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只做宅子里的活，對藥圃的事知之甚少，聽傅凜這樣一說，頓時樂不可支。

    兩位小竹僮幫葉鳳歌討了公道，便高高興興地接著做事去了。

    傅凜喚來閔肅，“你撥兩個人去盯著，誰也不許幫忙，叫尹華茂老實將凍土全部翻一遍。若他或尹笑萍還想嘰嘰歪歪，也不必來問我，直接將他們二人種在土里就行了?！?/br>
    連他都不能欺負(fù)葉鳳歌，尹家那混球算什么玩意兒，找死。

    ****

    立冬這日，葉鳳歌的師父妙逢時如期而至。

    妙逢時上一次來替傅凜診脈、調(diào)藥方，還是兩年前的事了。

    換言之，葉鳳歌也有兩年沒見著師父。

    一聽說自家?guī)煾刚谇皬d與傅凜喝茶敘話，葉鳳歌按捺不住，不管不顧地就沖進(jìn)了前廳，腳步是少見的雀躍，近乎連蹦帶跳。

    “師父！”

    葉鳳歌撲身過去，眉眼彎彎，甜嗓嬌嬌，瞬間點燃了師徒二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陌生人瞧著妙逢時的第一眼，通常都很難相信她是個赫赫有名的醫(yī)術(shù)大家。

    她長相英颯，又是個我行我素的性情，有時舉止灑脫不羈到近乎疏狂，更像個叱咤江湖的女游俠。

    “小啾啾顯然很想我，為師心下甚慰啊?！?/br>
    妙逢時笑得那叫一個意態(tài)風(fēng)流，張開雙臂將葉鳳歌擁住，照著她笑吟吟的臉邊就是一記響亮香吻。

    “師父，我都多大個人了，就不能別再當(dāng)眾叫小名嗎？”

    葉鳳歌這才想起前廳里不止自己與師父二人，當(dāng)即赧然捂住紅撲撲的笑臉，有些尷尬地回頭看了看。

    主座上，傅凜臉色鐵青，眼中卻委屈泛紅。

    像被誰欺負(fù)慘了似的。

    第二十七章

    與葉鳳歌無聲對視一瞬后，傅凜斂了斂睫，淡淡將頭撇開，暗自吐納數(shù)回后，臉色很快也由鐵青轉(zhuǎn)回玉白。

    仿佛先前那副強(qiáng)捺惱怒、暗自委屈的模樣只是旁人眼花的錯覺。

    可不知怎的，葉鳳歌心中竟莫名有些愧疚發(fā)虛，就仿佛自己當(dāng)真欺負(fù)他了似的。

    怪了，她又沒對他做什么……

    哦，好吧，方才她只顧著來見師父，不經(jīng)通傳就很失禮地闖了進(jìn)來，對傅五公子當(dāng)家人的威嚴(yán)有失尊敬——

    若傅凜是為著這事慪氣，那她確實算是欺負(fù)了他。

    兩人平日里私下如何相處那是私下的事，畢竟這會兒傅凜是在以主人的身份待客，雖說這個“客”是她的師父，按禮數(shù)她也確實不該如此魯莽冒失。

    “我與師父兩年沒見，一時忘形就闖進(jìn)來了，請五爺雅量海涵。”

    想明白了自己的過失之處后，葉鳳歌自然沒法子理直氣壯，尷尬抿著笑垂下臉，訕訕抬手按住突然酸疼的額xue。

    不敢再看傅凜，更不敢回身面對自家?guī)煾浮?/br>
    也因著她誰也不敢看，便錯過了傅凜因她這近乎客套的言辭而突凝薄霜的神情，也錯過了妙逢時那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

    正當(dāng)葉鳳歌躊躇思量著要不要先行告退，晚些再單獨(dú)面見師父時，管事宿大娘的到來無意間拯救她于水火。

    見宿大娘進(jìn)來向傅凜回話，葉鳳歌忙退到一旁，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了妙逢時身側(cè)。

    “照五爺吩咐，已替妙大夫?qū)⒛显旱目蛶麄浜?。?/br>
    聽了宿大娘的回稟，傅凜只是板著臉淺淺頷首。

    傅凜平日里大略就是這般模樣，也只有與葉鳳歌相處時才會多些活絡(luò)的人氣兒，宿大娘早已習(xí)慣，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她自若地轉(zhuǎn)而對妙逢時笑道：“妙大夫一路舟車勞頓，是否先移步南院小憩片刻？”

