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jié)
程家在康順里算有名氣了,無人不識。 不過程心旁邊的男生是誰,十個街坊九個認(rèn)不出。 有一個當(dāng)他是程心的男朋友,笑著調(diào)侃:“程心,你男朋友很靚仔喔!” 那聲音,是橋腳粥店的老板娘麗姑。 程心朝她訕笑,揮揮手算作問候,沒過去解釋,顧著追上步速突然加快的郭宰。 他低著頭,長劉海垂落,擋住眼睛,步履間透著不安的焦躁。 到了橫街12巷8號,程心掏門匙開啟那堵不銹鋼門。 門開后,程心側(cè)過身,讓屋主郭宰先進(jìn)。 郭宰眼睛僵硬,瞳仁艱難地流轉(zhuǎn),視線一寸寸目及天街。 緊接著眼神微驚。 他轉(zhuǎn)身,從客廳入口望向里面,所見的令他更加驚訝。 他沿樓梯上了二樓,程心幫忙打開他房間的門,進(jìn)去看了一圈后,郭宰忍不住問程心:“你昨天幫我收拾過?” 離開四年有多,再回來,他原以為會看到一地落葉的天街,狼藉不改的客廳,以及鋪滿積塵的房間。 然而這所房子,干凈自然,看不見黑塵與蜘蛛網(wǎng)的蹤影,聞不到因長久無人居住而生出的陳舊味道,有如1997年之前的模樣。 程心說:“昨天下午我有課呢。就是國慶放假時(shí)大概抹過幾下。現(xiàn)在又臟了,你看?!?/br> 她拿食指輕輕劃過書臺,將染在指腹上的細(xì)微白塵展示給郭宰看。 書臺上擺著一副印有m記圖案的繁體臺歷,頁面停留在1997年2月。 郭宰看著那只微粉的手指腹,毫無預(yù)兆地出手把它拈住,用大拇指腹將它擦了下。 倆指腹間力度不大不小的摩擦,癢了程心的心。 她迅速收回手,藏到身后捏了捏,隨意抬起另一只手,隨便指向某個地方,找話:“你家長期無繳水費(fèi)電費(fèi),他們又周一才上班,我去給你買些瓶裝水和蠟燭吧。順便晚飯我去麗姑那買些粥?” 郭宰看著她,目光專注,“好?!?/br> 程心帶著門匙離開,郭宰一個人在房間里呆呆站了一會,再動身去床邊,上床躺下。 走的時(shí)候他有多高?那時(shí)候他能在床上自如地翻身打滾。如今床鋪只能勉強(qiáng)裝下他,腦袋枕低一點(diǎn)的話,腳跟分分鐘露出床緣晾著。 以前這個時(shí)候,傍晚五六點(diǎn),他放學(xué)回到家,在樓下客廳看電視打游戲機(jī),茶幾會有郭母給準(zhǔn)備的小蛋糕,而郭母在廚房煮晚飯,電視聲游戲聲、水聲炒菜聲響遍一屋。 到飯好了,郭母會喚他去幫忙端碗端菜,接著打電話給郭父,告訴他“我們開飯了”,郭父會笑瞇瞇說“我也在開飯”。 一家三口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假裝同臺吃飯。 郭宰拿手臂搭住眼睛,不再多想。 外面的天空漸漸沉下色調(diào),要入夜了,他閉眼休息。 程心在街口榕樹下坐了挺長的時(shí)間。 期間大妹給她打過電話。 “郭宰到了嗎?” “到了,到家了。” “他還好吧?” “嘔了一路呢,腸胃壞了?!?/br> “???為什么?吃不慣鄉(xiāng)下的食物了?” “嗯,差不多吧?!?/br> “那他有沒有什么什么?畢竟離開這么久了。” “目前看來情緒算穩(wěn)定,估計(jì)早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br> “那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 “跟他吃完晚飯就回?!?/br> 聊完電話,又回了彭麗幾條短信。 彭麗:請你今年聚會務(wù)必出席。全宿舍就缺你,連蕭靖都難得捧場,你不像樣。 程心:哦。 彭麗:哦你個死人頭! 彭麗:你有男朋友了嗎?有的攜眷出席。 程心:你們都帶嗎? 彭麗:什么意思?你真有男朋友了?? 程心:“……” 她沒回復(fù),起來往對面橋腳的麗姑飲食店走。 她點(diǎn)了幾個菜和幾樣主食,麗姑自然問她:“跟男朋友撐臺腳?在哪撐?” 程心見店內(nèi)客人不多,低聲回答:“不是男朋友,是郭宰?!?/br> 麗姑愣了愣,壓著嗓門低問:“他回來了?” 程心點(diǎn)頭。 “一個人?” 程心又點(diǎn)點(diǎn)頭。 麗姑無言了半天,搖頭嘆息:“唉,又是一個可憐的孩子?!?/br> 程心沒出聲,拿起茶杯抿了兩口。 麗姑說:“早知道這樣,郭宰阿媽還不如嫁個本地的,她條件這么好,本來就不愁嫁,偏偏中了毒,非要嫁香港客。什么香港客,對她不好的話,美國客都無用。我不是有心對香港客有偏見,而是見過太多被‘香港’耽誤的人了。郭宰阿媽一個,李嬸一個,李嬸老公在香港再婚,扔下她不管你知道吧,當(dāng)初其實(shí)是她逼她老公去香港的。還有振華里那個四姑,住我外家隔壁巷的,早年恃著自己有三個大哥在香港工作,往家匯錢全是港幣,她就終日游手好閑,花錢大手大腳,對老公人選挑三揀四,不是嫌窮就是嫌人家暴發(fā)戶不夠上等,無一個能入她法眼。結(jié)果,她三個大哥在香港打的全是辛苦工,體力活,撐幾年就撐不住了,收入大減,加上在香港成了家,有壓力,于是不再往鄉(xiāng)下匯錢了,那時(shí)四姑已經(jīng)四十歲,想嫁都無人要了?!?/br> 麗姑喝口茶,繼續(xù):“雖然香港收入是比我們這里高,但兩地分居無必要,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不然結(jié)婚有什么意思。況且你看看,我們這里鄉(xiāng)下,生活也越來越好了。比如我的粥店,變成飲食店,有工人幫手,規(guī)模不大,但總叫有長進(jìn)對不對?你后生女不知道,不知道幾十……就二十年前,你出生之前,我們的生活真的水深火熱,逼得人想走,完全無法和現(xiàn)在比,當(dāng)時(shí)也完全無法想象會有今天。這二十年變化太快。好在我未死,有命享?!?/br> “什么話啊,死死聲,大吉利是?!背绦男Φ馈?/br> 麗姑也笑,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看看你的菜做好沒。這餐飯免費(fèi),當(dāng)我請郭宰幫他洗塵?!?/br> 臨走時(shí),麗姑對程心語重心長:“勸勸他,別做香港夢了,留鄉(xiāng)下好好生活,一樣可以很開心的?!?/br> 程心向她道謝,“我知道了。” 回到郭宅,天已黑了一半。 屋內(nèi)更是黑透。 程心劃了根火柴,點(diǎn)著一根蠟燭,再滴兩滴蠟在茶幾面,將蠟燭粘到上面。 蠟燭固定后,燭火微晃,在客廳勉強(qiáng)能見到東西,昏昏黃黃。 樓梯傳來腳步聲,程心邊整理外賣邊看過去,見郭宰揉著眼睛下來,問:“睡了一覺?舒服點(diǎn)沒?” 郭宰“唔”了聲。 他睡得不沉,聽見她開門聲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