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夏仰宗在產(chǎn)房外吃著蜜桔聽說老爺子在那禱告,一下樂笑了,“那又不是我們夏家的真祖宗,能保佑得了嗎?哈哈?!?/br> 果然被夏仰宗一句言中,阿芝生了個女兒。 老爺子接到消息,在祠堂里氣得暈厥,夏仰宗走進血腥氣十足的產(chǎn)房,看也沒看已經(jīng)咽氣的阿芝,對自己的女兒也只吝嗇的給了一眼,評價道:“真丑,像個血葫蘆?!?/br> 醒來的老爺子抱著幼小的曾孫女,愁得一下老了幾歲,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這個曾孫女能繼承夏仰宗一半的冷血無情,夏仰宗克死了爹娘,這個孫女好歹克死了一半,當夜老爺子虔誠地求了列祖列宗一夜。 可惜,大約這祠堂里的那些達官顯貴都不認可夏家這一脈上趕著的子孫后代,一個都沒聽到老爺子的祈求。 夏蘊芝個性天真可愛極了,正是每個父親都想要的心目中理想的甜美女兒。 除了夏仰宗。 女兒出生的時候是蘊字輩,老爺子自個定的輩,還差一個字,去問夏仰宗,夏仰宗隨意地說道:“她母親不是叫阿芝,就芝吧?!彪y得他還記得那個可憐的丫頭叫阿芝。 夏仰宗不愛阿芝,更不愛這個女兒,平常懶得看這便宜女兒一眼,從夏蘊芝出生以后,他連女人都不愛了,雖然他本來就對男女之事淡得很。 經(jīng)過這個得了女兒的經(jīng)歷,真是讓他徹底煩了,這種事又沒多大意思,搞不好還得出人命,殺人他在行,出這種人命,他可頭疼。 他的時間都花在讀書上了。老爺子覺得他身上天生已經(jīng)有當武將的天賦,欠缺的就是那么一點陰謀詭計裝模作樣,現(xiàn)在不同以前,不僅要打天下,還要治天下,悶頭當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臭兵油子成不了大事。 于是那段日子,夏仰宗讀書,老爺子帶曾孫女,老爺子一命嗚呼以后,夏仰宗嫌家里有個奶娃娃煩得很,托了個友人,直接把幼小的女兒扔出國了。 等過了七八年以后,女兒回國,一見面穿著個到膝蓋的小洋裝,露出一雙漂亮的小腿,燙了一頭時髦的卷發(fā),甜甜地叫他“帶地~” 夏仰宗見了,本來就冷的臉更冷了,“奇裝異服,成何體統(tǒng)。”心里想的是:這他娘的哪來的妖怪。 這七八年的苦學,讓他從一個用眼白看人的冷血無情的煞星變成了一個虛偽的將領(lǐng),骨子里還是那個連多看女兒一眼都嫌煩的王八蛋,面子上,環(huán)城都尊稱一聲“儒將?!?/br> “儒將”二話不說,帶著兩個兵就押著女兒跑到城東的沈記,封店,買衣裳。 夏仰宗的審美覺醒得很晚,這個人,身上流著的血液都是涼的,他不能欣賞這人世間平常的美麗,除了殺人,看什么都覺得沒意思。 直到祖父去世后,他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涉都美人圖。 祖父堅持自己是宗先祖手下大將的后代,所以愛好收集宗朝的古董珍玩,這副美人圖就是藏品之一。 畫上的美人是涉都的一個傳奇美人,出身高貴,名門閨秀,自小與青梅竹馬訂婚,卻在新婚之夜便成為了寡婦,她傷心欲絕,發(fā)誓為夫君守貞,入了寺廟,代發(fā)修行,在一次經(jīng)會時,被畫家張生道驚鴻一瞥,自此念念難忘,相思成疾。 張生道死后,弟弟收拾房屋,才發(fā)現(xiàn)他藏在墻內(nèi)作的數(shù)十張涉都美人圖,畫中嬌人,姿色天然,占盡風流,一貌傾城,般般入畫,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一幅幅畫上,筆筆皆為相思。 夏仰宗沒有那么深的感受,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女人,要是個活人就好了。 這次夏家的祖宗終于顯靈了,這個女人,真成個活人了,還長了一對畫上沒有的酒窩,真對他的胃口。 陳衍一聽到夏仰宗的名字,本來要破口大罵的話硬生生地忍了,他不傻,這個人,陳家惹不起,他吸了一口氣道:“夏先生,這是誤會一場,既然您要包店,那我們就離開了,表妹,我們走?!