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還蜈蚣辮呢!蜈蚣看了都得氣哭!我看你大爺爺編的麻繩都比你那辮子好看?!?/br> 秦貓被她那沒有審美的小爸氣的直跺腳,嗲著小嗓子:“大爺爺~” 聽到這話,秦忠國低頭,肩膀不停聳動,秦老三從腳上脫下鞋子,作勢要扔向秦保國,只是那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院子里正熱鬧著,一道語帶笑意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貓兒一回家,咱家笑聲能傳十里地?!?/br> 這大嗓門一聽就是大娘的,秦貓循聲望去,果不其然。 先進門的是背著筐豬草的大娘娘李大丫,極具這年代農村媳婦好生養(yǎng)特色,大骨架大臉盤大嗓門,家里活地里活一把抓,是出了名的能干媳婦,為人也是熱情潑辣,在村里有副好人緣。 落后一步的是小娘娘周英,整個人黑黑瘦瘦小小,看起來像被背上的大筐豬草壓彎了腰,但其實和大娘娘一樣也是隊里難得每天能掙10工分的女人,只是話不多,用她大娘的話說,她這妯娌“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 兩人是勤快又會過日子,大奶奶體諒她們上工一天辛苦,很少使喚她們做些家里事,兩人就趁著下工時帶著孩子去打豬草,一筐新鮮豬草交到隊里可也值一個工分呢。 緊隨其后的是幾個堂哥姐,還有大堂哥的新媳婦王蘭。 大堂哥成親的時候,秦貓正在上課,就托人捎回去個紅色大牡丹花暖水壺,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大堂嫂。 大堂嫂約摸20來歲,剪著齊耳短發(fā),明明身子很瘦,卻是圓臉圓眼睛,笑的溫溫柔柔,曬得紅彤彤的臉隨著秦貓的打量也越來越紅,都蔓延到脖子根了。 這紅好像會傳染,連她身側大堂哥的臉都紅了。 “哈哈哈哈哈,貓兒你大堂嫂好不好看?”卸下豬草,用毛巾甩著身上,以免有蟲子進衣服里的大娘娘笑的嘎嘎作響。 “好看!大堂哥好福氣?!鼻刎埓罅c頭,以示肯定還比了比大拇指。 眾人大笑,連大堂哥秦建黨都摸著后腦勺傻乎乎的笑。 王蘭雖紅著臉,卻也大大方方的打過招呼,跟著婆婆和小娘進廚房幫忙去了。 秦擁紅很是喜歡小爸家這個嬌嬌軟軟的meimei,拉著秦貓兩個小姑娘頭抵頭剛說一會悄悄話,大娘娘就喊吃飯了。 午飯很是豐盛,韭菜雞蛋盒子、拌黃瓜、煎豆腐、干豆角燒rou、小米湯。 雖說這兩年日子好過了點,不用吃糠咽菜混個水飽,但也是頓頓粗糧。 平日別說rou了,就連雞蛋也只不過是生病的時候才能吃上一個,畢竟這年頭農家想用個火柴,煤油之類的日用品可全靠拿雞蛋去換。 這一頓有蛋又有rou的飯吃的大家都是美滋滋的,小堂姐甚至偷偷松了松褲腰帶。 秦貓也是吃的眉開眼笑,新打下來的小麥粉做的金黃勁道的盒皮還帶著nongnong的麥香,內餡兒清香細嫩,皮薄餡多,咬一口,絲毫沒有蛋腥味兒,只有滿嘴的韭蛋香。 因天熱出工晚,吃完午飯的眾人都去午睡了。 秦貓上午睡得多,這會沒有睡意,摸著吃撐了的小肚子溜達出去消食。 烈日炎炎,連吹來的風都帶著熱氣,太陽曬得樹葉都打起了卷,只有知了不嫌熱在樹上高唱。 秦貓盡量避開太陽,沿著樹蔭慢慢散步,不知不覺走到了陌生地,這里只有幾間破破爛爛坍塌一半的茅草屋,看著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剛想原路返回,一面黃肌瘦,嘴角還帶淤青的少年,左手臂上托著個黑色的小狗,右手端著個破碗從茅草屋里一瘸一拐的走出來蹲在外面空地上,拿起碗中濕淋淋黑乎乎的團子樣食物掰碎喂小狗。 