚至借機(jī)反壓過去。而就在此時，革朗軍突然臨陣換將，原先的主帥扎布爾被呼維斜撤去帥印，轉(zhuǎn)而換上了一名極為年輕的將領(lǐng)。

    扎布爾是華義云多年的老對手，兩人都十分了解對方的路數(shù)。扎布爾的打法穩(wěn)妥而保守，即便是試探性的sao擾戰(zhàn)，也會盡可能以最小的傷亡來換取最大的利益，他絕不會貿(mào)然深入，更不會選用以十換一的戰(zhàn)術(shù)。

    正如這一天之前華義云所面對的那樣，革朗的進(jìn)攻雖然猛烈，但依舊有跡可循，護(hù)國軍有足夠的應(yīng)對之法。可就從這天開始，革朗的攻勢驟然轉(zhuǎn)變。

    “革朗人瘋了嗎！”廖束鋒望著北峪關(guān)的千里焦土，面露不忿。

    昨夜革朗軍突襲，萬發(fā)箭矢攜著流火從天而降。頃刻間，無論是關(guān)內(nèi)還是關(guān)外，但凡箭矢所到之處，良田、山林、房屋……全都付之一炬，大風(fēng)將草木灰吹得四處飄揚，火勢蔓延極快，不過一夜時間，北峪關(guān)成了蕭瑟荒蕪的死地。

    華義云望向遠(yuǎn)方駐扎的革朗軍營地：“他們換了將旗?！?/br>
    “臨陣換將？呼維斜不怕動搖軍心？”

    原先扎布爾的藍(lán)色狼頭旗被替換成了鮮紅的鹿角旗，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革朗將旗。

    “破釜沉舟?！比A義云眸光暗沉。

    這一場大火，把整個戰(zhàn)場燒了個干凈，預(yù)示著之前的小打小鬧已經(jīng)結(jié)束，也意味著革朗軍從此再無退路，他們不進(jìn)關(guān)，就沒有足夠的糧食，就要曝尸荒野，再無顏面回到故鄉(xiāng)。

    這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見這個將領(lǐng)的行事作風(fēng)與扎布爾大相徑庭。

    ——他足夠狠絕，對長豐的西北三州志在必得。

    當(dāng)日，這個新上任的將領(lǐng)便親自上陣與護(hù)國軍正面交鋒。

    他在焦黑的荒野中勒停戰(zhàn)馬，兇悍凌厲的鷹目掃過長豐軍陣，嗤笑一聲，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木那塔，華將軍，幸會！”

    接下來的兩個月，戰(zhàn)報一封封傳回來，驚得長豐朝中眾人魂不附體。

    北峪關(guān)失守！

    落沙城淪陷！章州岌岌可危！

    護(hù)國軍傷亡五萬！

    上將軍……

    戰(zhàn)死！

    與軍報一同歸朝的，是上將軍華義云的尸骨，與其長子華世承被俘的消息。

    上將軍出關(guān)迎敵，遭遇革朗軍埋伏，身中數(shù)箭，力竭而亡。落沙城淪陷之后，章州守將華世承被敵軍俘獲，下落不明。

    長豐痛失華家兩員大將，軍心大動，要再派將領(lǐng)，一時竟有些推舉不出人來。

    不是朝中當(dāng)真無將，而是這一仗長豐完全被打懵了。上將軍華義云平生未嘗敗績，幾乎被奉為戰(zhàn)神，然而這次竟處處掣肘，甚至被算計了性命，試問還有誰有上將軍那般的威嚴(yán)魄力，還有誰能不懼革朗那新任將領(lǐng)的凜凜殺氣，接下護(hù)國軍的帥??？

    凌老將軍年逾古稀，早已無力帶兵。

    曹亮？曹將軍也已不復(fù)當(dāng)年，縱然他有心殺敵，腿腳上的不便卻不容忽視，如今行走尚且吃力，要如何沖鋒陷陣？

    莊順？莊順又太過年輕沖動，剿滅山匪，擊潰流寇尚能一用，要說護(hù)國守城，終究欠了些火候，難當(dāng)大任。

    如此一來，只剩下定西將軍高盛，還有……

    自請卸任的前太尉，太子殿下的親舅舅，現(xiàn)今的裕國公——邵軒。

    長豐西面緊鄰渠涼，此次使者未從渠涼帶回任何有利的消息，皇帝自不敢將高盛抽調(diào)回來，否則一旦渠涼趁虛而入，長豐腹背受敵，情勢將更加混亂。

    那便只能寄希望于裕國公了。

    裕國公似是早已料到這般局面，接連數(shù)日托稱身體不適，沒有上朝。

    直至上將軍華義云的尸骨歸來當(dāng)日，裕國公終是抵不過心內(nèi)煎熬，再不能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應(yīng)下了皇帝的單獨召見，從皇帝手中接過了護(hù)國軍的帥印。