    雖說妙逢時總是一兩年才來桐山一趟，但宿大娘辦事妥帖，一直將妙逢時的習(xí)慣記得很清楚。

    以往妙逢時每次來后，并不會著急忙慌地上來就替傅凜診脈，通常都是小住兩三日，先找葉鳳歌問過一些情形，再從北院找?guī)讉€日常在傅凜近前服侍的人問些事，最后才是診脈、調(diào)方子。

    妙逢時遠(yuǎn)遠(yuǎn)拋給傅凜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臉，“喲，傅五公子是有多不想看到我這個大夫？竟特意將我丟到離北院最遠(yuǎn)處去?！?/br>
    往年她來時，通常都住在離北院相對近些的東院。

    對她這挑事般的問話，傅凜顯然并不想搭理，清清冷冷一挑眉，什么話也沒說。

    葉鳳歌見狀，趕忙小小挪近妙逢時半步，淺聲在她耳邊解釋道，“師父，五爺不是故意將您挪到遠(yuǎn)處，只是東院住著傅將軍送來的客人，這才……”

    這些年來她太習(xí)慣護(hù)著傅凜，哪怕明知在自家?guī)煾该媲罢f多就容易錯多，卻還是不愿傅凜被誤解。

    “啾啾，沒規(guī)矩了啊。這種解釋該由主人家出面的，你著急忙慌補(bǔ)什么漏？”雖是近乎訓(xùn).誡的話，但妙逢時語調(diào)隨意，還帶著點笑模樣，并不見嚴(yán)厲苛責(zé)的意思。

    可在葉鳳歌聽來卻是話里有話，心中立時“咯噔”一下，趕忙閉嘴噤聲。

    “妙手一脈”的藥門弟子大多常年被派在外，在師父座前聽教的日子自然比醫(yī)門弟子少得多，時日一長，在許多師門的規(guī)矩上不免就會有些怠惰疏忽。

    這七年來傅凜從未將葉鳳歌當(dāng)做外人，這使她時常有些大意，甚少想起自己在此的身份只是客居侍藥，逾矩僭越地發(fā)聲替傅凜圓場補(bǔ)漏已是習(xí)以為常。

    今日被自家?guī)煾复€正著，葉鳳歌心知晚些與師父單獨(dú)面談時定要挨訓(xùn)，當(dāng)下便縮得跟個鵪鶉似的。

    余光瞥見她那副自知理虧的模樣，妙逢時笑著打了個呵欠，又不著痕跡地瞟了一眼傅凜忽然握成拳的手。

    “鳳歌，我是不是該喝藥了？”傅凜忽然出聲。

    上午傅凜一直在與賬房的人核對賬目，忙到未時才吃午飯，因此妙逢時到的那會兒，葉鳳歌正在北院小廚房替他熬藥。

    葉鳳歌太過震驚，根本沒留心傅凜的稱呼，只是驚訝地回頭看向他，遲疑著點了頭。

    為了替她解圍，免她再在師父面前接著受斥責(zé)，傅五爺竟主動問藥喝了。

    這一刻，葉鳳歌甚至生出個荒謬的感覺：若非顧忌著眼前這人的身份是“葉鳳歌的師父”，說不定傅凜已經(jīng)掀桌翻臉了。

    “那走吧，”傅凜平靜地站起身，撣了撣衣袍上的褶皺，“妙大夫請自便。”

    妙逢時隨手拍了拍葉鳳歌的肩，呵欠連天地笑道，“去吧，為師這一路奔波下來還真是累了，你算著時辰過來答話就是?！?/br>
    “是，師父。”

    ****

    回到北院后，葉鳳歌先去小廚房端了藥，這才來到傅凜的寢房。

    傅凜站在外間角落的臉盆架子前，慢條斯理地從銅盆中拎起巾子擰著。

    “你過來?！?/br>
    打量著碗中的藥還有些燙，葉鳳歌便先將藥碗擱在小桌上晾著，疑惑地回頭看向他，“怎么了？”

    傅凜并不看她，認(rèn)真將擰到半干的巾子抖開，從容地折疊著。

    渾身上下寫滿“爺不高興”。

    葉鳳歌沒奈何地笑笑，依言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做什么？”

