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鳳姐兒,五爺這回怕是氣狠了,”承恩苦著臉將托盤往她面前一遞,“送都寢房的飯眨眼功夫就又遞出來了。你瞧這碗飯,就動了這么丁點(diǎn),喂貓兒也不夠啊!” 雖說傅凜在旁人看來性子是陰晴不定些,可這宅子里都是在他身邊好幾年的人,素知他以往就算有時生氣吃得少些,也絕沒有這樣敷衍地拿筷子在飯堆兒上杵個洞就當(dāng)吃過了的。 葉鳳歌按住眉心,皺著臉自責(zé)道,“怪我,好端端非要跟他皮那么一下。得,我老實(shí)賠罪去吧。” **** 滿心不安地等著藥罐咕嚕嚕滾起來后,葉鳳歌立刻將藥盛好,趕緊往主屋寢房去了。 她雙手端著托盤不方便推門,便拿腳尖抵了抵門扉—— 門竟然被閂上了! 以往為了方便葉鳳歌出入,在她送了藥來之前,寢房的門是絕對不會閂的。 葉鳳歌自知理虧,也不計(jì)較,好聲好氣地輕喚,“五爺,是我?!?/br> 回應(yīng)她的是綿長的沉默。 葉鳳歌皺眉,腳尖略使力在門上踢了兩下,“傅凜?!?/br> “藥放在門口就是了?!?/br> 冷冷淡淡的嗓音透過門扉清晰傳來,分明人就站在門后。 “好嘛,今日是我不該逗你,跟你賠罪了,好不好?”葉鳳歌站近一些,軟聲道,“你好歹看在我挖了半個時辰的地,累得腰酸背疼替你種小白菜的份上,就別氣了吧?!?/br> 等了片刻,門終于打開。 寢房內(nèi)沒有點(diǎn)燈,只有廊下的燈籠幽幽的光芒斜斜攏過來鋪到他腳下。 他的臉隱在幽暗中,只一對烏晶般的眸子閃著委屈的光。 “我……” 葉鳳歌話才起頭,傅凜倏地伸手將她手中托盤上的藥碗端過去,仰脖子一飲而盡。 “還燙著呢!”葉鳳歌沒來得及攔下他的動作,只能干著急地瞪著他,“你……” 傅凜聲音平板,如無波的死水,“我要睡了,你回房吧?!?/br> 下一刻,那房門當(dāng)著葉鳳歌的面上被關(guān)上了。 侍藥葉鳳歌,七年來頭一回,被傅五公子拒之門外。 莫說葉鳳歌自己,整個北院的人聽到這個消息后,全都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 許是幼年在親生母親手中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太過痛苦,也太過刻骨銘心,傅凜對旁人總是防備極深。 雖說隨著年歲漸長,他慢慢學(xué)會了克制與假裝,只要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便能行事如常,不明就里的旁人瞧著,最多只會覺得他性子反復(fù)不定,卻斷斷不會察覺他有什么異樣。 可親近的人都知道,若當(dāng)真遇到使他心魂大亂的沖擊,他依然無法敞開心扉與誰傾訴、交流,多是尋個無人處躲著發(fā)呆。 根據(jù)妙逢時的說法,這是傅凜在自行療愈。如有人非要在這種時候往他跟前湊,他定會不自知地豎起滿身螯刺,將能動用的攻擊手段全數(shù)撒出去。 可以往傅凜無論為什么事躲起來,嚴(yán)令不許旁人靠近時,從來都是不包括葉鳳歌的。 今夜在主屋值夜的承恩就候在門外,順子與兩個小竹僮也正好在主屋回廊下等著滅燈籠,自然全瞧見葉鳳歌被拒之門外的那一幕。 對這七年才有一回的異象,幾個少年人全都懵在原地僵著手腳,不知自己能做點(diǎn)什么。 畢竟以往五爺生氣時,只有鳳姐兒能安撫得?。豢山袢瘴鍫攨s是沖鳳姐兒甩了門…… 順子顫巍巍挪著步子過來,湊到葉鳳歌面前,壓低嗓音小小聲聲道,“你和五爺,為啥吵架?” “我倒寧愿他吵,吵兩句還能讓我知道是為什么!” 