闭f完,拉起沈明漪就走。 夏仰宗一閃身,攔住了兩人,那雙浸了涼水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陳衍,仿佛現(xiàn)在才仔細看他似的,不容置疑地道:“你可以走,這位小姐得留下。” 第5章 閨秀5 陳衍面對這種羞辱,應當勃然大怒的,但他被那雙浸透著冷血的眼睛看著,竟然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別說沖這個人發(fā)怒了,還是那個柔弱的表妹出聲道:“夏先生為何不讓我們走?” 夏仰宗咧嘴笑了,難得,不是那種譏笑冷笑,甚至帶了點嬉皮笑臉的意思,“小姐不是要做襖裙,這沒進鋪子,怎么就打道回府了?” 被夏仰宗無賴的態(tài)度氣得都要笑了,陳衍如果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個兵痞是什么想法,那他就是個傻子! 竟然敢肖想他的未婚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身份,真是老牛想吃嫩草,豬八戒也想追上嫦娥! 完全忘記了自己有多嫌棄這個未婚妻。 “襖裙我們不做了,請你讓開!”陳衍擲地有聲道,夏仰宗不耐煩地瞟了陳衍一眼,他娘的哪來的毛頭小子,一直在這兒咋咋呼呼的礙事。 夏仰宗想了想,讓開了身子,做了個請的姿勢,陳衍被他突然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嚇了一跳,狐疑地走到車門邊,就在他拉開車門的一瞬間,靜立著的夏仰宗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子,把他往車里一推,“碰”的一聲甩上車門,厲聲對司機喝道:“開車!” 老許不知怎么地,毫不遲疑地就踩下了油門。 可憐陳衍在后座被突如其來的加速害得在車里摔來滾去,“哎呦哎呦”地叫,老許仿佛被什么掐住了脖子,沒法思考了,呼吸都憋著氣,腦子里只有那句一字一頓的命令——“開車!” 一直七拐八扭卯足了勁開出了好幾里,才聽到自家少爺狂吼著:“快停車!” 電光火石之間,陳家的車就那樣開走了,沈明漪默默無言地看著笑得開懷的夏仰宗,心里實在覺得有些可笑,這是盯上她了?她甚至沒費吹灰之力,怎么這個原主記憶中夏蘊芝的大靠山仿佛一副對她情根深種的樣子? “這位小姐,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芳名?!毕难鲎跊_著沈明漪咧嘴笑。 夏蘊芝簡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這個父親今天就見了兩個鐘頭,那臉色像冬天的巴黎塞納河,冷得結(jié)冰,她是這個世上他唯一的親人,可他卻都不帶正眼看她的,連跟她坐一輛車也不肯,好像多看她一眼都傷眼睛,現(xiàn)在居然對著個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大獻殷勤。 如果夏仰宗知道夏蘊芝在想什么的話,一定對她的想法很認同,看她確實傷他的眼睛。 “沈明漪?!鄙蛎麂艉喍痰卮鸬?,“姓名我已告知,麻煩夏先生讓讓,我想表哥很快會來接我?!?/br> 夏仰宗不死心道:“沈小姐不是要做襖裙,今天夏某把蘇記包了,沈小姐可以慢慢挑選?!?/br> 縱使心機深沉如沈明漪也被此人的厚顏無恥震驚了,也許她應該考慮要不要換個人來借力復仇。 同樣震驚的還有夏蘊芝,她瞠目結(jié)舌道:“爸爸,你不是說給我做衣裳嗎?” 夏仰宗不耐煩地說:“你不是不想做嘛,”家里丫環(huán)的衣裳正適合她,反正能把該包的都包起來就成了,這么一想,他馬上吩咐兩個士兵,“大學,中庸,把小姐帶回去。” 兩個士兵一齊敬了個禮,“是,將軍!” 說完,跟押犯人似的把大呼小叫的夏蘊芝粗魯?shù)赝嚿涎?,完全不顧這是夏家唯一的千金。 好了,閑雜人等都退下了,現(xiàn)在總算清凈了,夏仰宗美滋滋地看著沈明漪,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那眼里的涼水早成了一汪溫泉,暖洋洋地透出一股sao氣,“沈小姐,咱們進去做襖裙?” 