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眉頭最終卸了力，舒展開了。

    邵遠(yuǎn)抬起頭，臉上沒有什么情緒變化，依然用低音炮般的聲音講出平鋪直敘的話。

    “你先給我打個樣，我好知道該怎么做?！?/br>
    谷妙語一臉頭疼的樣子。

    等半天原來是這么句話。

    她伸手把邵遠(yuǎn)面前的座機撥到自己這邊，拿起話筒，照著通訊錄啪啪按號碼。

    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邵遠(yuǎn)挑著眉梢，看著谷妙語的臉，像在研究著讓谷妙語不高興的點在哪里。是不是因為他讓她打樣的時候又不小心流露優(yōu)越感了。

    等電話一通，谷妙語剛說完開場白，聽筒里就傳來忍無可忍的吼聲：“你們有完沒完啊？煩不煩??？前幾天不是剛打過sao擾電話了嗎？哦，拉黑一個號碼就換一個號碼接著打，不知道自己煩人是不是？告訴你們幾遍啊，不裝修不裝修不裝修，就裝也不選你們家！告訴你啊，再打sao擾電話過來我就報警了！”

    吼聲結(jié)束，電話啪的一下被掛斷。

    谷妙語提著話筒雙眼上翻長長吐著氣。

    她告訴自己，要笑對人生。

    然后把有點羞愧有點屈辱的情緒調(diào)整為平靜，收回眼神看向邵遠(yuǎn)。

    他臉上一副“我明白你剛才為什么不高興了”的討厭樣子。

    他又用手指點點通訊錄。

    “所以這不是第一次給業(yè)主們打電話？”

    谷妙語：“嗯?！?/br>
    “反復(fù)轟炸式電話營銷？”

    谷妙語又點點頭。

    “哪那么多廢話？趕緊挨個打電話！”

    她想看看當(dāng)他碰壁時，當(dāng)他接收到業(yè)主的反感和厭惡時，他還會不會保持住他那一副見鬼的優(yōu)越感。

    她看著邵遠(yuǎn)把話機拖回到他面前。他眼睛掃了一下通訊錄，就不再看了。他拿起話筒，手指在數(shù)字鍵盤上做了十一個連續(xù)流暢的跳躍。那手、那動作都無比優(yōu)雅好看。

    谷妙語秉著呼吸聽著話筒里傳來的聲音。

    嘟嘟聲忽然一個中斷，有人把電話接起來了。

    邵遠(yuǎn)張嘴說了聲“您好”。

    谷妙語聞聲愣了愣。她感覺有人在用聲音發(fā)sao。

    該怎么形容她剛才聽到的聲音呢？

    低沉幽謐的音色、富有磁力的音質(zhì)、娓娓道來的語調(diào)，那副本就不錯的嗓子經(jīng)過他刻意的拿捏后變得無比好聽，簡直像午夜情感播音員一樣，在用聲音躁動聽者的心。

    話筒里沒能如愿傳來呵斥或者責(zé)怨。反而有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不知怎么的，在邵遠(yuǎn)介紹完公司情況以后就和他開心地聊了起來：“哇小哥哥，你聲音超好聽！你是哪家裝修公司哇？我叫我mama選你的公司裝修好了！”

    谷妙語：“……”

    這是什么鬼情況？為什么他沒被罵？這還是她所認(rèn)知的世界嗎？？？

    這一刻谷妙語覺得十碗心靈雞湯都拯救不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幻滅感。

    邵遠(yuǎn)坐在位子上打了一下午的電話。

    晚上下班收工前，谷妙語對這個世界的幻滅感減輕了一些。

    還是有很多人噴邵遠(yuǎn)警告他不要再打sao擾電話的。

    另外還有很多人，聽到邵遠(yuǎn)剛報出礪行裝飾四個字就立刻掛斷了電話，不管他把自己的聲音拿捏得多磁性動人，電話那邊的人也沒買賬。

    看著邵遠(yuǎn)有點挫敗的臉，谷妙語放心了。

    這才是一個正常的世界嘛。

    放心之余，她再想一想，不覺又有點心軟。一向那么有優(yōu)越感的人，忽然聽到這么多不耐煩的拒絕和沒好氣的警告，怕是會有點承受不住吧。

    她決定還是去疏導(dǎo)一下在電話上收到了很多挫敗感的青少年。

    她走到邵遠(yuǎn)桌位旁邊，敲敲桌面，把他的頭敲得抬了起來。

    “是不是心里很委屈，很多負(fù)能量？覺得你也是在工作，可為什么對方不能體諒你一下，聽你把電話講完呢？大家都是出來工作討口飯吃，容易嗎？”

    邵遠(yuǎn)挑挑眉梢，很慢地點了下頭。

    他打電話的過程中，確實如谷妙語所說，心里積下了許多委屈和負(fù)能量。

    谷妙語告訴他：“其實打電話這事跟‘你覺得有些事是變通但在我看來那是欺詐’，是同一個道理。你覺得你委屈，你打電話是為了工作，誰工作容易？為什么不互相體諒你？可是想過嗎，少年，這些電話號碼都是通過非正常的手段拿到的，從號碼主人的角度看，這是隱私被泄露，而我們在他們隱私被泄露的基礎(chǔ)上給人家打電話，這其實就是確鑿無誤的sao擾電話?！?/br>
    “你的工作是建立在sao擾其他人的基礎(chǔ)上的，你收到再多責(zé)難謾罵，又有什么好委屈的？你應(yīng)該帶著歉疚去承受這一切?！?/br>
    谷妙語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她剛剛說著說著有點激動起來。