畢竟七年來頭一遭被拒之門外,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葉鳳歌面子有些傷,氣悶地抬腳照門上踢了一下。 “我都負(fù)荊請罪了!你好歹說一句是在氣什么吧?” 她猜想傅凜這會兒多半還站在門后的,可等了半晌也沒聽到他應(yīng)聲,心中就漸漸悶出火星子,端著空藥碗轉(zhuǎn)身離去,腳步又急又重。 **** 葉鳳歌素來親和,難得見她凝著滿臉的惱火,掌勺大娘與燒火竹僮俱是訝異,自不免關(guān)切地問上兩句。 可惜葉鳳歌并不知傅凜突然生的哪門子大氣,實(shí)在解釋不清楚來龍去脈,只能勉強(qiáng)扯出苦笑,逃似地又出去了。 料想這時傅凜將她關(guān)在門外的消息多半已傳遍北院,葉鳳歌暫時不想回去面對大家擔(dān)憂、好奇又復(fù)雜的目光,只得悶頭出了院門,漫無目的地四下走著。 暮秋的傍晚,月涼如水,夜風(fēng)沁寒。 涼颼颼的秋風(fēng)撲到臉上雖又冷又疼,倒頗有些提神醒腦的功效。 葉鳳歌時不時冷得一個激靈,心中那團(tuán)無名火氣漸漸弱下去,總算能冷靜地捋捋腦中那團(tuán)亂麻了。 看樣子傅凜氣得不輕,不會就為著下午她逗他的那點(diǎn)小事。 那,莫非是裴瀝文帶回了什么棘手的消息給他? 不對,若是商事上的麻煩或困擾,即便傅凜氣急了,也絕不會遷怒到她頭上。 此刻細(xì)細(xì)回想他方才的那股悒郁,分明就是沖著她的。 葉鳳歌在中庭的樹下停了腳步,咬著唇角抬頭仰望著樹梢,絞盡腦汁想得眉頭都皺起來,也想不出自己今日還做了什么能惹他氣得這么狠的事。 末了只能憋屈又惱火地咬牙怒道,“鋸了嘴的悶葫蘆,白疼你這么多年!” 說著,抬腳就照著樹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記。 樹梢枝葉沙沙輕響。 “欸?鳳姐兒,怎么在這兒吹風(fēng)呢?” 葉鳳歌趕忙站好,尷尬地捋了捋裙擺,回頭看向緩步行來的裴瀝文。 “瀝文少爺,”被人瞧見自己失態(tài)的模樣,她有些羞慚,硬著頭皮僵笑寒暄,“今夜沒有下山么?” 宅子所在的這座山叫桐山,山下的城便也叫做桐山城。 裴瀝文的家在城中,平日來與傅凜說完事后,若遇耽擱遲了趕不上關(guān)城門之前回家,便索性留宿宅中的客院廂房。 “沒呢,下午同五爺商量好,打算將他從前做的那個有十二小人兒的計(jì)時滴漏拿去工坊照著做一批,明年沅城的新鋪?zhàn)娱_張時用來做噱頭,”裴瀝文解釋道,“等著他明日出圖紙給我,就住下了?!?/br> 雖說裴瀝文與葉鳳歌交情一般,但他知道傅凜待葉鳳歌非常信任。 無論商事還是家事,傅凜對葉鳳歌從無遮掩隱瞞,因此裴瀝文對葉鳳歌說起這些也就大方,全無顧忌。 “你們今日只談了這個?”葉鳳歌懨懨耷拉了眉眼,“沒別的了?” 若只說了這個,那就可以確鑿認(rèn)定傅凜的怒氣當(dāng)真是沖她的,跟旁的事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 裴瀝文想了想,“還說了一樁,上個月臨川城出了件大事。你去臨川那幾日,沒聽到點(diǎn)風(fēng)聲嗎?” 他代傅凜在外走動商事,同時也是傅凜放出去的眼睛和耳朵,外間重大的消息多由他帶回來供傅凜判斷局勢。 葉鳳歌有些意外地?fù)u搖頭,“什么大事?” 她之前跑到臨川去,只是躲在大通繡坊吃吃睡睡,也就最后被傅凜接回來的那日才上街溜達(dá)了一圈,自然什么也沒聽到。 “上個月初九的夜里,漕幫的人不知在追什么人,誤打誤撞闖進(jìn)官學(xué)藏書樓,許是打斗間沒留心碰倒了燭臺,將藏書樓給點(diǎn)著了。