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此時兄長所問之事,白秋一樣都答不上來,也不能答,便只凝望著他。 玄英見他說了一堆,白秋好像也沒怎么聽,嘆了口氣,眉毛輕揚,也不再多說。他又端詳了她一番,問道:“對了,還有,你怎么這么一副打扮?” 白秋一愣,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玄英說得是什么,于是一頓,緩緩抬起手,在額頭上抹了一下。 原先封在那里的仙術(shù)被消去,額頭上的神印露了出來,那是一道鮮紅的豎印,正好生在眉心。白秋動了動身子,將尾巴也放了出來,九條潔白的狐尾舒展開來,呈扇狀一次排開,漂亮至極。 她在凡間雖沒怎么掩飾外貌,但多少做了些偽裝。 九條尾巴不必說,凡間沒有這么多尾巴的狐貍,哪怕她自言了身份,也還是怕嚇到奉玉,故而都收了起來,無論是人形還是原型,放尾巴時皆只留了一條。至于神印……原本按理來說不大要緊,但仙凡戀終究違反天規(guī),這種印在額間的豎紅在凡人凡獸身上極不常見,白秋覺得張揚太過,就一并掩了。 許久不曾完全恢復(fù)過外貌,因此九條長尾一出,白秋的身體實際上當(dāng)即放松了,然而心里卻談不上多么暢快。她抬頭望了眼額間有與自己相似的紅印又關(guān)切地望著他的玄英,情緒忽然便有些繃不住。白秋的淚意涌了上來,又喚了聲“哥哥”,便將自己埋入兄長懷中,不久就發(fā)出輕輕的“嗚嗚”聲。 玄英一愣,見自己胸前衣襟很快就濕了一大片,猜到自己meimei第一次自己下凡許是就遇到了不少事,便不再追問,慢慢拍她后背,小心翼翼地哄著。 等將白秋哄好已是許久之后的事。玄英從她梳妝臺上拿了把梳子給她,讓她梳梳自己在他懷里蹭亂的頭發(fā),還有太久沒有打理本來就不太服帖的尾巴毛。 白秋這會兒眼眶還是紅的,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紅臉,便接過哥哥遞來的梳子,抱著尾巴一下一下地梳了起來。 玄英見白秋狀況比之前好了許多,便摸了摸她的頭,起身道:“我前幾日原是要去與其他天兵天將集合的,哪兒曉得正好碰到你。現(xiàn)在你既然覺得好了,我總也要去解釋一下情況,還有一些情況要問?,F(xiàn)在我出一趟門,但保證會盡量回來,你自己好好在家里休息,要是覺得哪里不舒服,就躺到床上睡會兒?!?/br> 白秋點了點頭,連忙說好。她聽到自己耽誤了哥哥的公職已是愧疚,自不敢再耽擱他,聽玄英這么說,趕緊乖巧地送他出門。 玄英倒是不介意地一笑,揚眉道:“你不必介懷,其實我那日因公務(wù)和妖獸斗法,本來就誤了時辰趕不上的,把你送回來反而比較好,再說本也不算是公務(wù),不去也不要緊的。” 說著,玄英又摸了摸meimei的頭,遂出發(fā)離去。 白秋低頭給他摸,但只當(dāng)兄長是安慰自己,并沒有全信。且她因奉玉低落的情緒也沒有那么容易恢復(fù),多少有怕哥哥看出端倪強打精神的意思。想起奉玉,白秋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極是茫然。 另一邊,玄英出了自家的仙宮,轉(zhuǎn)頭就去了天軍營。 白秋當(dāng)他是安慰,但其實玄英這回還真是一分半分都沒有說謊。不過,他那日從原本出天差的遠北往南走途徑塞北,雖說不是公務(wù),可也的確是因天軍營里的大事,無論誰談起來都興奮。 這事解釋起來他難免會忍不住要長篇大論,但白秋看起來精神不振的模樣,玄英也曉得她對天兵之類的事可能不會感興趣,也就沒有同她說。 簡而言之,他是去等奉玉神君回天的。 一轉(zhuǎn)眼過去那么幾日,登天臺上的天兵天將們早就都回了營,沒事的就回自家仙宮洗洗睡了。