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可她沒有太多時間了,既然女兒的命運不再是菟絲花,那就做一棵松柏,現(xiàn)在盤根夠深,未來才能更挺拔從容,所以她必須狠心,為她預(yù)見所有可能的風(fēng)雨。 又過了兩日,終于到了除夕,甄夫人拒絕了侯府送來的邀約,堅持帶著女兒在莊子里過年。黃昏時分,整間莊子已經(jīng)被布置得氣氛十足,甄夫人也不想再端什么候夫人的架子,讓小廝搬來封好的屠蘇酒,與傅嬤嬤、瓊芝她們圍在一起包餃子。 安嵐許久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景,開心地帶著肖淮也一起去包,可惜她鼻子夠靈,手卻不太巧,把好端端的小船捏得不是少個角,就是露了底。肖淮怕甄夫人說她,偷偷撿起她包好的那些,一個個替她矯正,直到全捏的圓圓潤潤才滿意地放回去。 到了晚飯時,甄夫人讓小廝們在滿院都掛好燈籠,又放了許多炭爐,讓仆婦、小廝們?nèi)珖谠鹤永锍灶D熱乎乎的年飯。 對著滿院的熱鬧,甄夫人又笑著招呼傅嬤嬤、瓊芝和肖淮他們道:“今晚,咱們也別講什么主仆禮數(shù),一起坐下吃頓年飯?!?/br> 那幾人面面相覷,心說哪有和主母同桌吃飯的道理,安嵐笑瞇瞇地跑過去,拉著每個人的手硬給按下去,然后自己拿起那壺已經(jīng)熱好的酒道:“過年就要吃餃子喝酒,一會兒,我來敬你們?!?/br> 幾人見小姑娘擺出一副老江湖的模樣,都忍不住笑出來,漸漸也就不那么僵硬。從侯府到這莊子半年,他們陪著主子經(jīng)歷世間滄桑,早就親近得如同親人一般,甄夫人始終溫柔地笑著朝他們敬酒打趣,幾人吃著喝著,竟莫名都生出些想哭的沖動。 這時,外面的農(nóng)莊響起一陣“劈哩叭啦”的鞭炮聲,然后從皇城燃起巨大的煙火,安嵐忙端著酒杯跳出去看,遙遠天際綻出的十色斑斕映上她微醺的臉,突然想起此時正在皇城里那人,腳下虛了虛,剛往后倒了點就被一雙手臂撐住,她回頭沖始終忠心守著她的肖淮感激的笑了笑,然后輕聲說了句:“謝謝你?!?/br> 這聲謝謝包含太多,肖淮似乎震了震,然后努力咬住肌rou,生怕會紅了眼眶,微微偏頭道:“夫人讓你快回去吃飯,說你今晚喝得有點多,小心吹風(fēng)會生病。” 安嵐點頭走回去,她確實喝得有點多了,都忘了自己現(xiàn)在的rou身不過是個十二歲初次喝酒的女娃。感覺全身都輕飄飄的,干脆軟軟倒在甄夫人懷里,醉醺醺地纏著她撒嬌。 甄夫人無奈地看著已經(jīng)丟掉一半神志的女娃,愛憐地摸著她的額頭,又塞了個餃子到她嘴里道:“吃點東西,壓下酒勁?!?/br> 安嵐閉著眼嚼了兩下,突然咬得咯噔一聲,連忙捂著腮幫子坐直,從口里吐出枚銅錢來。滿桌都笑起來,拍手恭喜她吃到了餃子里的錢,明年必定會有好運,瓊芝還故意拉著傅嬤嬤向她討彩頭。 安嵐心里歡喜,把事先包好的大紅包分出去,然后頭靠在母親的肩上,看著桌上幾人眉開眼笑地扯開紅包,耳邊是院外熱鬧的鞭炮聲和談笑聲,覺得這個年過的無比滿足,這時,卻突然想到另外一個人…… 他這個年過的還好嗎? 大年初一,別苑里只留了兩個護院守門。當(dāng)那兩人穿著敷衍的紅衣,打著呵欠拉開銅門時,看見穿著洋紅襖、披著狐貍毛斗篷的小姑娘笑盈盈站在門口,手里抱著食盒問:“三殿下回來了嗎?” 那兩人對這小姑娘再熟悉不過,連忙陪著笑答:“還沒呢,宮里來了話,估計得到晚上才能回。” 