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有意思的，但想想那葛朗臺的結(jié)局，又是讓人不勝唏噓的。

    她想了想, 開了口。

    “媽, 和你說個事?！?/br>
    “什么事？”

    陳mama抬起頭, 見蒲葦眼睛盯著自己鋪在床上的錢, 眼皮子就有些跳。她趕緊把手一壓，連手帶胳膊, 將錢給擋了擋。

    “你想干嘛？”還挺防備的樣子。

    真是個葛朗臺。

    蒲葦撇嘴。

    “我說，你一下得了這么多錢, 是不是也該給其他人分分?！?/br>
    陳mama瞪大眼, 頭皮都緊了, 聲音也忍不住拔高了，“說好的得了錢，一半歸你，一半要上交給家里，你想反悔？”

    “你想哪里去了！”蒲葦沒好氣，“我是那出爾反爾的人。我說的其他人，是指你的兩個兒子，你的兩個兒媳婦，還有你女兒?！?/br>
    陳mama松了一口氣，理所當(dāng)然地回道，“給他們做什么?！?/br>
    蒲葦嘆服。

    “人呢，是不能太短視的，得往長遠(yuǎn)看啊。今天抓魚，你的兩個兒子和兒媳，還有你女兒，沒幫忙？！你一點表示都沒有，就知道把錢往自己口袋里扒拉，時間久了，豈不是寒了底下兒女的心？這人心，禁得起幾次傷害？！可能現(xiàn)在一時間看不出來，但時間久了，總有一天，那些傷害是會爆發(fā)的?！?/br>
    陳mama怔愣，似懂非懂，眉頭擰得很緊。

    “你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孩子們給家里干活，那是天經(jīng)地義。我沒給他們飯吃，沒給他們水喝?。俊?/br>
    “哦，那飯不是他們自己掙的？那水不是他們自己挑的？”

    陳mama就又愣住了。

    蒲葦就搖了搖頭。

    “我問你，若是你的孩子們?nèi)咳ソo地主老財干活，吃住全在地主老財那里，每年能不能拿到工錢？”

    “能……能啊。”陳mama開始覺得有些不妙了。

    蒲葦就拍了一掌，“對啊，能的。外頭都說地主老財那是剝削，可你的兒女們給你干活，也吃住在你這里，怎么一年到頭，還撈不到錢了？你比那地主老財還愛剝削人啊。嘖嘖，你這還是當(dāng)人家親媽，當(dāng)親婆婆的，不覺得過分了嗎？”

    陳mama啞口無言。但又覺得蒲葦說的不對，子女掙錢給家里，從古至今哪個不是如此，外頭也是這樣的啊。怎么這事經(jīng)過了蒲葦?shù)淖?，說出來，怎么就這么怪怪的呢。

    “不是，”她試圖反駁，“不是你說的這樣。他們給我錢，我……我替他們攢著，以后還要給他們花出去的?！?/br>
    “哦，你把這錢給我，我替你攢著，以后，我再給你花出去，如何？”

    “想得美！”陳mama火了，噴她，“你是找打嗎，敢惦記我的錢！”

    “噢，你的錢不能惦記，那你兒女掙的錢，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惦記了？因為知道他們是你的兒女，也不敢打你，所以你拿的毫不手軟嗎？”

    陳mama再次啞口無言了，無言到只能惱羞成怒。

    “行了，我的事，你別管。你拿好你自己的錢就是了。”

    “嘿，不識好人心。你要不是我婆婆，我才懶得指點你！”

    蒲葦覺得這人短時間有些冥頑不靈，也懶得多費口舌，跳下床，走了。

    但她又很快被叫住了，因為，她說出了“指點”兩個字，這讓陳mama的神經(jīng)一下被觸動了。

    “等等，你給我說說，你到底是個什么意思?！?/br>
    蒲葦覺著，這人還有救，還可以再談?wù)?。那就走回來，繼續(xù)。

    “這樣，我也不扯什么大道理，我就教你一招，你換位思考。

    假如，你成了你的兒子、女兒，或者是兒媳，如果你每天都很努力地干活、掙錢，但你的媽、你的婆婆，將所有的錢，都給收到自己的口袋里，不給你半分，你高興不高興？有沒有怨言？是不是有特別渴望錢的時候？是不是有特別希望媽、婆婆給你錢的時候？