還沒臂長的小狗約莫是剛滿月,哼唧著躲到嘴邊的食物,來回幾次后,少年皺著眉心,嘴巴抿成一條線摁著小狗的頭準備強喂。 “它現(xiàn)在吃不了糠菜團子的?!鼻刎垖嵲谌滩蛔〕雎?。 她終于想起來黑乎乎的團子是什么了,她曾好奇試吃過一次,不夸張的說簡直是硬成鐵團子,好不容易用門牙磨下來一塊,又酸又澀,還帶著泥腥味兒,像在嚼鋸末,在嘴里灌下一碗水都沒法咽下去。 人都咽不下去,更何況這么小的狗子呢? 少年抬頭望過來,眼睛里全是警惕,身子繃的緊緊的,仿佛一不對勁就要跑路。 秦貓盡量讓自己笑的更甜,頂著少年由警惕變成疑惑的眼神,走上前蹲下來順了順毛茸茸軟乎乎的狗頭。 “它還小,嗓子太細咽不下這么糙的糠菜團子的,你應該喂它喝點面糊糊?!?/br> 許是知道秦貓在為它好,小狗尾巴搖成大風車樣,伸出軟軟的小舌頭,去舔秦貓的手,秦貓被舔的頰側露出深深的酒窩。 “賤命一條,有的吃就不錯了?!鄙倌晖O率种形故?,緊緊攥著手里的團子半響道:“不吃說明它不餓。” “都說了就算餓了它也吃不下去呀。”秦貓絮絮叨叨半天小狗應該怎么養(yǎng),期間少年一直垂著頭沉默不語。 想從身上摸點吃的喂小狗,摸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上午換了衣服,拔腿向外走。 “你等下,我回去給它拿點吃的來。” “你不知道我是誰?”少年突然出聲,嘶啞的聲音中帶著一股說不明的意義。 秦貓茫然搖頭,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城里,只偶爾的回村幾次,除了小孩子和相熟的長輩,她還真不認識幾個人。 “不要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br> 她不認識他,他卻識得她是誰,應該說十里八鄉(xiāng)就沒有人不認識秦愛國的,更何況,他還在秦愛民家里見過她的照片。 “噯……”秦貓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少年已經(jīng)回屋,關上了搖搖欲墜的門。 第4章 喵 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秦貓怏怏的回到了家中。 大爺爺他們已出工,家里就只剩大奶奶和小堂姐坐在院子里衲鞋底。 用沒法穿的破衣服剪成鞋型,若干層布重疊,中間抹上糨糊,然后用針線一針一腳細細的衲過去。 衲成的鞋底,再沿邊縫上提前漿好的布鞋面,一雙純手工布鞋就做好了,這種鞋子雖然不好看,但是穿著透氣吸汗舒適,只是莊戶人家也不是個個都穿的起的,畢竟也沒那么多破衣服,縫縫補補又三年是這時代的特色。 秦貓一進院門,大奶奶就注意到了,看秦貓蔫蔫的,摸了摸額頭不燙才放下心。 “去溜達熱壞了吧?洗臉別用井水,盆里有曬好的熱水,堂屋桌子上有涼好的夜息香白開水,去喝碗去去暑氣?!?/br> 兒女孝順,早已不許大奶奶老兩口出工賺那點公分了,大奶奶也就笑瞇瞇的應承了,每天就專心呆在家里打理好后勤,不像大爺爺還一日不綴的上工,就為了給還未出生的重孫子輩再攢點家底。 秦貓聽話的去用了還微燙的水簡單的盥洗了下,喝上一大碗甜甜涼涼的薄荷涼白開,暑氣頓消。 搬個馬扎坐在大奶奶身邊,從籮筐里拿出鞋底學著大堂姐衲鞋底,只是用盡了力氣,針頭都穿不過去。 “哈哈哈哈哈,就貓兒你那力氣還是算了吧?!