    與其說那番話是在告誡邵遠(yuǎn)，不如說她是在再次告誡自己。

    有些現(xiàn)象就算是普遍存在的，普遍到很多人都覺得沒什么不對，可是她自己不能忘了，其實這樣的事是不對的。

    她走到公交車站，一邊等車，一邊平復(fù)自己復(fù)雜的心情。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環(huán)繞立體聲的低音炮混響效果。

    “你還好嗎？”

    谷妙語耳邊一癢，渾身一個激靈地轉(zhuǎn)回身。

    她看到邵遠(yuǎn)。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到了公交車站，就站在她身后，問了她剛剛那個問題。

    “我能有什么不好？”她夾著眉心回答邵遠(yuǎn)。

    “你剛才的反應(yīng)挺大的，看起來很激動也很……嗯，自厭。”

    谷妙語本來很有戰(zhàn)斗力地皺在一起的眉心一下松垮了。

    她被一個她討厭的毛頭小子看透了。

    “是！”谷妙語透過邵遠(yuǎn)的眼鏡看著他的眼睛，索性坦率地答，“我很自厭！我理解打電話營銷這是項工作，但我并不認(rèn)同這種造成電話sao擾的工作方式?？稍谶@個普遍這樣做的行業(yè)里，我也不得不這么做，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br>
    公交車來了，谷妙語說了聲“再見”，轉(zhuǎn)身上了車。

    邵遠(yuǎn)看著那輛老舊的公交車哼哼唧唧地開遠(yuǎn)了。

    很舊的車，動起來吱吱扭扭的，是需要修繕一下的了。可好在依然還能前進。

    晚上邵遠(yuǎn)仔細(xì)回想了一下白天的事情。他一開始覺得谷妙語的反應(yīng)有點過于夸張，可是她的那番話確實給他帶來了思考。

    從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看，很多事比如變通、比如電話營銷，這些其實都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它們只是一種能夠提高收益的工作方式。

    可是從道德層面去理解呢？

    這樣的工作方式，真的對嗎？

    可如果不對，為什么整個行業(yè)又都在采用呢？

    邵遠(yuǎn)有點想不通了，他給母親撥了一個電話。

    他向母親問了這個問題。

    母親的聲音有點欣慰。

    “你已經(jīng)開始親歷種種行業(yè)現(xiàn)象了，這很好。其實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只有一個誘因，那就是錢?！?/br>
    母親告訴邵遠(yuǎn)：“當(dāng)錢的誘惑大過于良心，那些不能做的事的底線就降低了。而錢的誘惑，最初時往往只是為了溫飽——不這樣干就沒辦法賺到錢吃飽飯。因為這樣一個基于生存的原因，很多人就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了一個不得不這樣做的開脫。

    “當(dāng)人人都為自己和別人的這種‘我們是為了吃飽飯才這么干’的行為開脫時，這種行為就變成明知不對卻有很多人在做、甚至誰提出來它不對那個人就會被視為公敵和異類?！?/br>
    邵遠(yuǎn)想著母親的話。

    “那該怎么改善這種扭曲現(xiàn)狀呢？”

    母親低聲一笑：“等你像我和你爸爸一樣，有本事能夠解決一些求溫飽的人的溫飽問題，讓他們不做這樣那樣的事也可以吃飽飯，到那時你就可以改善這種狀況了。”

    邵遠(yuǎn)陷入思考中。

    手機聽筒里再次傳來母親的聲音。

    “遠(yuǎn)遠(yuǎn)，我很好奇，是誰讓我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兒子開始懂得思考民生了？”

    邵遠(yuǎn)笑一笑，回答：“沒有誰?！?/br>
    那是一個他并不怎么喜歡的人。所以不必告訴母親，不必讓她在母親心里留下印象。

    第9章 我要變強大

    第九章我要變強大

    第二天白天，谷妙語又帶著邵遠(yuǎn)一起打電話，一起承接負(fù)能量。

    一上午沒有收獲什么太明顯的成果，大多人都沒好氣地掛斷電話，一小部分人模棱兩可地表示后面如果有裝修需求會考慮聯(lián)系你們的。

    午休時，谷妙語叫了外賣，人道主義精神泛濫的她順手給邵遠(yuǎn)也帶了一份。

    邵遠(yuǎn)吃著外賣，忽然抬頭問：“我是不是很快就要被你帶著一起失業(yè)了。”

    谷妙語呵呵一聲：“別著急啊，這不是還沒到12月31號呢嗎。有人急著找工作，可沒見誰還急著失業(yè)的?！?/br>
    邵遠(yuǎn)點點頭：“嗯，你都不急，我急死也沒用。”

    谷妙語感覺自己抓到一個奚落他的機會：“小朋友，你別把自己類比成太監(jiān)啊?！?/br>
    邵遠(yuǎn)：“……”

    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他一副不大再想理谷妙語的樣子，低頭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