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棗木小像上的女子睜著圓圓的杏眼甚是可愛,嘴角微微向下垂著,似有什么事惹得她心生煩惱了。 靈璧雙手撐著下巴,自己在這兒瞧了半天, 也不知道和尚這刻的到底是什么。 即便是送子的觀自在菩薩, 那最開始也是個男的,女法相還是凡人杜撰才有的。除觀自在菩薩之外,佛門就再不會拜什么女修了。 扁著嘴搖頭, 靈璧想起了自家掌門對寒松的評價, 佛心不穩(wěn), 遲早還俗。 心中暗道:“肯定是寒松這花和尚在凡間化緣的時候,瞧上人哪家的小姑娘了。” 一會兒等他刻完得給他開解開解, 咱修士求的不就是一個長生不老?先不說你要守清規(guī)戒律,武僧喝點(diǎn)酒吃點(diǎn)rou的佛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dāng)沒看見就算了, 你要是真的動了凡心, 那不等天道找你算賬, 怕是在上界靈山的佛祖都能讓你氣糊涂了。 再說了,就算佛祖心大饒了寒松,除開為情所困的容易走火入魔, 壞了元陽的男修也別想在修為上有什么大的精進(jìn)。不能怪靈璧往歪處想, 這是眾人都認(rèn)可的道理。 “嘖嘖嘖……” 和尚雕的極其用心, 以至于靈璧在他身旁看了許久的時間, 寒松連頭的不曾抬過。 玄色的披風(fēng)邊角拖在地上染了塵土, 靈璧使了個清潔的法訣后,將它們揪到了膝上。 “和尚,你這刻的誰啊?” 寒松的手藝不錯,一會兒功夫隨著木屑掉落,雷擊的棗木已然清晰的出現(xiàn)了人形,只是尚未精雕細(xì)琢,還看不出模樣來。 聽到靈璧發(fā)問,寒松拿著匕首的手抖了抖,滑脫了在木雕身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印記。出家人不打誑語,寒松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只好閉口不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木屑簌簌的落在地上,積了淺淺的松軟的一層。不多時木雕的面容的便越發(fā)的清晰了起來,讓靈璧越看越覺著熟悉。 “總覺得在哪里見過?!?/br> 她往寒松處湊了湊,想仔細(xì)看看清楚。 “日月長明,只因云霧遮掩,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與星辰?!?/br> 寒松唇上的血色還未散去,加之靈璧知曉他是個只知修體的護(hù)寺武僧,是故即便寒松開口說起了佛家經(jīng)意,靈璧也沒往心里去。 指著木雕上女子發(fā)髻上的一枚簪子,開口稱贊:“真好看,我也曾從凡間買過一支。彼時一個凡人的富商小姐與我同在店里,差點(diǎn)就被她搶了去?!?/br> 百年的道不知修到了什么地方,高嶺門上至掌門,夏至守門,都對靈璧身上帶著如此濃郁的凡人習(xí)氣表示不解。畢竟她被送上山的時候也才七八歲的年紀(jì),剛剛學(xué)會使筷子自己吃飯不久的歲數(shù)。 聰明些的能背個一兩句古詩詞,若能搖頭晃腦的頌上一句‘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都得豎著大拇指夸一句才子。換個稍稍愚笨些的娃兒,指不定還在院子里拎著鏟子,流著大鼻涕和尿泥玩呢。 怎么著靈璧一天天的就想著上凡人的城池里買簪子買鐲買鏈子,酒館飯莊里捧戲子,街頭巷尾的算命當(dāng)騙子呢? 巨劍尊者曾一度想要去將靈璧死去爹的魂魄招過來問問,他到底帶著七八歲的孩子去了些什么地方,見了些什么人,辦了些什么事。 也好讓巨劍尊者有個準(zhǔn)備,萬一哪天徒兒做下什么石破天驚的事時,他還能穩(wěn)如泰山的道一句:“逆徒,為師早就知道你有今日。” 隨著匕首的寒光閃現(xiàn),木屑仍舊不住的向下飄落,說話間的功夫女子的衣衫也清晰可見了。 “忽遇慧風(fēng)吹散卷盡云霧,則萬象森羅,清晰可見?!?