小姑娘看起來有些失望,然后給兩人各遞了包碎銀,又把那食盒遞過去道:“那麻煩兩位了,等三殿下回了,幫忙把這餃子給他好嗎?” 那兩名護衛(wèi)看見銀子眼睛都快笑沒了,心里卻琢磨著:三殿下進了宮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需要特地來送盒餃子。 可那小姑娘還在認真地叮囑:“記得告訴他,這餃子是我娘親手包的?!彼哪?biāo)坪跫t了紅,繼續(xù)道:“如果有比較難看的,就是我包的。對了,是牛rou餡的,加了大蔥和香菇調(diào)味。” “這個味道嘛……就像秋天下了許多天雨,突然看見陽光下的番石榴花全開了,很滿足,很濃烈?!?/br> 李儋元歪靠在椅子里,聽著護衛(wèi)一字一句地重復(fù)完安嵐囑托的每句話,輕笑著想:小姑娘,吃個餃子還弄得這么興師動眾。 不過她說了,這是她娘親手包的呢…… 李儋元這么想著,夾起個餃子放進口里,已經(jīng)冷透的餃子再翻熱,他嘗不出味道,卻莫名覺得有些暖。再吃了幾個,牙齒突然磕到個硬物,吐出來發(fā)現(xiàn)是一枚方方圓圓的銅錢,再看那食盒里還壓著張紙:“吃到銅錢,一整年都會有好運哦。” “幼稚?!?/br> 李儋元低頭暗罵了句,卻把那銅錢和小紙小心收起,轉(zhuǎn)頭望著窗外一排燈籠映出的紅光,輕聲對始終服侍在他身旁的老人道:蔣公公,過年了呢。 第14章 畫眉 嘗遍了紅櫻桃,拔掉了綠芭蕉葉,安嵐在流光中被拋起又放下,終于長到了十四歲。 對她來說,這短短的兩年時光,仿佛比兩世人生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寶貴,先是被迫剝離對父親的依賴,再從侯府離開嘗盡冷暖,她開始拋下華服和閨閣中的女兒閑趣,去學(xué)著看書、學(xué)畫、看賬本,做生意。京城的當(dāng)鋪在跌跌撞撞中開到第三家,“月豐”這個招牌漸漸有了名氣,只是誰也不知道,它的幕后老板竟是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 最重要的是,她還結(jié)識了一位少年,雖然他總是喜怒無常,有時擺出一副陰沉沉的面孔,如同一個歷盡千瘡的老者;有時又顯得高深而嘲諷,只歪靠在榻上聽她說話,偶爾懶懶應(yīng)上一句,卻又不許她離開;只在極少的時候,他眼里會流露出一種晨星般的光亮,這時他才真正像個年方弱冠的少年,聰慧,博學(xué),談笑時便能揮斥方遒。 漸漸的,安嵐也真的拿他當(dāng)成哥哥來尊重和仰慕,她喜歡聽這位三皇子說話,連刻薄都刻薄的別有趣味,更別說他心情好時,便會指點她在生意上的迷津,每每都令她受益匪淺。 不過只有一樣令她總也適應(yīng)不了,這三皇子實在是太怕冷了。比如現(xiàn)在,明明已經(jīng)到了初春,他書房里還是燒著暖暖的炭火,安嵐只穿了薄薄的綢衫加蜜合色緞褙子,鼻尖還是沁出層層香汗。 她把窄袖又往上折了一道,露出截皓白的手腕,攪動著硯臺里調(diào)好的松墨。那一抹白太過晃眼,引得李儋元投去淡淡一瞥,緣著蔥白似的手指往上,落在那片柔軟的、游動的清嫩,停了一瞬,然后立即收回。這小姑娘長到十四歲,竟是如牡丹吐了蕊,開得濃烈又嬌艷。 “阿元哥哥,墨都調(diào)好了。”安嵐用手背蹭了下額上的薄汗,仰頭對他笑著一臉邀功。 李儋元毫無來由地輕咳一聲,然后專心垂下眸子,揮起軟毫在素絹紙上作畫。