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賠了錢。因為是在學校里撞的，連系主任都來勸我息事寧人?！?/br>
    何有時胡亂抹了一把眼睛：“他卻沒走。每天在我病床邊上噓寒問暖，給我換藥，穿襪子，推著輪椅帶我回學校上課，帶我復健。每天被我爸媽罵，也沒走?！?/br>
    “那是我頭回知道，談戀愛是什么樣子的……這世上竟真的會有一個陌生人，能對我那么好。”

    她每說一句，秦深心往下沉一點。說完了，沉到底了。

    肇事者愛上苦主，富二代對一個瘸子不離不棄，無論哪個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們談了半年，直到取下鋼釘后，我還是沒能站起來……醫(yī)生說肌腱沒長好，不能植入人工膝蓋，以后看復健情況再考慮……跟我之前想得一點都不一樣?！?/br>
    說到這里，她眼淚流得更急：“我以為我好了，就能跑能跳了?！?/br>
    “他跟我說，‘有時，我欠你的已經(jīng)還清了’。他說他爸爸mama也不能接受一個殘疾人，讓我學習怎么獨立。”

    何有時拿紙巾捂著鼻子，甕聲甕氣的：“我那段時間，特別不要臉……我每天看張海迪名言，他不來看我，我就去學校找他，低聲下氣的……特別不要臉……”

    “他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大家以相處舒服的原因在一起，他只能陪我走一段路，不能因為愧疚捆綁到一起?！?/br>
    “他說他負擔不起我今后的人生，說我對他的依賴性太強了，他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以前的承諾都是假的……”

    原諒一個人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克服父母的阻礙，頂著同學間“殘疾系花傍上富二代”的說法和他在一起，幾乎花掉她半條命。

    后來他拿這樣的理由逼她分手，剩下半條命也沒了。

    *

    “沒勇氣，沒擔當，沒責任感，背信棄義，不自立，過分在意別人眼光?！?/br>
    秦深坐在她平時做直播時的椅子上，眉眼沉俊，說這話時像是在挑剔一個沒救的垃圾，把人從頭到腳挑揀了一遍。

    最后給予總結(jié)性陳詞：“這些，對男人來說，每一點是致命傷。”

    他說得言之鑿鑿，何有時哽咽聲都停了下，乖乖“嗯”了一聲：“秦先生說得對?！?/br>
    “現(xiàn)在想通了么？”秦深問她。

    何有時點點頭，紅著眼睛紅著鼻子跟兔子似的，這副樣子就算她說再理智的話都顯得可憐兮兮的：“早就想通了，分手半年后就想通了?！?/br>
    ——分手半年才想通。

    ——不，至今還沒想通。躲著前男友，躲著同學，躲著一切與之相關(guān)的人，視線恐懼，社交障礙，懷著纖細敏感的玻璃心縮在自己的殼子里。

    這是她所謂的“想通”。

    秦深眼里郁色更深，薄唇抿成一條線，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沒想通?！彼谅曂鲁鲞@么一句。隨即眉頭微松，不緊不慢地解開襯衫最上邊一顆扣子，從椅子上傾身，一手撐在床上，沒等有時做出反應，便低頭吻了上去。

    吻得不深，一觸即收，他唇干燥，也不暖，透著兩分微微的涼。

    吻完之后，秦深還定定看她半晌，像是在等她反應。

    他面上坦然，一雙眼極黑，連點初吻該有的羞澀都沒表露。因為靠得太近，何有時甚至看得到他喉結(jié)連著滾了幾下，所有細節(jié)俱都無比清晰。

    何有時整個人都傻了。

    秦深笑了下，聲音低得厲害，字字讓她鼓膜振動。

    “五秒鐘前我想，如果你推開我，或者給我一耳光，我就……”他仔細思考了一下，繼續(xù)說：“我以后再紳士一點?！?/br>
    話里用的是“紳士”一詞，秦深卻又厚顏無恥地低頭親了一下，親在她濕漉的眼睛上。

    “好了，現(xiàn)在我想通了?！鼻厣钪逼鹕?，退回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從上午接到電話時開始積攢的燥意，通通被這兩個加起來不夠兩秒的吻平息了，還很是體貼地給她倒了一杯溫水：“你繼續(xù)說。”