鼻負砑t瞄著因憋著一口氣手上使勁,白嫩嫩的臉漲得通紅的秦貓,終于忍不住拍著大腿大笑。 秦擁紅今年16了,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從去年開始家里人就不許她在上工了,養(yǎng)養(yǎng)膚色,順帶讓她在家里好好當兩年的嬌姑娘,嫁了人可就得天天圍著鍋臺轉了,哪還有當姑娘時的清閑? 秦貓郁悶的放下了鞋底,看著大堂姐左手捏著鞋底,右手拿著針在頭皮上磨磨,對著鞋底一頂,長長的銀針就穿過鞋底,拉著針頭,就聽“滋拉”一聲,帶著線尾就穿過了鞋底。 輕而易舉,不費一點力氣,哪像她,連針頭都扎不進去。 趙招娣作勢拍了秦擁紅肩膀一下,伸出血管凸起,滿是皺皮的手給秦貓看中指指節(jié)間帶著的頂針。 “得用頂針,手上才使得出勁兒,你沒干過活兒,手上也沒勁兒,可不能再蠻試了,等下不小心,手都得戳出血?!鼻f戶人家干慣了農活,手上都有著一把子力氣,衲鞋底自然難不倒她們,可她小孫女這白嫩嫩的還帶著rou窩窩的手哪能做的了這些。 原來不是她笨,只是她沒力氣,自覺找到理由的秦貓喜笑顏開,安心的整理籮筐,以便等下她們順手。 籮筐底還有幾塊疊好的微黃布料,秦貓好奇抖開,布都是農村常見的棉布,紡的更密實,也更柔軟。 “大奶奶,這些也是做鞋面的?”這布做鞋面可不耐臟,而且太柔軟撐不起鞋型。 大奶奶臉上掛著期盼之色,“這是給你未出生的小侄子做小衣裳用的?!?/br> “小侄子?”秦貓滿臉迷茫,在腦子里想村里相熟的人家,哪家媳婦有了身孕。 見秦貓傻傻的還在想是哪個小侄子,秦擁紅又想笑了,雖然她和她娘模樣長得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性格卻像大娘娘的性格,爽朗大方,愛說愛笑,且笑點極點。 “恩,你蘭嫂子有了,都三個多月了?!贝竽棠堂佳鄣兹岷?,她們家也要四世同堂了。 “那她還出工?不是說懷孕頭三個月不能做體力活嗎?”秦貓先喜后疑,她實在沒看出上午下工的蘭嫂子懷孕了。 拒她所知,現(xiàn)在正是農忙尾巴,雖然沒之前那收麥子那會那么趕,可每天地里的活也不輕松。 “這還多虧了你爸每月送回來的糧食,吃的飽你蘭嫂子這胎坐的穩(wěn),她閑不住,不讓她出工在家里更忙,還不如讓她去打麥場里看糧食。” 大奶奶咬斷鞋面上的線頭,男人穿鞋廢,一雙鞋穿不了多久,鞋頭就得被大拇指頂開口,得多加兩層布。 秦擁紅接腔:“打麥場里沒什么活,就是得不停走來走去用根竹竿綁著布條趕走那些來吃食的麻雀,等秋收完說什么也得讓她待屋里養(yǎng)胎,可不能像前頭根叔家孫嬸子那樣,在地頭生下她家老五?!?/br> 秦貓驚訝的張大了嘴,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在地頭生孩子的。 大奶奶深以為然,“那必須的,不管小子丫頭,那都是咱家第四代的第一個娃?!彪S即反應過來,哭笑不得的用手指點著秦擁紅,“你嘴上可得有個把門的,生不生的是你個大姑娘能說口的話?” 秦擁紅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挪動著小馬扎靠近秦貓,和秦貓嘀嘀咕咕孫嬸子家的一團糟事,婆婆刻薄男人靠不住,家里又一群半大娃子嗷嗷待哺,孫嬸子月子都沒做又拿起鐮刀下地割麥子。 秦貓聽完心下凄涼,她知道現(xiàn)在的女人日子苦,可沒想到苦的遠非書中輕描淡寫的幾段話所能比的。 