    但一直一直，只有往家里交錢，卻永遠(yuǎn)得不到半毛錢的你，是不是心里開始慢慢怨恨，慢慢想著要分家？然后，從開始渴望分家，到迫切地想分家？

    在終于分了家之后，你想著可算是解脫了，以后再也不用看那位摳門的婆婆、媽的臉色了，也不用再管她了。等她老了，走不動了，你也頂多就是點面子情，給她點稀粥喝著，讓她混到老死；或者你再心狠點，想著當(dāng)初那婆婆、媽那死摳門的德性，心里還是忍不住會恨恨的，連應(yīng)付都是懶得應(yīng)付，巴不得她趕緊死了清凈?！?/br>
    陳mama那臉，逐漸蒼白了起來。

    她也開始冒汗，冒冷汗。因為通過蒲葦?shù)脑挘氲搅怂且呀?jīng)去世的老娘，以及去世的婆婆。她不能否認(rèn)自己曾經(jīng)有過抱怨、怨恨，以及在她們死了之后，回頭想想覺得解脫的暢快。

    那些丑陋不是完全的她，而只是情緒上來的她一時會有的，可，那些丑陋，卻又的的確確，是她的一份子。

    所以，她開始驚慌、開始后怕，又忍不住動搖、遲疑。

    長長的沉默之后，她的額頭已經(jīng)是冒了一層的冷汗。怕蒲葦窺探到她的內(nèi)心，她趕緊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然后沉下臉，沖著蒲葦，就是一通訓(xùn)斥。

    “什么亂七八糟的換位思考，自古以來，這當(dāng)媽的，和當(dāng)婆婆的，都是這么過來的?！?/br>
    但那根本就不敢和蒲葦對上的雙眼，已經(jīng)說明了她的外強(qiáng)中干。

    蒲葦就給了她最后一擊。

    “誰說是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你當(dāng)那古書上明晃晃寫著的‘月例銀子’四個字是假的嗎？遠(yuǎn)的不說，就說說你自己。你也是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幾十年下來，你也應(yīng)該見識過不少，你能一口咬定，別家的婆婆、媽都是那死抓著錢不放的？最后那些死摳門的婆婆、媽，都得了善終？

    可別給自己的貪心找借口了。貪心容易，可讓人寒了心，再彌補，那就難嘍！”

    見陳mama的臉色一下變得超級難看，蒲葦也就不刺激她了。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等了等，才又開了口。

    “對了，和你說一聲，明早上我要回娘家一趟。”

    陳mama沒吱聲。

    蒲葦猜測她估計還在消化自己剛才說的話，就樂得趕緊走人，免得她再為此生事。但沒想到，眼瞅著她快到門口，要出房間的時候，她被叫住了。

    緊跟著是陳mama氣急敗壞的吼聲。

    “你又去你娘家干什么？”

    蒲葦無奈，轉(zhuǎn)過身去，“當(dāng)然是送東西嘍?！?/br>
    “你這小混蛋，你昨天剛送的東西，今天又去送。你怎么不干脆把咱家也給搬到你娘家去了！”

    “那不能，咱家這些東西又不是全部是我的，我哪能動這個手?！逼讶斝ξ?，氣死人不償命，“但我自己的東西，我愛給誰就給誰。這個，可就誰都管不了了。”

    “你，你氣死我了！有你這樣當(dāng)兒媳的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已經(jīng)是我們家的人了，你到底懂不懂？”

    “錯！”蒲葦豎起手指，搖了搖，臉上依舊掛著氣死人不償命的笑，“作為曾經(jīng)傻過的人，我的想法和別人不一樣。那些亂七八糟的說法，我不管。我只看人看事。誰對我好呢，反過來，我也肯定對他好。