他氣力不夠,所以只偶爾畫畫工筆,這次畫的是一副貴妃撲蝶圖,畫中女子梳著隨云髻,一把圓扇半掩著唇鼻,只露出一雙秋水般澈然的雙眸,一只鳳蝶停在扇面之上,翅膀上的花紋栩栩而生,仿佛在她被遮住的臉上開出朵花來。 安嵐看的入迷,只覺得那美人畫得生動無比,可惜只露了半張臉,令人想扒開扇子,看看她究竟生得怎樣**的唇鼻。她輕輕嘆了口氣,托著腮惋惜道:“這么美的人兒,可惜只畫了一半?!?/br> 李儋元抬起下巴道:“凡是至美之物,總得加上些瑕疵,若是過圓過滿,美得太實也太俗,總?cè)绷诵┠芫寐袢诵牡纳鷦?。?/br> 安嵐覺得這話極有哲理,幾乎可以延伸到做事做人之理,可那人一副倨傲神色又忍不住想和他抬杠,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臉朝他貼近笑道:“那阿元哥哥覺得我美不美?!?/br> 李儋元一愣,盯著那張璨若春花的笑臉,用筆桿輕敲了下她的發(fā)頂?shù)溃骸懊赖故敲?,小姑娘太過自戀。” 安嵐有心和他打趣,故意摸著臉道:“那可慘了,我每日對著鏡子的時候,總覺得這張臉怎么看也挑不出瑕疵,看來,我縱然美也是美得太俗太實,入不了阿元哥哥的眼?!?/br> 誰知李儋元突然往前傾身,死死盯住她的臉,盯得安嵐就快要臉紅時,才瞇眼笑道:“那可不一定。”然后他故意用筆尖在她眉下輕輕一點道:“如果這處沒這小痣,才算是完美。” 安嵐瞬間變了臉,她這兩年眼界雖寬,但到底也斷不了愛美天性,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對自己的容貌都絕對自信,只除了一點:她眉下藏了顆極淡的小痣,不細看難以發(fā)覺,可自小就是她一塊心病,平日上眉粉都刻意掩飾,這時被他毫不留情地點出來,頓時又羞又惱,臉頰漲得通紅,轉(zhuǎn)個身打死也不想再面對他。 李儋元沒想到她真生氣了,只覺得這小姑娘心性比他的皇帝老子還難測,剛才明明是她抱怨自己沒有瑕疵,美得不夠動人,這下被他點出瑕疵,倒生出這么大的氣來,無論他怎么叫,不僅不回話,連看都不愿看他。 他實在無奈,干脆裝作氣急攻心彎腰猛咳起來,安嵐撐了一刻終是不忍,攥著衣袖不情不愿地轉(zhuǎn)身對著他嘟囔:“你沒事吧?” 李儋元撐著桌沿,邊咳邊在桌案上摸著帕子,看起來羸弱又無助,安嵐越發(fā)緊張起來,連忙掏了自己的帕子遞過去,再靠過去替他背后順氣道:“是不是很難受,要喝藥嗎?” 李儋元見她終于靠過來,扶著胸口輕喘了會兒,才抬眸道:“你氣什么。其實瑕疵,也未必不能變成點睛之筆?!?/br> 安嵐瞪大了眼不知他所謂何意,然后見他又握著軟毫,鼻尖直直對著她的臉,嚇得正要往后退,就聽見他柔柔喝了聲:“別動?!?/br> 這聲音沙啞中帶著少見的溫柔,安嵐聽得心中一動,僵著身體任他在剛才的墨點上添枝加彩,少年漂亮的五官專注地盯在她眼皮上,軟軟的筆尖掃得眉下又癢又涼,安嵐的臉一陣陣燒熱起來,一口氣眼看要憋不住時,李儋元終于收了筆,得意笑道:“你自己去看?!?/br> 安嵐連忙找了銅鏡來看,只見自己眉下由那顆小痣生根蔓葉,被畫出朵楚楚的茶花來。他故意不用濃色,只由得那朵小花淺淺淡淡地繞在眉下,卻令整張臉添上若有若無的妖嬈,與她自身的氣質(zhì)也絲毫不沖撞,仿佛天生就該呆在那里。 安嵐越看越喜歡,這可比那些死板的花鈿要美得多,歡喜地把銅鏡抱在胸口轉(zhuǎn)身道:“阿元哥哥,你畫的可真好看,以后還能幫我畫嗎?” 李儋元把筆一扔,邊洗手邊道:“你叫我一聲哥哥,倒是越來越敢使喚我了?!?