    話音才落，那張散著溫?zé)崴畾獾慕碜泳透驳搅怂哪樕?，傅凜修長寬大的一手也托住了她的后腦勺。

    葉鳳歌掙脫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扯開，輕惱地笑瞪他一眼，“這又是在鬧什么？”

    “洗臉，”他語氣有些淡淡的惱火，手上的動作卻輕柔細(xì)致，“妙逢時這個……”

    想起葉鳳歌對妙逢時的敬重，他急忙收住險些脫口的惡言，悒悒不樂地?fù)Q了個客氣點的說法，“什么破師父，沒點師父的樣子。”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妙逢時，可在他的記憶里，以往妙逢時來與葉鳳歌雖親昵熱絡(luò)，卻并沒有如今日這般又親又抱的舉動。

    真是想了就恨。

    憑什么？！連他都沒有……

    “不許說我?guī)煾笁脑??！比~鳳歌輕輕嗔了他一眼，雖不兇，但對妙逢時的維護(hù)之意還是很明顯的。

    這又是洗臉又是說壞話的，葉鳳歌總算明白，他的不滿是源于方才自家?guī)煾冈谒a邊的那記香吻。

    她笑了笑，只當(dāng)傅凜的惱怒是在鬧小孩脾氣。

    小孩子總是這樣，一旦覺得自己最親近的伙伴忽然要被人搶了去，總是忍不住要別扭生氣的。

    傅凜深深凝了她片刻后，漂亮的薄唇抿成倔強(qiáng)又委屈的直線，終于如她所愿地撒開手，將那巾子扔回銅盆中。

    腳步重重地朝著內(nèi)間走了幾步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滯了滯，片刻后就突兀且僵硬地折身回來，走到軟榻前重重坐下，雙手握拳又放開。

    他面無表情地閉了閉眼，似在暗自調(diào)息吐納，握拳的動作反復(fù)數(shù)回，像在強(qiáng)忍不適。

    葉鳳歌被他這一連串奇怪的反應(yīng)鬧得有些糊涂，蹙緊眉頭茫然愣在原地。

    靜默半晌后，傅凜像是終于穩(wěn)住了心緒，徐徐踢掉鞋子，盤腿坐到軟榻上。

    “你之前說了，叫我生氣時別再自己躲起來。”沉嗓徐緩，帶著一種艱難發(fā)聲的輕沙。

    這點小小的改變對尋常人來說或許不值一提，可在傅凜身上，實在算得上是極大的改善。

    ****

    葉鳳歌恍然大悟地笑了，心中涌起柔暖熱流。

    他在解釋。

    解釋方才他朝內(nèi)間走了兩步又退回來的奇怪舉動，是因為想起她說過的話。

    因著她曾有那樣的叮囑和請求，他就開始試著生氣時不再躲起來，雖然這明顯讓他難受不自在，可他還是照著她的話做了。

    雖還不知他此刻是在氣什么，可他竟當(dāng)真能在怒氣漸長時還將她說過的話放在心上，并盡力勉強(qiáng)自己照著她的話去做……

    要知道，好幾年前妙逢時就曾試過許多法子，想要不動聲色地加以引導(dǎo)，讓他學(xué)著及時宣泄自己的負(fù)面情緒；可他一直非常抗拒，對妙逢時的所有建議全都充耳不聞。

    葉鳳歌伸出食指揉了揉發(fā)燙的眼角，欣慰地笑著走過去站到他面前，柔聲安撫，“方才我又不是當(dāng)真在吼你，只是想告訴你，我?guī)煾覆⒎禽p浮不莊重，你別在背后說她?！?/br>
    傅凜淡淡“哼”了一聲，垂下腦袋拿倔強(qiáng)的頭頂給她看。

    “我五歲拜到師父門下，之后的八年里師父不單對我傳道授業(yè)，也管教養(yǎng)我品性行止?！比~鳳歌轉(zhuǎn)身去端了藥碗來，笑吟吟遞過去。

    “總之，我算是師父親自帶大的，所以她時不時會有些親昵的舉動……怎么說呢？嗯，就是只是大人對小孩兒表達(dá)疼惜愛重的方式，絕不是浪蕩輕浮?！?/br>
    傅凜緩緩掀了眼皮，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后，動作僵硬地伸手接了她遞來的藥碗。

    算是接受了她這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