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宸說不出來自己此刻的感覺，只是太失望了，太難過了，太痛苦了，就像是心里有什么東西堵著，憋悶得厲害，感覺隨時都能爆開，將他炸個粉身碎骨。

    君臣十一載，終于到了今天。

    一滴眼淚從眼眶里滾了出來，李定宸咬緊牙關(guān)，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輕顫著。無數(shù)的情緒在他的心底爆發(fā)、嘶吼、躁動、最后又歸于寧靜。

    越羅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抱著他的手臂收緊，也跟著紅了眼圈。

    她不是李定宸，無法理解他這種情緒的爆發(fā)，所以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的話，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讓他知道身邊還有人一直在支持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被此刻的氣氛所感染，本來就有些嚇到了的冬生忽然哭了起來。

    外間一陣響動，有人要開門進(jìn)來。越羅連忙揚聲道，“不必進(jìn)來！這里不要人伺候，外頭候著吧?！?/br>
    正要被推開的門扉又被合上。

    越羅低下頭，湊到李定宸身邊，低聲道，“陛下，難過就哭出來吧，不會有人聽見?！?/br>
    李定宸更緊的摟住她的腰，將臉完全埋上去。然后越羅便感覺到，那一片布料漸漸被打濕了。她耳邊能夠聽到李定宸輕輕抽泣的聲音，只是在冬生嘹亮的嗓音掩蓋下，幾近于無。

    第83章 一舉多得

    這場哭泣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李定宸只是心里淤積了太多的情緒，需要一個發(fā)泄的渠道，哭出來之后，反而很快就冷靜下來了。

    畢竟是一國之君，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感情用事。像今天這樣的發(fā)泄，或許只會有這樣一次。

    而且越羅知道，從今日開始，李定宸對王霄的態(tài)度必然會發(fā)生變化。

    曾經(jīng)的君臣、師生情分，都在這一哭之中，順著眼淚流失了，再也無法挽回。

    王霄也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一點，但越羅心中卻還是忍不住惋惜。這件事本來不至于走到這個地步的。說到底，李定宸和王霄骨子里都是十分倔強，看準(zhǔn)一條路就絕不回頭的人。雖然一直在試圖磨合，看似彼此都有退讓，但——

    他們選了不同的路，注定彼此間的分歧難以消除。

    越羅用手帕沾濕了，按在李定宸的眼睛上，消除因為哭泣而造成的微微紅腫。

    李定宸仰躺在暖炕上，方便她動作，整個人在極致的緊繃之后放松下來，只覺得筋疲力竭。不免心想，哭泣著實是個費力的活兒，也不知道那些愛哭的女子是不是真的是淚做的，哭起來沒完沒了。

    不過很顯然，天賦異稟的除了那些女子，還有孩子。

    冬生明明也哭了那么長時間，而且嚎得非常響亮，但哭聲一歇，仍舊保持著平時的活力，在炕上爬來爬去。見了越羅的動作，好奇得很，也伸手過來按，結(jié)果被冰得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收回去。

    越羅笑了一聲，“去玩兒吧，別在這里鬧你爹。”

    “爹……”冬生看看她，又看看李定宸，忽然開口叫了一聲。

    他自己很顯然并不明白這一聲究竟意味著什么，叫完之后就轉(zhuǎn)身去抓旁邊放著的卡片。那是越羅親手做的，上面寫了字，畫著畫，用來教他識物。

    倒是李定宸十分激動，霍然睜開了眼睛，先看了冬生一眼，才轉(zhuǎn)向越羅，“他剛才叫爹了，阿羅你聽見了嗎？”

    越羅見他早沒了剛才無精打采的模樣，便含笑點頭道，“聽見了?！?/br>
    其實這幾日冬生已經(jīng)開始學(xué)說話，之前就叫過娘，只是李定宸并不在場。越羅為了給他一個驚喜，也特意叫人不要說出去，這兩日則都在教冬生叫爹，只是收效甚微，卻不想竟在今日叫出來了。

    可謂是挑中了最好的時機。

    李定宸顯然很興奮，連敷眼睛都顧不得了，他坐起身，一把將兒子撈進(jìn)懷里，“冬生，再叫一聲爹聽聽？”

    然而冬生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卡片上，并不理會他。他也不氣餒，拿了別的卡片過來，開始帶著冬生玩兒。還十分心機的將畫了自己的圖像的那一張反復(fù)放在冬生面前教他，聽他一聲一聲的叫，歡喜得眉開眼笑。

    鬧了那么半天，冬生又是大哭又是玩鬧，很快就覺得困倦了。然后他毫不猶豫的拋棄了當(dāng)?shù)?，轉(zhuǎn)頭朝越羅伸出手要抱抱。李定宸伸手想抱，還被他不客氣的拍開了。

    見臭小子在越羅懷里揉著眼睛睡過去，被塑料父子情傷害的李定宸堅強的拼好自己的玻璃心，對越羅道，“朕也該走了?！?/br>
    越羅有些擔(dān)憂的蹙起眉頭。