見小孫女被大孫女的話嚇得臉都發(fā)白了,趙招娣放下手里活,擁秦貓入懷,輕輕拍著后背,“別聽你堂姐瞎嚷嚷,我家貓崽不怕啊,咱貓崽以后一定嫁的是好人家。” 秦擁紅見這一幕也后悔了,急忙說道:“對對對!不是好人家咱不嫁,讓小爸養(yǎng)你一輩子,小爸估計還巴不得呢?!?/br> 秦貓噗嗤笑出聲,堂姐還真沒說錯,她爸這兩年只要一看到她就唉聲嘆氣,她還以為自己的秘密被她爸發(fā)現(xiàn)了,提心吊膽了許久,直到一次酒后聽到她爸語帶醉意嘟囔著嬌嬌兒長大了,以后也不知是便宜哪個兔崽子。弄得秦貓哭笑不得。 趙招娣瞪了大孫女一眼,虛空做了個等下再收拾你的表情,繼續(xù)哄著秦貓,哄著哄著話頭就拐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 “你爸也是,你回家還能餓著你不成?我晌午做飯看了下你大爺帶回來的糧食,加起來得有小一百斤,還都是粗糧,真當我不知道平日里你都是吃大白面的?你爸啊,這是打著你的旗號救濟我們呢?!?/br> “等他回來可得好好跟他說道說道,以后可不能這么干了,咱家現(xiàn)在一大家子壯勞力,又沒病沒災,掙得公分都吃不完?!?/br> “不過,大鐵鍋這事你爸辦的好,我看了,那鍋比支書家的鍋還大還厚,趕明兒讓你大爺去買點豬板油開鍋,大奶奶給你包油渣餃子吃。” 本被大奶奶拍的昏昏欲睡的秦貓聽到豬板油一個激靈,遭了,她忘了她來的時候帶了一大包東西呢,這天熱,還不知道壞了沒。 “大奶奶,豬板油我?guī)Я?,上午忘了跟你說了。”趕緊起身去找東西。 趙招娣聽到秦貓的話拍著大腿哎呦一聲,跟著進屋。秦擁紅想著油渣餃子,嘴里下意識的分泌出口水,活計也不做了,麻利的收拾了下,抱著籮筐一甩辮子也跟上奶奶的腳步。 秦貓找到炕上的包袱打開,找出豬板油和包子湊近聞了聞,還好沒發(fā)臭發(fā)餿。 大奶奶一進屋就被秦貓手中一大塊白花花的物什吸引,接過豬板油上手捏了捏,搓了搓油膩膩的指腹,眉開眼笑,眼尾褶子都疊成波浪,“這油肥,肥滴很哪!” 至于會不會放臭,完全不在趙招娣考慮范圍之內,臭怎么了?煉成油,炒菜擱兩勺,照樣噴香。 秦擁紅則是被擺滿半張炕上的東西吸引,拿起秦貓給老兩口做的衣服示意奶奶看,“奶,你看貓兒做的衣服多正。” 布料雖是供銷社常見的粗藍紋,款式也是常見的對襟褂褲,可秦貓做的就是說不出的好看。 秦老三的是方領對扣仿中山裝,兩個大方兜,前胸處還有一個帶帽小兜子。趙招娣的款式差不多,只不過兜底是橢圓形,大翻領也由方領改成圓領。 兩套衣服相同的是肩膀肘關節(jié)處都打著同色補丁。 趙招娣手上有油不敢上手去摸,視線掃過衣服邊角不住地頷首,“貓崽這手就是巧,針腳密實,線距一樣長,這補丁縫的也好,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貓崽有心了,知道你大爺爺挑擔扛柴的,磨損的快?!?/br> 秦擁紅愛不釋手的摸著衣服笑出聲,“可得了吧,我爺可舍不得做活時穿,晚上回來要是知道貓崽給他做了新衣服,準得換上滿村的嘚瑟?!?/br> 趙招娣一想也笑了起來,可不是,上次貓崽給他買了頂紅星帽,那老頭子不顧秋老虎,非得大中午的帶著帽子到村口大槐樹下顯擺,第二天頭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層痱子。就這,還美滋滋的不舍得取下來呢。 秦貓也是聽過她爸說這事的,當時笑過以后就是心酸,老人家一輩子沒過過什么好日子,一點點小事都能讓他開心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