沒等沈明漪表態(tài),陳衍又殺回來了,他是一個人跑回來的,老許停車以后嚇得腿直哆嗦,讓他往回開,他抖得車都發(fā)動不了,陳衍一個大少爺又不會開車,只拼著一股勁,硬生生地飛快跑了幾里,跑回蘇記時喘得像破風箱似的。 他也不知道,他拼著的是哪股勁,反正他看到沈明漪還好端端地站在門口,那股勁就散了,一屁股跌坐在臺階上。 汗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襯衫,身上穿的西裝外套也臟了,不知道是在車里摔臟的,還是在跑的時候撞了別人的攤子蹭臟的。 今天他終于把翩翩公子的面子里子都丟了個一干二凈。 可是他的表妹笑了,那酒窩又盛滿了蜜,玻璃似的黑眼珠折射出歡喜的光芒,才認識她短短一天,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笑容有很多,似冷淡,似羞怯,似甜蜜…… 而現(xiàn)在的笑容,是她最美也最吝嗇給予他的,一個真心的甜蜜的笑容。 陳衍干澀的喉頭突然涌出一股熱血,正要說些什么,表妹那張笑顏就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那人甚至張開了長臂,擺明了要把兩人隔開。 夏仰宗被這表哥表妹眉來眼去酸得倒牙,大剌剌地用自己高大的身體把兩人擋住,嘴巴上閑閑地說:“哥妹授受不親,沈小姐還是快進去看襖裙吧,一個臭男人,沒什么好看的?!?/br> 仿佛他自己是個花朵般的香男人。 沈明漪冷冷地瞥了“香男人”一眼,道:“夏先生,從剛剛開始,你就實在無禮極了,今日這個襖裙我是不會做的,請你讓開,相鼠有體,人而無禮,夏先生煩請自重!” 夏仰宗被沈明漪一通鏗鏘有力的話語砸的腦門發(fā)暈,說他像老鼠?他這么英俊瀟灑,身長八尺,怎么會像老鼠?不過她生氣的樣子也那么好看,比她剛剛笑起來還好看。 他絕不承認是因為嫉妒那個笑容是給別人的男人。 同樣被沈明漪這通話砸暈的還有陳衍,說好的古板閨秀呢?怎么膽子比他還大,教訓起人來毫不留情,跟他小時候的先生有的一比。 沈明漪可不管兩個人怎么想,三步并作兩步的從夏仰宗臂旁繞過,不避嫌地扶起呆坐著的陳衍,小聲道:“表哥我們走?!标愌苌岛鹾醯乇焕妥摺?/br> 夏仰宗呆了半晌,沒去追,她說得對,他今天像個老鼠似的,實在無禮,對畫上的美人他平素都是珍而重之的,摸也極少摸,摸之前還要仔仔細細地把手里里外外洗個干凈,怎么這美人走下畫來,他就那么糊涂了,他娘的,讀書的時候就不該跳過那些娘們唧唧的情詩。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書到用時方恨少!娘的!悔哉悔哉! 一到了夏仰宗看不見的地方,沈明漪就默默放開了扶著陳衍的手,擔憂地道:“表哥,你沒事吧?” 陳衍哪能說有事,他要重新把環(huán)城公子的臉撿起來,于是他拍拍胸脯,“有什么事,你表哥我健壯得很!” 也不管自己灰頭土臉的有沒有說服力,沈明漪被他逗笑了,嗔怪道:“穿著皮鞋跑,腳不疼嗎?” 在明漪沒說之前,陳衍一點也不覺得疼,只是被她一說,他馬上覺得那雙平素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腳隱隱作痛,卻還是強撐著道:“一點兒也不疼?!闭f完,為了驗證自己的話,還夸張地晃了晃腳,來證明自己沒事。 見陳衍的腳沒事,沈明漪低頭不說話了,倆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陳衍的腳越來越疼,尤其是腳尖,鉆心地疼,估計是破了。 “表哥,謝謝你。”沈明漪鼓起勇氣抬頭,眼睛亮亮地盯著陳衍,“謝謝你今天保護我?!?/br> 保護?他保護她了嗎?他好像只是在丟人……陳衍有些羞愧道:“我沒有。” “不,你有?!鄙蛎麂魯蒯斀罔F地說,“你在蘇記就想帶我離開,也不怕他們的槍,老許帶你走了,你還跑回來找我,表哥,你保護了我。” 