    我爸對我好，那我也掏心窩地對他好。他給了我祖?zhèn)鞯墓ぞ呦?，那我就下河抓魚，賣了錢，給他買好吃的。

    你呢，該感謝我爸對我的好，讓我逼著自己大冬天的下河去抓魚。否則，這將近30塊錢，你也撈不著。你也應(yīng)該感謝道南對我好。因為他，我才舍得將自己賺來的錢，給家里上交一半。

    所以呢，我讓你對你的兒女好一點，也是將心比心，有感而發(fā)。你聽不聽，在你。但我怎么做呢，你是管不著的。

    吶，晚了，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我就走?！?/br>
    “可……可……”再次被說得沒了詞、亂了心的陳mama只得抓住了一個她本來也不喜歡的托詞，“可明天還得下地。”

    蒲葦擺擺手，“上午先給我請假，我明天下午會回來的?！?/br>
    “那會被扣工分的?！?/br>
    “那就被扣唄?！?/br>
    “那……那……”

    但實在是想不出詞的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蒲葦走了。等這房里就只剩下她的時候，她這心里就更亂了。蒲葦對她說的那些話，亂糟糟地在她的腦子里轉(zhuǎn)著，讓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一會兒捏拳，一會兒又抬手擦擦額前的冷汗。

    最終，她越想越是心亂，越想越是坐不住，就下地，繞著那小小的房間，走來走去?？吹叫合彪x開，自覺可以回自己房間的陳爸爸走進(jìn)來了，陳mama都沒顧得上管他。

    “你在干什么？”

    陳爸爸悶聲問，一瞅就覺得老妻好像沒在蒲葦手里討到好。

    “那丫頭又生事了？”他沒好氣地問。

    陳mama這心里亂著呢，擺擺手，示意老頭子別說話，讓她自個兒再想想，好好想想。

    “到底是怎么了？”

    “哎呀，你別問，也別煩我！”陳mama發(fā)了脾氣。

    陳爸爸就哼了哼，有些不高興?？勺洗仓?，他看著那沒被理順的紙幣，還是幫著陳mama，一張一張地繼續(xù)撫平、分類了起來。

    陳mama無意間看見了，就愣了愣，想想，她湊到了自家老頭子身邊。

    “你說，今天這抓魚，道東他們都出了大力，我要不要……給他們分點錢？”

    “給他們做什么！”陳爸爸下意識反駁。

    陳mama松了一口氣。

    瞧，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yīng)嘛。

    可——

    她沒忍住，把蒲葦對她說的那些話，學(xué)給了自家老頭子聽。

    陳爸爸聽得直皺眉，心里老不舒坦了，“哼，道東他們心里敢有怨，我就打死他們！老了敢不養(yǎng)我們，我也打死他們！”

    陳mama吐槽，“等你老了，你還能打過過他們？走路都費勁呢，還打他們？！”

    陳爸爸被說得老臉有些掛不住，“那……那我就去找隊……找書記，讓他給評理！”

    陳mama更沒好氣，“你忘了，鵑兒他們家，那幾個兄弟都不管老父老母，也不見書記能管得住他們啊，還有……”

    陳mama又提了好幾家。

    陳爸爸就沉默了，說不出話來了，那在眼前的一張張紙幣，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了。

    他發(fā)起了呆。

    陳mama屁股一扭，也在一邊坐下，發(fā)起了呆。

    那一張張本該讓他們眉開眼笑的紙幣，這下徹底失了寵。就那么灰溜溜地躺在那的樣子，有些回歸他們最初的本質(zhì)——就是一些新舊不一的紙罷了。

    若是看破了，似乎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陳mama最終還是把幾個兒女連帶兒媳都給叫到了房里。那時，大部分錢都已經(jīng)被收起來了，就只剩下一小沓舊紙幣在外面放著。

    陳道東幾個進(jìn)來，目光掃到那錢的時候，很自然就駐留，多看了幾眼。

    陳mama看著，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作對了。

    她也不是那種會煽情的人，所以長話短說。

    “這些日子，你們都辛苦了，眼瞅馬上要過年了，我和你們的爸爸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你們每人發(fā)一塊錢，讓你們自己看著，買點想買的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