/br> 安嵐知道這人的傲嬌習(xí)性發(fā)作,她早知道該怎么對付,歪頭過去笑道:“那就這么說定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你就幫我畫好不好。最多,我讓我娘給你多做餃子吃?!?/br> 李儋元沒好氣地轉(zhuǎn)身:“你知道什么人才能畫眉嗎?”可小姑娘已經(jīng)不等他拒絕,轉(zhuǎn)身輕快地溜走,自然也就沒聽見他最后這句。 安嵐直到坐上馬車,還忍不住想去摸眉下那朵花,可又怕給摸壞了,探頭讓那車夫快點走,迫不及待想回去給娘親她們顯擺。 誰知馬車駛到莊子門口,她遠遠就看見兩輛高頭大馬,拉著足足兩個掛鈴吊墜車廂停在院外。這規(guī)制與氣派,一看就不像尋常人家。她立即斂起笑容,將弄亂的發(fā)髻理好,再一點點拉平裙裾,挺直背脊走進院子。 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忙,院子里本該只留著清潔的仆婦和小廝,可現(xiàn)在卻滿滿當(dāng)當(dāng)擠著人和箱籠。安嵐皺起眉,喚了個小廝過來問是誰來了,那小廝聳聳肩道:“小的也不知,只知道好像是什么大官家的公子,拿著侯爺?shù)氖謺鴣淼??!?/br> 安嵐聽見侯爺兩個字,內(nèi)心更是咯噔一聲,但仍沉著氣走進正廳,只見甄夫人坐在左首的椅子上,眉宇間盡是不渝之色,右邊坐著個穿著寶藍直裰的公子,一雙桃花眼直飛入鬢,明明打扮的富貴風(fēng)流,那坐姿與態(tài)度卻讓安嵐第一眼就不喜。 “小姐回來了?!币粋€丫鬟瞅見了安嵐進門,連忙高聲招呼了起來。 那位公子的眼角掃過來,然后直直落在安嵐身上,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瞬間添了道精光。 甄夫人回頭瞪了那丫鬟一眼,提高聲音道:“鄭公子也看見了,我們這莊子里全是女眷,不大方便讓外男入住。而且咱們這兒客房大多簡陋,鄭公子身嬌rou貴,一定住不習(xí)慣?!?/br> 那鄭公子這才舍得收回目光,桃花眼微微一瞇道:“我爹就想讓我找個清靜地方苦讀,這莊子背靠青山,雅致又清靜,正是合適。再說……”他往院外那堆積如山的箱籠上揮手道:“被褥器具我們都帶足了,甄夫人無需費心,到時候也絕不會虧待甄夫人這邊。” 他故意繞開女眷這個話題,似是打定主意要賴在這里。安嵐不動聲色地朝甄夫人行了禮,然后也不多問,只乖巧地坐在一邊,心不在焉地喝完了一盅茶,才大約聽明白了整件事。 這位鄭公子是吏部侍郎鄭才家的二公子,今年正好要考會試,大約是平日里胡天胡地慣了,他爹怕他考不上,想替他找個偏野的地方專心讀書。而鄭才的夫人正好出自瑯琊王氏,是王佩娥的遠房堂姐。王佩娥平日對這個堂姐巴結(jié)的緊,一聽這件事,就立即張羅著,說侯府正好有間莊子合適,還有甄夫人幫忙看著,一定出不了錯。 而謝侯爺為了與鄭侍郎打通關(guān)系,也不愿放棄這個好機會,還親自寫了封手書,讓甄夫人一定好好招待這位鄭公子,安嵐聽得心中冷笑不已,這兩人打得一手好算盤,他們攬下好處,倒想把自己和娘親推出去接下這爛攤子。母親雖然強硬,但這莊子說到底也算是侯府的產(chǎn)業(yè),有了謝侯爺?shù)氖謺?,那個紈绔子才能有恃無恐,非留這兒不可。 她想的入神,沒發(fā)覺那鄭公子正一眼一眼往這邊瞥,心里也正打著美滋滋的算盤。