在沈明漪堅定的眼神中,陳衍忽然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他今天的事兒一點也不丟人了,他忍不住對沈明漪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謝謝你,表妹?!?/br> 看到他燦爛的笑容,沈明漪卻低下了頭,“表哥,這是你見到我起,第一次真心的謝我?!?/br> 陳衍猝不及防地被震了一震,還沒等他緩過神來,沈明漪又炸了個雷,“我知道表哥不喜歡我們的婚事。” 她似乎豁出去了,自顧自地說:“我也不喜歡?!?/br> 說完,她又有些羞怯,臉上泛起了紅暈,還有些訝異,好像驚訝自己怎么突然跟未婚夫談起了婚事,可既然開了頭,她就忍不住接著說:“在我心里,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倆是自小定下的親事,我應當接受,可我總害怕,我與表哥……” 沈明漪紅著臉,咬了咬牙,“若不是兩情相悅,如何能朝朝暮暮?”說完,她的眼眶里幾乎泛出了點淚,這些話,能對陳衍說出來,對她來說,太不容易了。 這也是原主在面對這樁婚事時真實的想法,只是陳衍的溫柔曖昧,姨母的強力挽留,自己的驕傲自尊,世人的閑言碎語,還是釀成了一場悲劇。 這些話,原主到死也沒機會說,她想告訴所有人,她不是那樣不知廉恥,非要賴在陳家,不,她也有自尊,她也有靈魂,她也渴望自由,她也想被愛,這樁婚事里,她沒有那么厚顏無恥。 今天,這番話早早地當著陳衍的面說了,說得陳衍又羞愧又生氣,他羞愧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從一開始,就把這個表妹當成敵對,只肯給她虛偽的好意,沒想過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而他生氣的是,她對這樁婚事竟然這么不看好嗎? 難道她心里有了人? “表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一齊同長輩說,取消這樁婚事?!?/br> 沈明漪說的最后一句話在陳衍腦海里回蕩了一整夜,取消這樁婚事,是他從懂事開始就夢寐以求的,怎么現(xiàn)在勝利的果實近在眼前,他卻躊躇不前。 他這是怎么了?那一夜,他腳疼得整晚也睡不著。 同樣睡不著的還有雨松,她是整個園子里最得臉的丫頭,卻當眾被少爺趕到廚房,從今日起,她就不在是少爺房里的丫頭了,她想不通,為什么?為什么替少爺送了件斗篷,少爺就發(fā)了那么大的火,她更想不通的是,這件斗篷怎么會被送回? 若她是那個表小姐,收到了少爺特意送來的斗篷,還不得珍藏在衣柜里,時時撫摸,為何她會去送回?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沒有人能回答她,只有她自己的淚水打濕了冰冷的枕頭。 陳園里睡不著的人很多,而夏公館的一大一小兩個主人也正雞飛狗跳。 夏蘊芝扯著送來的傭人服扔在地上,“unbelievable!爸爸就讓我穿下人的衣服?他瘋了嗎?我要見他!”氣急的夏蘊芝也毫無戰(zhàn)斗力,尖叫著被一群丫頭按在床上換衣服。 夏仰宗很有先見之明的把夏蘊芝安排在公館離他最遠的一棟小樓,這樣這個沒開化的小洋鬼子就吵不著他了,所以此刻夏蘊芝那的鬧騰,他一無所知。 切,沒讀過華夏文化的小洋鬼子,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明天得叫上幾個先生好好教教。 他正為另一樁事煩惱,春秋打聽消息回來了,那個沈明漪竟然是陳衍的未婚妻子,夏仰宗一聽,那張蕩漾了一天笑意的臉徹底垮了,飯也吃不下了,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憂愁地摸摸手上的畫,心里有點兒難過,嘆了口氣,“哎,你竟有一項能勝過她了,你起碼是個寡婦?!?/br> 要是沈明漪也能死了丈夫,成個寡婦就好了。 他這樣的文明人,總不能叫他去奪別人的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