    但沒等她開口，李定宸便按著她的手道，“阿羅放心，朕不會沖動。此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br>
    越羅本來想叮囑幾句，但想了想，還是道，“陛下心里有數(shù)，我就不多說了。忙完了早些回來，晚上我親自下廚做一桌子菜，把太后娘娘也請過來，咱們一家四口一塊兒吃頓飯?！?/br>
    李定宸點點頭，這才起身離開。

    出了門他便吩咐李元，“召幾位部閣大臣知政殿見駕?！?/br>
    “皇爺，那幾位大人已經(jīng)在知政殿等著了?！崩钤÷暤?。換做平時，重臣前來求見，就算李定宸跟越羅在一起，他也一定會上前稟報。但今日李定宸氣成那個樣子，很明顯是去找皇后商量，李元也不敢貿(mào)然驚動。

    李定宸點點頭，讓李元為自己披上大衣裳，領(lǐng)著人往前面走。

    知政殿的氣氛十分詭異。

    那封奏折從通政司送過來，又過了內(nèi)閣的手，如今朝中但凡消息靈通些的，都已經(jīng)得了消息，根本瞞不過去。所以幾位部閣大臣聯(lián)袂而來，面上的神色都是十二分的嚴(yán)肅。張德也只得擱下手里的奏折，先過來接待這幾位。

    虧得人老成精，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還能應(yīng)對自如，好似根本察覺不到這幾位大人身上的低氣壓，笑瞇瞇的挨個寒暄。對于他們詢問皇帝的去向，則一推三不知，只不斷重復(fù)“已經(jīng)著人去請了”。

    在這種氣氛下，李定宸滿面春風(fēng)的從后面走出來，自然十分令人意外。

    而他也像是根本不知道這幾人的來意，笑著道，“諸卿來得正好，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你們，”他說著加重了語氣，“冬生已經(jīng)會叫爹了！”

    這發(fā)展有些出乎預(yù)料，但幾位大臣還是紛紛起身，向李定宸道賀。

    等再次落座之后，他才問，“諸位卿家總不會是知道了這個好消息，特特來給朕道賀的吧？卻不知你們來的這么齊整，是為什么事？”

    “是為固原之事?！蓖跸稣酒饋淼?，“欽差蘇燁的奏折已經(jīng)著殿中省轉(zhuǎn)送，不知陛下是否看過了？”

    “看到了?！崩疃ㄥ反瓜卵郏樕系男σ饨K于淡了下來，看著桌上仍舊放在原處的奏折道，“朕正準(zhǔn)備下旨命蘇燁和余敏程回京?！?/br>
    “陛下，不可！”杜卓華連忙開口，“如今固原亂成一團，正需要欽差鎮(zhèn)壓。何況此間事情究竟如何，還未全部查清。臣的意思，莫如命這二人就地調(diào)查，及早將事情查清了，也好恢復(fù)固原的秩序。如今就要開春，若戎戎人知曉固原鎮(zhèn)內(nèi)情，此時來襲，只怕不妙！”

    “杜卿所言，倒也在理?！崩疃ㄥ窡o可無不可的道，“既然如此，就著二人查證所奏諸事?！?/br>
    這么順利？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簡單。都知道皇帝重視軍隊，也都知道這件事只怕會令他勃然大怒，他們一起過來，正是為了抗住他的壓力，將此事徹查，卻沒想到，皇帝根本沒有包庇的意思。

    于是一愣之后，只得紛紛開口贊他是圣明之主，外加一堆不要錢的奉承話。

    李定宸從頭聽到位，卻只是神色淡淡，不見半點喜色。中途視線有一次跟王霄對上，兩人平靜的對視了一眼，然后默契的移開，似乎在那一瞬間，交換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蘇燁和余敏程顯然都早有準(zhǔn)備，圣旨發(fā)往固原不久，他們就將搜集到的各種資料和證據(jù)盡數(shù)送回了京城。但因為固原將領(lǐng)大換血，如今局勢不穩(wěn)，所以他們會在那里多待一段時間，直到春天結(jié)束之后再回京。

    資料如此翔實，固原一干將領(lǐng)通敵的罪證自然也就十分確鑿了。李定宸將此事移交法司審理，很快就議出了結(jié)果——斬立決！

    這件事結(jié)束之后，立刻有御史在早朝時慷慨陳詞，認(rèn)為應(yīng)該重議這些年固原發(fā)生的大小戰(zhàn)事之中所產(chǎn)生的軍功，進(jìn)行徹底的清算。

    此言一出，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能站在這里的人，政治敏銳度都是毋庸置疑的。此刻這位御史一開口，他們已經(jīng)順利的聯(lián)系到了天泰九年王安在固原打的那場打勝仗。因為有皇帝支持，在那一戰(zhàn)之后，王安及其嫡系都因軍功晉封。