他在京中就素有花名,在青樓酒坊養(yǎng)著不少相好,這次他爹想逼他清心寡欲,找間莊子把他關(guān)著,他心里哪能不樂意,可那位王伯母突然上門,私下里偷偷告訴他,只要到這莊子里來絕不會讓他失望。如今一看,果然藏著位驚世絕艷的美人兒。雖然年紀(jì)是小了點,不過青梅雖澀,卻別有一番滋味。 第15章 公子 廳內(nèi)幾人各懷心思,一時間只聽見盞杯相碰的聲音,甄夫人按著桌沿,強忍著怒氣正要逐客,一直坐在旁邊不發(fā)一言的安嵐突然笑著站起來道:“娘,西邊不是還空兩間房,就讓他們住下吧。” 聞言,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這個貌似美麗天真的少女,只見她細腰盈盈一動,唇似含櫻,榴齒含笑,淡煙似的眉骨微微挑起時,那朵茶花仿佛悄然伸展,妝點出一對秋水清瞳。 甄夫人的臉上帶上了幾分探究,那鄭公子看得挪不開眼,一拊掌笑道:“這位meimei都這么說了,夫人再拒絕,可就有些不通人情了?!?/br> 安嵐微微皺眉,以往別人叫meimei,她可沒現(xiàn)在這么惡心過。 甄夫人把擱在桌案上的寬袖收回,似乎無奈地擺了擺手道:“也罷,那你們就住下吧。” 一場風(fēng)波就這么勉強壓下,鄭公子帶來的家仆們拎著箱籠四處跑動,招呼著把房間好好收拾起來,莊子里的仆婦們探頭探腦地觀望,只覺得許久從未像今天熱鬧過。 甄夫人讓傅嬤嬤去關(guān)了門,轉(zhuǎn)向安嵐道:“你有什么打算?” 安嵐歪頭一笑,替甄夫人倒了杯茶道:“娘,你總教我做事要懂得迂回變通。王姨娘既然把人給弄到這里來,我們一味推拒,就實打?qū)嵶隽藟娜?,說不定還會得罪那位鄭侍郎。不如就讓他住下,咱們好吃好喝地招呼著。至于住的慣不慣,能住多久,可就怪不得我們這盡心的主人家了?!?/br> 甄夫人琢磨著這話里的意思,終于也咬唇笑起,斜眼道:“你這兩年,倒是學(xué)的越來越精了。” 她話里是調(diào)侃的嗔怪,可安嵐知道母親其實欣慰于自己這樣的轉(zhuǎn)變,靠過去壓低聲音道:“我已經(jīng)讓瓊芝領(lǐng)他去西邊那間屋里,今晚一定讓這位鄭公子好好享受咱們這兒的鄉(xiāng)野風(fēng)味?!?/br> 甄夫人用手指點了下她得意洋洋皺起的額頭,小聲道:“先別這么快得意,等他走了才作數(shù)?!?/br> 安嵐沖她一擠眼,道:“放心,您就等著看吧?!?/br> 再說那位鄭公子,差使家仆收拾了好幾個時辰,還是覺得房間簡陋粗鄙,墻角好像還透著股霉味,他閉上眼把安嵐的容貌又想了一遍,硬生生做出首美人版的陋室銘。 然后他滿懷期待地走了出去,纏著甄夫人她們一同用晚飯,席間不停借故與安嵐搭話,那小美人倒是一直和顏悅色,但是答話客套至極,要不就是一副萬事不懂的天真模樣,鄭公子硬著頭皮聊了幾句實在沒法往下接,深感到想勾搭個小姑娘可真不容易 。 安嵐吃了一半就懶懶打了個呵欠道今天太困,要先回房歇著。她一離席,鄭公子也覺得這山野粗食吃得無甚滋味,帶上隨從回了房間。 甄夫人下午就派人來說過,莊子里燈燭不夠,這晚只為他備了盞高腳蓮花燈。到了夜晚,燭火顯得昏暗不堪,除了盛亮處,照得幾堵白墻莫名陰森。鄭公子在屋里子罵了兩圈,可也沒別的法子,只有讓隨從明日大早去給他買燈回來。 然后他從終于打開書箱,挑了兩本書出來,打著呵欠翻看。