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像付老板這樣，自己有作坊有牙行，不但可以直接出售自家的棉布，還可以低價收購其它零散織戶的布，高價賣出。必然賺得更多。

    不過這些都是合理合法的，屬于正常交易。付老板也無所謂隱瞞，于是笑著點了點頭。

    “不過最近怕是行情不太好吧?！?/br>
    虞墨戈又道了句，然這話把大伙都說愣了，瞧著這位帶了仙氣似的公子哥，也摸不清他到底尋思什么，又到底想說什么。

    付老板怔了須臾，依舊不失禮儀地含笑道：“這位公子，都是生意上的人，您有話大可直接道來?！?/br>
    虞墨戈聞言，清冷一笑?！俺⒚磕晔召彽拿薏际枪潭ǖ?，流向其他各府的布也有限，且利潤及低。江南稅收舉國居首，所以沒有暴利，如何在滿足日常生計及賦稅的前提下還能支撐江南的富庶？因為出口吧，然這個出口可非朝廷的對外經(jīng)貿(mào)?！?/br>
    聞言，幾位老板登時愣住。其實這些在江南也都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三大織造是官營，紡織品自然由朝廷賣給西洋、暹羅等地，利潤極高。而余下那些私營作坊的布，要不以極低的價格被朝廷收取從而轉(zhuǎn)賣，要么便是他們自己出售，也就是“私市”，在不影響朝廷的前提下，地方官對此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能夠提高當(dāng)?shù)厥找?，增加自己的業(yè)績，他們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這種對外的“私市”不是幾個牙行便能做到的。

    松江沿海，海運交通便利，所以這些交易便是由那些專門從事海上貿(mào)易的人完成。這些人，置硝黃絲棉等違禁貨物，抵東瀛、暹羅、西洋諸國往來貿(mào)易。

    說直白了就是走私。

    因朝廷的海禁政策，即便他們推進了海上貿(mào)易，但他們依舊是違法的。因為沒有約束，他們甚至在西洋和東瀛之間倒賣火器，并且聲勢越發(fā)地壯大，甚至被成為“海上霸主”。如今浙江及東南沿海倭患嚴(yán)重，這些人也無疑成為了朝廷的禍患。

    浙江都指揮使田嵩怎么死的？說是被海盜殺害，其實與這些所為的“海上霸主”不無關(guān)系，因為他的任務(wù)便是圍剿這些走私者。至于為何把他的死掛在海盜的名頭上，這便是虞墨戈離京南巡的目的。

    且不談這些。正是因為田嵩的圍剿，阻礙了“私市”的交易，故而也影響到了松江這些牙行老板們的對外生意。

    “都是身邊的事，想必你們也聽聞了浙江都指揮使被害。因剿匪亡了一位正四品大員，朝廷就算想不重視也不可能了。如今剿匪和抗倭放在同等位置上，這私市且不說還能不能繼續(xù)，誰能保準(zhǔn)日后查辦起來不受牽連。您說我危言聳聽也好，說我無稽之談也罷。生意是你們自己的，做與不做隨您的愿?！?/br>
    虞墨戈一番話，把幾位老板掌柜驚得后背直發(fā)涼。換了別人許還真不信，可眼前這位，且不說這氣場在這，他可是從京城來的，話里帶著不經(jīng)意官腔，只怕他身份非同尋常啊。

    不過付老板也不是個容易被唬住的。他深吸口氣，平靜道：“就算查了又如何，這江浙乃至東南沿海，便沒有沒與他們做過生意的，若論起罪來，太湖的水都不是白的。您說這有何意義呢？天塌了大伙一起頂著，我們怕甚。”

    “我沒道天塌啊?！庇菽晏舸叫α??！坝泻＝潜闶遣缓弦?guī)矩的‘私市’，若沒了海禁呢？一切交易合情合理。所以海禁與否不過是朝廷一念間的事，就看這案子怎么辦。暫不提這些，便說說咱們之間的交易吧，您為我提供技術(shù)，我與您合作。您知道我從京城而來，這北直隸的紡織業(yè)我是一定要做起來的，倒時候您覺得朝廷九邊的棉布需求及互市還會舍近求遠地去找您嗎？