/br> 話音落下,匕首也跟著停下,寒松將手中的木雕往前一遞,叫靈璧看了個真真切切。 雷擊的棗木樹心呈現(xiàn)棕紅色,可經(jīng)寒松的巧手一雕,任誰也能看出來,女子身上穿的是一件披風(fēng)。披風(fēng)的制式別致,次方小世界除了高嶺門便再無有人敢穿著它招搖過市。 發(fā)髻上插著簪子,木雕上女子的臉靈璧再熟悉不過了,每日照銅鏡不知多少遍,一看就是她自己。 吞咽了下口水,以膽大妄為聞名師門的靈璧一時沒敢接。 “和尚,你這是什么意思?不是對我有意思吧?那可就沒意思了啊!” 寒松的雙唇殷紅,若是略過他光禿禿的腦袋,很容易讓靈璧聯(lián)想到飯莊里彈琵琶的小妹們唱詞兒里的俊俏情郎,半夜里翻墻來找她私會。 甚至不忽略他光禿禿的腦袋,也很容易讓靈璧想到琵琶小妹們唱詞里的俊俏待還俗情郎??煞踩耸欠踩?,他們只要度日便好,百年光景怎么快活怎么來。 修士可就不同了,漫長歲月千百載都只是眨眼的一瞬,每行一步都要想清楚。 “此物我受不得。” 靈璧起身連連擺手往后退去。 和尚抬手擦去唇上猩紅的血色,跟著起身,再次將木雕遞出。 “佛家修行有六度,六度后方能到達(dá)覺悟的彼岸。” “一度為布施,農(nóng)家女曾與佛祖布施,女菩薩也曾在百子城與我布施。佛祖割rou喂鷹,以身飼虎為布施,我與施主這尊小像,亦為布施?!?/br> 寒松義正言辭把釋加牟尼都搬出來了,倒叫靈璧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紅著臉接過木雕,怪不好意思的,拱著手道了句:“勿要怪罪。” 后頭的話寒松未說出口,看著木雕在靈璧手中,和尚決定爛在心里。 二度為持戒,不殺生為戒,女色亦為戒。 ——————————小劇場————————— “寒松,今日為師帶你去化緣,去尋好心人布施,結(jié)善緣可好呀?” 北山寺的大和尚朝著正在掃院子的小寒松招手,雖然修士辟谷后無需進(jìn)食,可還是需要些給佛祖的香油錢。 小寒松搖搖頭:“我不跟你去討飯。” 第61章【一更】 完全忘記了自己曾將布施與討飯視作一回事的寒松, 如今竟然能用佛理來解釋其中深意了。可惜北山寺的住持大和尚不再此地, 否則若是聽到了,不知該有多么欣慰呢。 靈璧不知這段過往, 接過寒松雕好的木像, 在手中細(xì)細(xì)的端詳著。 和尚這雙眼睛可真是好使, 明明雕的時候一次也沒有抬過頭,竟然能雕刻的這么像。從懷中拿出小銅鏡,靈璧照看著鏡中倒影與木像相形對比, 越看越像。 你瞧著柳葉彎彎眉, 你瞧這桃花盈盈眼, 嘖嘖嘖要不是這方小世界修士的風(fēng)氣為苦修獨(dú)修, 靈璧以為自己可以像飯莊里琵琶小妹唱詞中的姑娘一般,顛倒眾生,叫臭男人們匍匐在自己的石榴裙……不對,玄色金邊披風(fēng)之下, 一會兒叫寶貝,一會兒叫心肝的。 可惜…… 搖搖頭, 靈璧將銅鏡收回懷中。金丹以上的修士里,已有許多年不見誰去結(jié)道侶了,圖一時的快活,雙修一夜敗數(shù)月的修為。就是自家的師尊,離飛升之差臨門一腳的巨劍尊者, 要是耽于美色, 三年五載的也得掉回元嬰去。 這般美貌無有用武之地, 唯一還能讓臭男人們匍匐在她腳下的方法也就只剩好好修煉,他日對戰(zhàn)提劍,一招過去,叫他們跪在自己玄色金邊披風(fēng)之下叫爸爸了。 畢竟寒松給她的木雕不是尋常的木頭疙瘩,而是帶著天威雷意的法器。原本她還對這株棗木有些陰影,畢竟誰也不知道兩道平地而起的天雷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劈斬在它身上的,樹上又到底有多少人命的因果。 可不知怎么,震木經(jīng)了和尚的手,收入虛空之中時有種莫名的安心。 雙手交疊在了胸前,靈璧微微低下頭,朝著寒松行了個禮。 “多謝?!?/br> 可當(dāng)她彎下腰時,瞧見寒松垂在兩側(cè)的手上有焦黑的痕跡,似被電光舔舐一般,帶著些樹枝狀的分叉紋理。 也顧不上將禮行完,靈璧起身上前一步。本想看看寒松的傷勢,又礙于他是個和尚,停在他前面一步有余的地方。 “你可是直接取木了?” 北山寺的大和尚又不曾對雷擊木癡迷,寒松哪里像靈璧一般知曉個中的規(guī)矩。把手背到身后,定在原地回了句。 “小傷,不礙事的?!?/br> 也就是武僧練體,若換了尋常人,光是挨上震木一下,就仿佛遭了天雷當(dāng)頭一劈。反手從虛空之中拿出自己的隨身帶著的家伙什,靈璧沿著樹干走到了另一面,招呼和尚來看。 “先尋個陽面,在樹干上寫下符文?!?/br> 寒松跟著靈璧走到了陽面,瞧著樹干上的字跡,仿佛心神也跟著鎮(zhèn)定了下來。靈璧的字,很像北山寺的住持和尚在深夜里,對著青燈古佛抄寫下的經(jīng)文,有種難以言說的禪意。 “施主好字?!?/br> 頷首輕笑出聲,出家人不打誑語,和尚的稱贊顯然不是同門之間的刻意寒暄。 “都說字如其人,我也是個好人呢!” 一邊和寒松說著話,靈璧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下。取木的準(zhǔn)備極其繁雜,好不容易折騰完了,想要給和尚展示取木了?;仡^看他時,發(fā)現(xiàn)寒松的視線仍然落在自己的幾個字上,怕是先前的那些步驟一條也沒有記下。 靈璧這人,沒有別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心大看的開,不曾記下便不曾記下,想來這世上也尋不到第二株震木了。 “借匕首一用可好?” 寒松抬起帶著雷擊紋路的手將袖子擼起,取下了插在小臂上的匕首,將匕首尖端握在手心,劍柄的一頭朝向靈璧遞了過去。 接過匕首,靈璧生出幾分恍惚來,一個和尚為何會這般貼心呢?年少時與掌門的弟子,那位師兄一起去后山里割藤蔓,問那家伙借匕首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 師兄將吹毛可斷的尖端對準(zhǔn)靈璧,向前忽突了一下,一副欠抽的模樣:“捅你?!?/br> 握著匕首送入中空的樹心之中,靈璧在取木的同時,替和尚惋惜。你瞧瞧,寒松就是典型的進(jìn)錯了門派,上錯了學(xué)堂。 不然光憑這幅天生的氣度,在蓄點(diǎn)頭發(fā),得有多少女修跟著他墮入滾滾紅塵啊。 寒松的匕首甚是鋒利,靈璧從里頭取了孩童小臂一般大小的一塊樹心木出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按我們高嶺門的規(guī)矩呢,收了你的禮就必定要回。” 朝震木的中間劈斬下去,靈璧留了一半收入虛空,想著回到山門時贈與師尊。若是拜在什么魔修門下,作為徒兒還能時不時的孝敬一個花姑娘。 可巨劍尊者那么厲害一個大能,除了雷擊木之外也沒別的愛好。百年來,師尊待她亦師亦友,亦兄亦父,碰上怎么也得給他留一份。 剩下的一半嘛,自然是送給寒松了。 沒有急著將匕首遞還,而是在原地坐了下來,匕首的尖端指在木頭上,她抬頭端詳起了寒松。和尚這張臉真是俊俏,雕成木像定然好看。 握著刀柄的手上下翻飛,木屑落下的速度不輸先前的寒松,她還時不時的將木塊舉起,遠(yuǎn)遠(yuǎn)的放置在寒松旁邊比一比。 可惜,能寫出一手好字的靈璧,并沒有什么雕刻的天賦。 半柱香的功夫過后,手心里躺著的是與寒松沒有半分相似的東西。若非要找出能搭上邊的地方,她手中兩顆木球是圓的,寒松的后腦勺也是圓的。 也不好說自己雕壞了,靈璧只能給自己挽尊,將兩顆木球單手把玩了起來。 “和尚,你看它圓不圓?” 寒松點(diǎn)頭:“圓?!?/br> “我方才在樹下頓悟,圓便是一種禪意。你看它二球相互碰撞,卻不會傷及彼此,還能生生不息的繼續(xù)下去,實在是有趣?!?/br> 靈璧轉(zhuǎn)了幾下,能言善辯如她也不知該怎么繼續(xù)了。 “有趣。” 和尚回應(yīng)時也干巴巴的。 “算了,他日我在送你吧?!?/br> 面上染著幾分紅暈,靈璧正要將木球收起時,寒松將它接到了自己手中。 “今日便好,貧僧喜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