這時青灰的天際翻起了濃霧,檐下燈籠被風(fēng)吹得發(fā)出“嘩嘩”的輕響,鄭公子手托著腮邊,正被一堆“之乎者也”繞的頭中暈沉,突然聽見旁邊的墻外傳來有節(jié)奏的噼、啪、噼、啪聲,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輕敲著墻壁,在這安靜的夜里,聽得人心頭一顫。 鄭公子微皺起眉頭,也不知隔壁住的是誰,大晚上不睡覺搗什么亂。他用手肘撞了下墻以示警告,可那聲音還是不徐不緩,不輕不重地響在耳邊。 他有些煩了,把站在身后服侍的小廝一拽,“你給我過去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打擾老子看書。” 那小廝見公子動怒,絲毫不敢耽擱,埋著頭就往外跑,可一出房門就傳來聲尖叫,鄭公子罵罵咧咧跟了出去,正準(zhǔn)備吼他這么點小事都辦不好,誰知看見那小廝雙股發(fā)顫,張著嘴指向前方,他順著那指尖一看:房門前掛著一把大鎖,鎖上鋪著厚厚一層灰,明顯這間隔壁房許久都沒有住人。 鄭公子嚇得后退一步,然后咽了咽口水,堅信這是個惡作劇,四處嚷嚷著叫來了傅嬤嬤。奇怪的是,傅嬤嬤一聽此事,仿佛并不太驚訝,只是再三保證這房間已經(jīng)三年沒住過人,然后用找來的鑰匙打開了門:果然是空空蕩蕩一間房,墻角全結(jié)著絲網(wǎng),怎么也藏不下一個人。 鄭公子整張臉都白了,腿有點發(fā)軟,拽著那小廝回了房,可那聲音突然又在響起:噼,啪,噼,啪……和著晃動的燈影,上下左右跳躍,仔細聽起來,好像有人在有耐心地戲?;蚴恰缶取?/br> 如果聲音不是來自隔壁那間房,那會不會,是他自己這間…… 于是,一向囂張的鄭家公子,被嚇得屁滾尿流四處拍門,扯著喉嚨讓甄夫人給他換間房,整間莊子的人幾乎都被吵醒,甄夫人這晚睡得早,足足讓他在門口等了半小時才出來,然后一直道歉說莊子里房間有限,勉強給騰出一間雜物房,讓鄭公子紆尊降貴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鄭公子頂著眼下一大片烏青走出房間,讓隨從給他揉著哪哪都痛的筋骨,內(nèi)心把這間破莊子給咒了千百遍。 可這咒罵在看見坐在樹下喝茶的少女時,瞬間轉(zhuǎn)成了口水咽下去。他連忙理好發(fā)冠,袍袖一揮大步走過去,還不忘了裝可憐道:“meimei,你們這莊子鬧鬼啊?!?/br> 安嵐正捻起一朵洗凈的桃花扔進沸水里,聞言迅速抬眸道:“怎么?王姨娘沒告訴你嗎?” 鄭公子被這話說的滿心疑惑,然后見那嬌弱的小美人蹙起眉心,道:“兩年前,有個仆婦的孩子爬上屋頂玩球,誰知失足摔了下來,恰好下面放著把鋤頭……哎……最后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她邊說邊用帕子捂住嘴,似乎怕得聲音都在哽咽,鄭公子想象那場面,頓時也覺得腹中作嘔,然后聽她繼續(xù)道:“后來,這莊子里每逢夜晚就不安寧,似乎總能聽到孩童拍球的聲音,娘找人做了幾場法事也沒用,只有由著他去,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xí)慣了?!?/br> 她幽幽嘆了口氣,眼波流轉(zhuǎn)間,全是弱不勝風(fēng)的風(fēng)情,鄭公子心頭一蕩,竟顧不得害怕想去摸她的手安撫,誰知卻被一只從旁伸來的手狠點了下手腕,頓時整條胳膊又酸又脹,連忙狼狽地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