    何有時傻了足有一分鐘，有一種早就埋在心底的東西破土而出，飛快地生長出枝條筋蔓，束住她四肢，束住她每一根神經(jīng)，連思考都做不到。

    她神思不屬地咽下一口水，嗆到了，咳得聲嘶力竭的。

    第30章

    這個時隔兩年的故事, 何有時講了好幾個鐘頭。

    “那時我們在一個學校, 讀研, 他比我大一屆……他提分手以后我去找過他好幾回，低聲下氣的, 他大概煩得厲害，每次都沒什么好臉色。很多人都在背后說我死乞白賴倒貼?！?/br>
    研究生院小，一個導師就帶那么幾個人，圈子里發(fā)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的。

    “然后，身邊的朋友就都疏遠了?！?/br>
    “疏遠？”秦深慢騰騰嚼著這兩個字。

    何有時錯開視線, 望著窗外, 聲音有點飄：“就是不跟你說話, 無論是上課、吃飯、散步, 都避著你, 會在背后嚼舌根?！?/br>
    “我那時忙著復健, 原先做的課題別人跟進了，學校有什么重要通知, 同寢室的姑娘也不會知會一聲。有一次我低燒了, 沒去自習室，我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聽到她們在說我?！?/br>
    “我做人挺糟糕的。”她自嘲了下?，嵥榈拈e話太多了, 聽到的那些, 何有時全都記得, 卻不想跟秦深說。

    這兩年來她活得謹言慎行, 最怕別人看到自己落魄的一面。而今天，所有的糟心事湊在一起，那些難堪的過往被秦深抽絲剝繭般挖出來，何有時連看他一眼都不太敢。

    “現(xiàn)在想想，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沒人當面罵過我，更沒人明面上給我下過絆子。但是當時，就是沒能過去那個坎。”

    在最需要關(guān)懷的時候，只有離棄、漠視與偏見，所以那些人后來全斷了聯(lián)系。

    “直到他出國了，我才斷了念想?！焙斡袝r哭夠了，垂著眼睛，再開口時輕描淡寫：“學校里面也呆得壓抑，讀研第三個學期的時候我退學了，我爸氣得厲害，天天吵架，就從家里搬了出來?！?/br>
    說完兩人沉默了好半天。

    從最開始時哭得喘不上氣，到結(jié)尾時寥寥幾句帶過，她難得外露的情緒又收回去了。秦深不怕她哭，就怕她這個樣子，明明又弱又慫，卻偏偏要死撐著顏面。

    他心口憋悶，摸了摸口袋，沒煙。

    何有時看他一眼，“秦先生，我是不是糟透了？”

    “是?！鼻厣顜缀鯖]猶豫，點頭認可她的話。

    他這么斬釘截鐵的一個“是”，何有時鼻子一酸，別過身，特沒出息地抽了一張紙，醞釀好眼淚等著聽他的后文。

    “確實很糟。但還沒糟透，還有救?！鼻厣顋喉間溢出一聲笑，是一聲意味深長的呵。沒等她聽懂這句話什么意思，秦深話鋒一轉(zhuǎn)：“好了，過去的事翻篇了?，F(xiàn)在你想怎么做？”

    糾纏不清的前男友已經(jīng)住到她對門來了，就剛才，秦深還隱約聽到了門口有腳步聲徘徊的動靜，呆了很久才離開。就沖盛安驊有心的程度，每天與她“偶遇”三五回不是事兒，萬一被逼得緊了，指不定會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

    同為男人，對“執(zhí)念”這個詞，秦深再了解不過。

    何有時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咬著下唇很是糾結(jié)了一會兒：“要不……報警處理？”

    “這種感情糾紛不會上門調(diào)解，除非——他做出什么性質(zhì)更惡劣的事。你說他有天晚上敲你門，還在門口放果籃，上午爭執(zhí)的時候還想抱你，舉止實在輕浮。還有，剛才我看過了，陽臺是可以通過來的，那里的防盜窗結(jié)實么？”

    秦深沒什么表情地給她分析，他眉眼疏淡，不疾不徐地說這番話時好像真的是在為她的處境擔憂，嗅不出別的心思。

    何有時一哆嗦，果斷道：“那我不住這里了。”

    秦深微笑：“我……”

    ——現(xiàn)在住的怡景花園還有一套房子，小戶型，就在同個樓層，當初買下整層想打通的，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

    醞釀了一整天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何有時打斷了：“我回我爸媽那里住?！?/br>
    秦深把沒來得及說完的話默默咽回肚子里，悶不吭聲看著她起身下床，手腳利落地開始收拾東西。