燒塌整一層,里頭的許多典籍記檔全化了灰?!?/br> 臨州官學(xué)的藏書樓可不簡單。 兩百多年前初建城時著重育人樹才,批給官學(xué)的地比州府衙門還大,建完講學(xué)院堂、演武場館及舍院后,還剩好大一塊空地,便又建了三棟藏書樓。 因官學(xué)與州府衙門相距不遠(yuǎn),藏書樓又有寬裕,州府衙門便逐年將一些古老珍貴但暫無用場的典籍、記檔存放在官學(xué)藏書樓,也供學(xué)子們參閱。 葉鳳歌目瞪口呆地咽了咽口水:“燒塌的那一層,不會剛好存的是州府衙門的典籍記檔吧?” “可不就這么巧么,”裴瀝文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宵禁時當(dāng)街斗毆,再加上燒毀州府衙門存放的典籍、記檔這樣的重罪,不單漕幫涉事人等被拘了五個,當(dāng)夜負(fù)責(zé)宵禁巡防的衛(wèi)戍也全被打了板子、罰了俸,連他們的頭兒也被罰去城郊做苦力來著?!?/br> 葉鳳歌一手叉腰,一手按著腦門想了想,“巡防衛(wèi)戍的頭兒是……傅……” 她訝異地瞪大了眼,再度看向裴瀝文。 “五爺?shù)奶媒悖媚锔荡?,”裴瀝文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感慨道,“這也就傅家的人,若換個沒傅家這樣靠山的,轄下出這么大的紕漏,按《大縉律》來說該當(dāng)瀆職罪,怎么可能只罰做苦力就算了。” 兩相對比下,葉鳳歌立刻又為傅凜心疼了。 傅家任何一個人無論在公在私,無論捅了什么漏子,家中都會盡最大的力去兜著護(hù)著。 莫說三姑娘傅淳,就連姻親表少爺尹華茂都能在傅家蔭庇護(hù)持的范圍內(nèi)。 惟有傅凜,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似乎除了老太君傅英之外,傅家人連他的死活都不在乎,更別提關(guān)切他的前途與成敗。 他這一路行來孑然孤身,卻還是成了堂堂正正的傅五爺。 若當(dāng)真單個拎出來論高低,他比傅家任何同輩都不會遜色分毫,甚至可說是他們中間出類拔萃的那一個。 “你同五爺說三姑娘的事,他……”葉鳳歌一時詞窮。 既傅凜選擇了行商,這些可能對時局有影響的消息自該了如指掌,可偏偏事關(guān)傅家,或許他聽著并不好受。 裴瀝文語帶敬佩地輕嘆:“以往我也猶豫,不知臨川的消息——尤其是傅家相關(guān)的消息——該不該遞到五爺這里??伤f,雖聽著心里會不舒服,但他是爺,這些消息非聽不可。” 如今的傅凜是當(dāng)家主事的爺,如這般重大的消息是他在商事決斷上必要的參考,雖聽了會難過,他卻也不回避。 這是傅五爺?shù)陌翚馀c膽色,狠起來要成事時,連自己都不放過。 葉鳳歌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帶笑的水光。 那個弱小可憐無助的小病秧,就這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大樹。 卻偏還肯在她面前別扭、笑鬧,讓她總誤以為他還小。 又或者該說,他只肯在她面前毫無防備,沒有強(qiáng)撐死扛,沒有冰冷盔甲。 無論笑還是怒,軟弱或者倔強(qiáng),就連今夜莫名其妙的別扭悶氣,其實(shí)都是只給她一人看的。 她要收回先前的話,她沒有白疼他這么多年。 畢竟,他報她以至誠,在她面前始終純粹如初。 **** 與裴瀝文道別后,葉鳳歌回到北院,最終還是又到了主屋寢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