    他悲慟感嘆：“此情此景，吾妹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

    皇帝歉然許諾：“裕國公可放心出征，朕之屬意，未曾動搖過半分?！?/br>
    于是裕國公臨危受命，領(lǐng)四萬人馬即將奔赴北關(guān)前線，即便如此，北關(guān)仍是缺將，這合適的人選一直沒有敲定。

    朝堂之上，太子站出來道：“兒臣有一人選，還望父皇考量?！?/br>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yù)告：

    華家次子，羽林郎將，華蒼。

    第27章 嘗別離

    “兒臣有一人選, 還望父皇考量?！?/br>
    皇帝撐著隱隱作痛的額頭, 疲憊道：“說說。”

    少微當(dāng)眾舉薦：“華家次子, 羽林郎將, 華蒼。”

    皇帝長嘆一口氣：“朝廷欠華家太多?！比A家的兩根頂梁柱已經(jīng)倒了, 皇帝心中頗為遺憾悲慟, 倘若一著不慎, 再搭上華蒼一條命，怕是要虧欠更多。

    此時凌老將軍站了出來：“陛下，此人確是適宜人選?！?/br>
    “怎么說？”

    “老夫與義云私交多年, 深知他在護(hù)國軍上傾注了多少心血，護(hù)國軍由他一手帶起，素來驍勇忠誠，然而如今義云為國捐軀, 他一心栽培的長子又下落不明，軍中的動亂不安可想而知?！绷枥蠈④姸笸?，“華蒼到底是華家血脈, 若是讓他為將出征，有報效國家之義，有為父雪恨之情，多少能讓護(hù)國軍的士氣振奮一些?！?/br>
    皇帝沉吟不語。

    莊順心有不服，出言諷刺：“凌老將軍此言差矣, 這護(hù)國軍難道是姓華的嗎？除了他華家人，別人就去不得了？”

    少微看了他一眼，斥道：“護(hù)國軍效忠的是我長豐的江山社稷, 華將軍效忠的亦是我長豐的江山社稷，華將軍一生戎馬，馬革裹尸而還，莊將軍是在質(zhì)疑華將軍的忠心嗎？”

    “末將……”

    “況且，此番接下帥印的是裕國公，什么叫除了華家人，別人去不得？羽林郎將華蒼，有勇有謀，數(shù)次立功，都是有目共睹的，讓他出征有何不可？他也不似那蠅營狗茍之輩，尚未為國出力，挑撥生事倒是一把好手。”

    少微毫不留情，直把莊順駁得啞口無言。他還想再說什么，卻被他父皇截斷了話頭。

    選將之事沒有當(dāng)場定奪，只說容后再議。

    長慶殿內(nèi)，皇帝私下召見了太子、凌老將軍和裕國公。

    少微心知他父皇是要商討讓誰出征前線，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說，不曾想上來就被他父皇數(shù)落了一通。

    皇帝冷聲道：“今日你在朝堂上那番話，是一個儲君該說的嗎？”

    “……”少微立時低眉順目地站好，不敢回嘴。

    “若朕不攔著你，你是不是還要接著偏幫那個華家次子？姑且不說他是不是真能擔(dān)當(dāng)重任，你伶牙俐齒，當(dāng)眾駁了莊順的面子，很有本事么？鼓舞士氣了么？那十萬革朗軍就能被你嚇回去了么！”

    “父皇，兒臣知錯了?！鄙傥肃橹f。

    他知道自己這般明目張膽的偏幫有失妥當(dāng)，他也知道想讓華蒼率兵出征阻礙重重。論資歷，華蒼不如莊順，論威望，華蒼在羽林軍中自不必說，但比起屢次帶兵剿匪的莊順，總歸還是弱了一籌?？缮傥⒕褪怯X得，沒有人比華蒼更適合去上陣殺敵了。