    而所謂的王安嫡系，幾乎全都是曾經(jīng)擔(dān)任過皇帝陪練的神武衛(wèi)侍衛(wèi)。

    這個提議針對的哪里是王安？分明是皇帝！

    李定宸聽完這位御史的陳詞，下意識的轉(zhuǎn)頭去看王霄，卻見他捧著笏板垂手侍立，仿佛此事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李定宸收回視線，淡淡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一時難以理清。諸卿有什么想法，不妨寫成條陳送上來，屆時再議?！?/br>
    竟是不避不諱，當(dāng)真令人直議此事！

    因為這個意外，早朝就此中斷。李定宸回到知政殿，張德本以為他又會發(fā)脾氣，但這一次，他卻表現(xiàn)得十分淡定。

    這些事，多少都在李定宸的預(yù)料之中。

    王霄既然動了手，就必定不是小打小鬧，如今這般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讓自己無法招架，才像是他的風(fēng)格。李定宸已經(jīng)知道自己才進(jìn)了王霄的坑里，自然不會認(rèn)為能輕輕松松跳出去，少不得要與他再周旋一番。

    但……并不是壞事。

    王霄按兵不動，他這里就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置他。現(xiàn)在王霄主動出招，李定宸看似被動應(yīng)對，但實際上卻是終于抓住了機會。

    只要這一回能將王霄壓過去，朝堂上的局勢就該反過來。他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第84章 一石數(shù)鳥

    越羅聽說李定宸并未掩飾軍功之事，反倒令群臣商議，立刻明白了他的目的。

    王霄想借此牽扯王安，但事實上，這件事真要做起來，是很困難的。

    這些年來，因固原戰(zhàn)事而獲得功勛的官員不知凡幾。其中固然有武將，但也有文官，絕不是王安一人之事。這些人在朝堂上已形成了一個枝葉龐大的網(wǎng)絡(luò)，他們不會允許自身的經(jīng)歷染上污點。

    這些朝臣的力量看似比不上王霄這樣的重臣，但作為中下層官員，他們也有自己的勢力范圍。要成事或許不容易，但要壞事卻絕不難。

    所以李定宸不遮不掩，反倒將事情交給重臣去商議，因為他知道，結(jié)果很大可能是不了了之。

    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問李定宸，“陛下就這樣有信心？”

    “朕沒有信心?！崩疃ㄥ窊u頭，但話鋒旋即一轉(zhuǎn)，“但不管朕是否有信心，對此事都不會有什么影響。便是當(dāng)真結(jié)果是要重議軍功又如何？無非是王安等人暫退一步罷了?！?/br>
    越羅聞言驚訝的“啊”了一聲，這才恍然。

    這件事看似在針對李定宸，但就算真的重議軍功，其實被影響的只會是王安等人，而非李定宸這個皇帝。畢竟他當(dāng)初支持王安，目的是為了插手朝事，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達(dá)成了目的。就算王安這里出什么問題，對他也沒有影響。

    恰恰相反，重議軍功牽扯到的人太多，卻也是給了李定宸一個光明正大插手朝堂政事、左右文官前程的機會。

    只要……他能下得定決心，讓王安等親信蒙受損失。

    但這損失也只是一時的，只要簡在帝心，李定宸又十個重視武事的皇帝，將來還怕沒有仗打嗎？

    越羅沉浸在對李定宸這份決斷的震驚之中，遲了一步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自己第一次沒有完全猜中李定宸的想法，而需要他為自己講解。

    這倒不是她腦子不夠用，只是身在后宮，對朝堂政治的敏銳度始終及不上親身經(jīng)歷的李定宸。事實上她從前也是這樣，判斷局勢更多的是靠知識儲備，而非對細(xì)節(jié)的分析。

    只不過那個時候，李定宸連她都不如，所以倒顯得她英明睿智。而如今，他成長的速度遠(yuǎn)超越羅所想，也就漸漸走到了她的前面。

    中間也不過三四年的時間而已，他已經(jīng)變成一位合格的君王了。

    越羅看著李定宸，心下不由生出幾分感慨。李定宸見狀，笑著問道，“怎么這么看著朕？”

    “陛下如今應(yīng)該對朝事爛熟于心，應(yīng)對自如了吧？我只是……高興?！痹搅_道，“替這天下萬民，大秦江山高興?！?/br>
    “那你自己呢？”李定宸問。

    越羅垂下眼，“我自然也是高興的。陛下英明神武，便是我和冬生的依靠，我又怎會不高興？”

    “口不對心?！崩疃ㄥ份p嗤了，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若真覺得高興，就不會這么反反復(fù)復(fù)的說了。你這是在騙朕，還是在騙你自己？”

    “陛下……”越羅不由生出幾分心虛，避開李定宸的視線，一時無言。

    所以說人變聰明了也不好，不好騙了。

    高興，她當(dāng)然也是高興的，但又免不了有些被拋下的茫然。明明……是需要自己扶持的人，一眨眼就走到前面去了，而且越來越穩(wěn)、越來越快、越來越……遙不可及。

    李定宸靠過來，張開雙臂把人攬進(jìn)懷里，下巴搭在她肩上，輕輕嘆了一口氣，才道，“之前朕看過的那張中宮箋表，你那時忽悠朕說是為了來寶之事，但朕方才想了想，你怕是打算留到這個時候遞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