    衣服要帶，貓的所有用具要帶，連冰箱里的東西都清理出來要丟。擺明了這回家去住不是住一兩天，而是做好走了再也不回來的打算了。

    秦深眉頭緊蹙：“你就這樣說走就走？”

    何有時被他問得愣了一下，認認真真地給他算：“家具都是房東的，當初是拎包入住的。房租半年一交，現(xiàn)在大概還剩兩個多月，空下的時間正好讓房東找下個租客。再說我爸媽，他們也一直希望我回家去，雖然回了家可能會被他們天天嘮叨，但總比住在這里舒心多了?！?/br>
    “你，”秦深眉心皺得更緊，聲音沉沉：“何有時，你又要逃。”

    手里沒拆封的貓糧不留神脫了手，砸在腳上，有點疼。何有時下意識地往后撤了半步。

    ——你又要逃。

    她垂著眼睛一言不發(fā)，連思考都不用，就能聽懂秦深在說什么。

    “就一個垃圾堆里的前男友，你心心念念兩年，大好的年紀，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沒人逼你走出來，你就一直心安理得地慫下去，守著那份可憐的自尊心，藏在網(wǎng)絡后邊茍且偷安，不敢面對任何人的眼光，也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善意，是不是？”

    何有時感覺自己又快要哭出來了，心臟被狠著勁兒揉成碎末再擠成一團，秦深每個字都跟針扎似的，當真字字戳心。

    偏偏以退為進從來不是他的做事準則，非得步步緊逼，逼出個結(jié)果才行。

    “現(xiàn)在他回國了，你又要躲。盛安驊他……”

    一提到這個人，秦深腦子就發(fā)暈，這會兒他太陽xue一跳一跳地疼，不適合想嚴肅的事。盛安驊的事被他一言帶過，只揪著何有時的痛處說：“說到底，你就是個慫包，蠢貨，懦夫?！?/br>
    何有時徹底崩不住了，早就藏在眼眶里的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照樣低著頭。像在塵埃里扎了根，此后再沒抬起過頭來。

    “何有時，你不能再這么慫下去。沒人逼你走出來，那我逼你，你這個樣子我看著心煩?！?/br>
    連名帶姓一起叫，殺傷力簡直成倍增長。何有時哭出一個鼻涕泡，委屈得心肝脾腎肺一起疼。

    “等你愿意走出來以后。”秦深目光深沉，眼底藏著璨亮的光，單是他的眼神，就能演一場不動聲色的戲。他抿了下唇，難得透出兩分緊張，開口時卻再認真不過。

    “我們在一起吧?！?/br>
    各種紛亂的思緒全在這一瞬間被抽離腦海，何有時徹底呆住了，淚眼婆娑的，只能看到面前模糊的人影。

    坐了一下午，秦深頭回從椅子上起身，摁著她坐在床上，自己屈膝蹲下，握住她一只腳。何有時怔怔縮了下，沒縮動。

    他掌心溫熱，行的是溫柔之舉，語氣卻照舊冷淡：“你先前說，他能在你病床前噓寒問暖，給你換藥，給你穿襪子，給你推輪椅，帶你復健。這就是好的不得了？值得你感激涕零？”

    等兩只棉襪都穿好，秦深抬頭看她。

    “何有時，真正的男朋友能好成什么樣，你要不要試試？”

    第31章

    何有時爸爸mama住在老城區(qū), 快三十年的老房子了, 當初老兩口嫌破舊, 瞅準了開發(fā)區(qū)蓋起的新樓，差點咬牙賣了。卻正趕上有時出事, 花了不少錢，買房的計劃就這樣擱置下來。

    后來老城區(qū)房價一路飆漲，超市、醫(yī)院、商業(yè)街、地鐵各種基礎(chǔ)設施越來越完善，老兩口懶得買房折騰了，至今仍樂呵呵住著。

    舊式小區(qū)沒有地下停車場，只在中心花園建了個公共停車場, 周圍三個小區(qū)合用的。夜色已深, 花園里依舊能看到玩鬧的孩子。

    “停在這里就好了?！?/br>
    孫堯應聲停下, 習慣性地要下車開門, 可看到秦先生已經(jīng)下車了, 兩人明顯有話要說, 他又十分有眼力見地坐回了車里。

    秦深把一路上哼哧哼哧咬自己手表的胖橘扒拉下來，放地上, 四處掃了一眼, 記住了地理位置。見面前的姑娘從頭到腳都透著股沮喪，有心逗逗她，于是帶著笑問：“要不, 我上樓拜訪下伯父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