    他忘不了華蒼得知他父親戰(zhàn)死時的眼神，那是難以置信，是滿腔怒火，是壓抑不住的戰(zhàn)意。盡管華將軍與他并不親厚，但到底是他的生身父親，是教養(yǎng)過他也磨礪過他的人，他憧憬他敬重他，怎能任他命喪敵手還無動于衷？

    他曾說“前線有我父兄足矣”，如今他父兄一個戰(zhàn)死一個被俘，少微知道，羽林軍留不住他了，他也不會讓華蒼被就此埋沒。

    所以，就算自己心中不舍，就算要被父皇訓(xùn)誡，少微還是想再為他爭取一次。

    他說：“父皇，華蒼是兒臣的羽林郎將，兒臣力薦他，是因為他真的是可造之材。今日失態(tài)，兒臣定會好好反省，只求父皇慎重考慮，給他一個盡忠盡孝的機(jī)會。”

    皇帝看向一旁：“凌老將軍以為呢？”

    凌老將軍比在朝堂上更為直白：“老夫以為，此人有將氣也有銳氣，正如太子殿下所說，是個可造之材。莊順那小子太過沖動魯莽，對付那些不成氣候的山匪流寇還行，真要遇上革朗那個木那塔，怕是要吃大虧?！?/br>
    皇帝道：“要說能耐，這個華蒼確是有些能耐，朕也聽說過他?？裳巯氯A家遭受如此重創(chuàng)，再派一個孩子上戰(zhàn)場，是否太過不近人情?！?/br>
    少微給他舅舅遞了個眼神。

    裕國公：“……”

    皇帝：“……”

    于是一直緘默不語的裕國公道：“這華蒼雖是華義云親子，卻并未入家中族譜，派他去邊關(guān)征戰(zhàn)，也算是給了他一個立足之地，若是勝了，他軍功在身，為將為帥，是給華家爭光，若是敗了……”

    “他不會??！”少微忍不住插話。

    裕國公掃了他一眼，少微撅著嘴收聲。

    裕國公繼續(xù)說：“若是敗了，華家還有個華三公子繼承家業(yè)，大不了給他封官加爵，這樣對九泉之下的華將軍也算有個交待?！?/br>
    這話說得殘忍，少微不樂意聽，在他心里，華蒼是絕不會輸給那個什么木疙瘩的，不過顯然皇帝聽進(jìn)去了。

    “好，既然你也看好這個華蒼，點他為將也無不可?！?/br>
    裕國公頷首：“虎父無犬子，有太子殿下和凌老將軍舉薦，想來不會差到哪里去?！?/br>
    皇帝轉(zhuǎn)向少微，搖頭嘆道：“你呀……打仗可不是兒戲，你要給你的羽林郎將鋪這么一條路，就要做好他可能回不來的準(zhǔn)備，到時候后悔可就來不及了。”

    “他會回來的。”少微說，“我信他?！?/br>
    少微去上將軍府吊唁華將軍時，華蒼正在服喪。他披麻戴孝，直挺挺地跪在那兒，身旁是哭得幾近暈厥的華夫人，以及瑟瑟縮縮的華世源。

    華蒼守著父親的靈柩，沒有掉一滴眼淚。

    他眸光暗沉，渾身繃緊，猶如一把蒙塵鈍重的劍，靜默而肅殺地立在那里，與周圍的凄切悲傷格格不入。

    少微祭拜過華將軍，走到華蒼身前，道：“我要送你去戰(zhàn)場了。”

    華蒼抬頭看他，似乎沒有太過意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

    少微扯了個笑，又說：“我早說過，你是將才?！?/br>
    說完他便倉皇逃離了上將軍府。

    他從前沒有經(jīng)歷過離別，還以為是件很容易的事。

    數(shù)日后，裕國公領(lǐng)上將軍職，率軍出征。

    隨行的人中，除了左將軍華蒼，還有一名少微熟識之人。

    少微聽見沈初在一旁嘀咕：“好好的司天監(jiān)不肯待，去做什么參軍?！?/br>
    “人各有志?！鄙傥⒄f，“趙梓年輕氣盛，你怎知他是想侍天祭禮，還是想征戰(zhàn)沙場。何況崢林是他故鄉(xiāng)，如何能置之不理。無論在哪任職，只要有報國之心，都是大好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