    況且，若是繼續(xù)海禁，您斷了條錢路；若解禁，最大的受益者不是你們而是朝廷，朝廷大量對外出售絲織品，同樣收購，您覺得我和您誰的機會更多。所以我說，生意是你們自己的，做與不做隨您的愿……”

    這番話道來，不要說幾位掌柜，就連容嫣也驚訝得耐不住心跳加速。然虞墨戈沒繼續(xù)緊逼不舍，道給他們思考的時間，帶著容嫣走了。

    直到出了松江茶樓的大門，二人上了馬車，容嫣依舊一副不可思議地表情仰視著身邊的男人。虞墨戈偏頭看了她一眼，勾唇道：“還沒看夠？”

    容嫣搖頭?！拔疫€是第一次瞧您說大話，竟然連眼都不眨?！?/br>
    虞墨戈挑了挑眉?！拔以蹙驼f大話？”

    “還不是嗎？您怎就知道北直隸的紡織一定能成，沒了他們根本沒有技術(shù)基礎(chǔ)，就算成了，我何來的能耐cao控朝廷的選擇，讓他們來與我合作?！?/br>
    “不出言鎮(zhèn)住他們，如何制勝。你沒聽過虛張聲勢，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嗎?！庇菽昶沉怂谎鄣溃Φ?。

    容嫣撇了撇嘴，她又沒打過仗。不過這招她確實沒想到，畢竟底氣不足。

    虞墨戈也看出來了，挑著她下巴道：“再說，與朝廷交易的事還有我呢，你擔(dān)心什么?！?/br>
    “我不想麻煩您……”容嫣瞥開眼神不敢看他。他要cao勞的事夠多了，她不想再因為自己的事給他添一分憂心。

    明白她的心思，虞墨戈沉默半晌，忽而笑道：“不麻煩我怎么辦，連你都是我的了，你的事可不就是我的?！闭f著，他又佯做無奈地長嘆了聲，“想來這輩子是甩不掉嘍?！?/br>
    你是我的……這話說得容嫣好不心暖，暖到了臉頰耳根，一時緋云漫盡。她不好意思的躲開了他的視線，背對著他掩飾地?fù)崃藫犷~角，卻打趣似的小聲嘟囔了句：

    “現(xiàn)在甩還來得及。”

    聲音軟糯糯地，雖小卻被他聽了個真切。身后人沉默半晌，容嫣以為他生氣了，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慵然地靠在引枕上注視著自己，目光輕佻唇角微揚，笑容不羈得怎么看都有點得意的味道。

    然還沒待她想個清楚，他身子前探，長臂一身將她撈進懷里，磁性的嗓音曖昧地道了句：

    “怕是來不及了……”

    第61章 杭州

    松江府幾位老板見多識廣，自然不會只因虞墨戈的幾句話便不知所措, 盲目應(yīng)下來。他們可比肅寧廂長們要謹(jǐn)慎多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 故而他們不急著研究合作的事, 而是側(cè)面打聽起二人的身份來。

    果不其然, 當(dāng)他們得知虞墨戈便是朝廷南下查詢田嵩一案的欽差時，恍然大悟。就猜到此人非同小可，看來他們真沒路可走了，不應(yīng)也得應(yīng)下。

    虞墨戈知道他們一定會查的。這幫老油條, 不見兔子不撒鷹, 沒有切實利益看不到未來他們才不會與人輕易合作。以容嫣眼下的狀況是談不來的, 非得拿出真格的來壓壓他們, 才肯吐這個口。

    如是，淞江的事雖時日抻得長一些，到底是順利地辦妥了。容嫣與他們商量，簽下了協(xié)議。

    可眼下還有個難題。淞江專業(yè)化分工的紡織方式是經(jīng)久進化而成的，在北方若想短時間內(nèi)復(fù)制怕是很難，況且容嫣要經(jīng)營的不是小作坊似的紡織業(yè), 而是類似于官營的統(tǒng)一化管理。

    容嫣本以為從松江請了紡織師傅便能把所有問題解決, 看來是自己把問題簡單化了。分工越明確, 經(jīng)營越正規(guī), 產(chǎn)業(yè)才能擁有持久的生命力。所以, 她打算向官營織造取經(jīng)。

    這個難度，可不亞于與松江紡織師傅合作。要知道織造局是官署，且涉及政務(wù), 由內(nèi)務(wù)府官員管理各地織造衙門。人家是朝廷的，款項流動走的是工部和戶部，沒有絲毫利益及政治糾葛，虞墨戈這個欽差對他們而言還真是無足輕重，倒不若當(dāng)?shù)匾粋€偶爾能給他們開開便利的芝麻官有分量。

    眼下，三少爺是幫不上了。

    江南三織造，江寧蘇州和杭州，蘇州便算了，好歹江寧還有沈氏一族。江寧織造是官商，而沈氏鹽商又何嘗不是呢，想來總歸能幫得上的。不過這樣一來，還得去趟應(yīng)天府。除非分開，否則必然會耽誤虞墨戈時間。他們已經(jīng)留在松江九日了……

    “為何偏不提杭州？”虞墨戈問道。

    容嫣搖頭?！拔易匀灰蚕腚S您去杭州，可到了那沒個引薦依舊是無路可行，與蘇州又有何區(qū)別呢？就算外祖家能幫忙，我不還是得先去應(yīng)天府招呼一聲嗎。”

    “誰說一定要沈氏幫忙，杭州有個說話比他們還管用的?！庇菽晷Φ馈?/br>
    二人對視，容嫣被他笑得疑惑不解，好奇道：“誰？”

    虞墨戈斂色，淡淡應(yīng)：“秦?fù)崤_。”

    容嫣恍然，怎就把他給忘了，浙江巡撫秦敬修，秦晏之的父親她曾經(jīng)的公公。

    突然提到他，容嫣有些尷尬，窘迫地垂目道：“這，可以嗎？”

    “如何不可？他畢竟是你父親的同窗摯友，你的忙他一定會幫的，他一句話可比沈氏相求還要管用。”

    這容嫣明白，她是想問：“您不介意嗎？”

    虞墨戈笑了，想了想道：“介意啊，可你開心更重要?！?/br>
    容嫣驀然抬頭，看著他眸光閃動，興奮感激。可想到要面對的人，她也有那么絲絲的不安。虞墨戈看出來了，拍了拍她的小臉道：“放心，有我在，我會陪著你的?！?/br>
    第十個天頭，二人啟程趕往杭州。

    在松江這九日，他們聊盡了紡織計劃，然此刻在路上，二人相依竟沒話可說了。這會兒容嫣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之間的話題這么少，她根本沒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

    他喜歡吃什么，喜歡做什么，又厭惡什么，她統(tǒng)統(tǒng)不清楚，連他的身世都是最近聽葉衾講的，她甚至猜不出眼下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可自己的心思他卻了如指掌。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默默為她付出，她想回報他想對他好竟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

    想著想著，容嫣莫名有點失落。悄悄地靠在他肩頭，一根根地摩挲著他的手指。他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腹上薄繭依舊觸感清晰。他都三年多沒帶過兵沒摸過冷刃了，怎這繭子還在……他對她還真是個迷。

    “您能與我說說您的過去嗎？”她軟語輕聲道。

    他頓了頓，驀地握住了她的手，從她的摩挲變?yōu)樗娜嗄?。小手軟綿綿的，柔弱無骨，柔得人心也跟著軟了。

    “為何問這個?！彼麊柕馈?/br>
    聽著他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她柔聲道：“我都要嫁給您了，可我卻發(fā)現(xiàn)我對您一無所知，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一個妻子?！?/br>
    虞墨戈笑了?！澳悄悴辉搯栠^去，應(yīng)該問將來?！?/br>
    “將來？”她仰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笑意佻薄，撇嘴道：“未來不可知，如何問。”

    “誰說的，過去才是改變不了的，唯有將來能夠掌控?！?/br>
    “也好?！比萱虂砹伺d致，盯著他笑道：“那您便說說未來吧?！?/br>
    虞墨戈眼簾半垂，側(cè)目看了她半晌也不開個腔。忽而勾唇攬過她道：“少了個人，這話可不好說?！?/br>
    “少誰？”容嫣掙脫道。

    可他卻抱緊了她，任她如何追問他唯是抿唇淺笑，再不肯多說一句了……

    路行四日，終于到了杭州。

    虞墨戈本想安頓了容嫣后再去府衙，但容嫣堅持要與他一同去，那畢竟是“她”曾經(jīng)喚了五年父親的人，更是她生父的摯友。

    云主事先行一步，見過秦敬修便告之虞墨戈因未婚妻之事耽擱幾日。秦敬修不是個左右逢源好打聽之人，云主事不多語，他對虞墨戈家事便未多問。然今兒這一見，他著實吃了一驚。

    他如何也沒想到虞家三少爺?shù)奈椿槠蘧故亲约涸?jīng)的兒媳。

    容嫣怕的也是這種尷尬，卻也不得不面對，于是恭敬施禮，從容道：“見過秦伯父，許久不見，您身子可好。”

    秦敬修回神，含笑點了點頭?！岸己??！庇谑茄巳胱?，喚下人上茶。還特地點了六安。

    容嫣心里莫名一動，竟有種久違的親切感。其實她并沒見過秦敬修，她穿來時她這位公公便在京任職，后來調(diào)任浙江巡撫時回過通州一次，不過那時她病得臥床不起并沒見到人。直到她與秦晏之和離，他都不曾知曉。不過后來秦晏之有給他寄過家書。

    二人同來，必然不是為了公事。而容嫣畢竟是曾經(jīng)的兒媳，又是情同手足的友人之女，無論如何，他依舊把她當(dāng)做親人。

    想到家書，秦敬修神色黯淡。“……是我們秦家對不住你，我愧對你父親，早知如此當(dāng)初便不該一意孤行為你二人定下婚約?！边@些話他憋在心里許久，早就想說了?？烧娈?dāng)說出來了，瞧著官帽椅上坐著的虞墨戈，又頓覺不妥，只得挽笑道：“不過如今見你有個好歸宿，為父便也安心了?！闭f著，又鄭重對虞墨戈道了句：“謝過虞大人對容嫣的照顧?！?/br>
    秦敬修語氣殷殷，不管是容嫣還是虞墨戈都聽得出來，他不是站在“公公”的角度去說這話，他是真的把自己當(dāng)做容嫣的父親了。即便和離了，她依舊是他的女兒。

    虞墨戈微笑頜首。“應(yīng)該的，秦大人多禮了。”

    見虞墨戈態(tài)度溫和，秦敬修便也稍稍少了些顧忌，對容嫣愧道：“荊室害你重病，我都聽郡君說了。為父愧疚，沒想到她竟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令人憎惡。你放心，待我回府之日必會給你討個公道?！?/br>
    “不必了?！比萱绦π?。“都過去了，您不必再放在心上。家和萬事興，郡君年歲大了也禁不起折騰了。”

    秦敬修無奈點頭。容嫣越是善解人意，他越是愧疚，于是長嘆了聲。

    其實容嫣不計較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她不想再因為自己把過去那些事翻出來，過去的都過去了，她的未來就在身邊。她看了眼虞墨戈，二人視線對上，他朝她點了點頭。容嫣會意，起身對秦敬修施禮，真摯道：“我今日來，還有件事想請秦伯父幫忙……”

    容嫣講了自己的紡織業(yè)計劃，將自己想要向杭州織造取經(jīng)的打算道來，還沒待話畢，秦敬修便一口應(yīng)下了。他驚訝于容嫣的變化和成熟，但這是好事，他該支持。

    如此，容嫣也安心了。

    問也問候過了，要說的也都說了，容嫣自知該離開了。她得留下時間給虞墨戈和秦敬修，二人還有正事要談。

    虞墨戈將容嫣送到府衙門外。二人未成親，她不能隨他入住官驛，便遣九羽送她回客棧安頓。

    目送她離開，虞墨戈返身回了府衙內(nèi)，見到秦敬修一改方才的悅?cè)?，開口冷道：

    “秦大人，田嵩一案，您可與我說實話了？”

    秦敬修淡定地看著虞墨戈，他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的。于是正了正官帽，撩起衣襟端嚴(yán)坐在了客堂的主位上，雙目炯炯盯著這位朝廷欽差道：

    “田大人不是被海盜害死的，是我。”

    第62章 回京

    田嵩此次前來浙江的目的是剿匪，這匪便是有名的海上巨魁羅平。

    羅平這個人, 自幼不好讀書, 喜結(jié)交豪客, 曾經(jīng)販過私鹽, 和官府躲了幾年貓貓后便不甘于這種提心吊膽卻又利益微薄的生計，于是打起了走私的念頭，伙同幾個密友投奔海上船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