奉玉的副將長淵遠遠地見到玄英過來,便朝他打了個招呼,關(guān)心地問道:“玄英,你meimei現(xiàn)在如何了?” 玄英笑著回答:“看起來身體還好,就是不太精神,這回是她第一次自己下凡,可能是被什么事嚇到了。她自幼體弱,我爹娘怕她夭了,十分護著她,沒有讓她出過仙宮。我還記得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學(xué)劍,十式若是記不住停下來是要被打掌心的,但等后來換了meimei,不要說十式,她只要眨眨眼睛喊一聲‘爹’,哪怕只練了半式不到都可以坐下來吃個蘋果?!?/br> 說著,玄英摸了摸下巴,微皺了一下眉,道:“其實我覺得我爹娘多有不對之處,我meimei身體也沒這么差,對待我們兄妹未免差得太多。雖說也有我小時候比較皮,總把童男童女拐出去不帶回來,meimei就比較乖巧的原因,但他們也不必將她護成這樣。尤其是我爹,特別不對,若是換作我教她,她膽敢練不到半式就帶著哭腔喊我‘哥哥’,還想坐下來吃蘋果,我定是要親自——” 長淵原本聽前半段還有點心疼玄英,但聽后半段玄英這不似開玩笑的語氣又是一驚,忙追問道:“你要如何?” 玄英回答:“我定是要親自幫她把蘋果皮削了。” 長淵:“……” 長淵用頗為憐憫的眼神看了眼玄英,道:“我看你還是不要急著說你爹娘,你先救救你自己吧?!?/br> 玄英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你不知道,當(dāng)年我meimei身量還不及我大腿高,人形走路一搖一擺還要用尾巴保持平衡,聲音又甜,追在我后面喊我哥哥。她練完劍這么小小一個坐在院子石頭上,小耳朵小尾巴的,抱著蘋果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吃……很可愛的好嗎?!” 長淵無奈地搖了搖頭,覺得此人多半已經(jīng)沒救。不過他也只是聽玄英傳信打了報告,不曉得他meimei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說玄英平日里也難得提起自己還有個meimei,長淵問了幾句就不再多說。 玄英這會兒也覺得他說得多了些,笑笑及時地收了口。他頓了頓,臉上表情頓時正經(jīng)了許多,問起正式道:“對了,將軍呢?將軍順利回天了嗎?” 說起奉玉神君,玄英也顯出幾分敬慕仰望的神情。那日他先因妖獸,后因白秋,沒能及時到登仙臺上等奉玉回來,其實多少仍有些遺憾。倒不是沒有見過將軍,只是沒能第一時間迎他回來,心里覺得愧疚。 長淵回答道:“自是順利回天了,將軍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天宮休息?!?/br> 說著,長淵想起奉玉讓他尋的人,心里又有些愁眉莫展。但是雖然奉玉那日是在登仙臺上和他說的話,可實際上其他天兵天將并未聽見,到底事關(guān)將軍個人私事,他就算是覺得驚訝萬分,也不能同別人說。 玄英卻是沒看出長淵有什么為難之處,只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br> 玄英又報備了他在北地制服的妖獸,匯報了些工作,確認無事后,想起在家里精神不振的meimei,索性請了幾日假,準(zhǔn)備待在仙宮里陪她。將一切都處理完,已是一個時辰之后,玄英收拾收拾就往自家的仙宮飛去,但長淵還在天軍營里等待。 不久,他派去查仙籍的幾個天兵回來,長淵連忙上前問了結(jié)果,得知答案,他心中一沉,但還是說:“我去將軍仙宮一趟?!?/br> 說完,他便出了門。 奉玉早已等了許久,見長淵進來,便出聲問道:“如何了?” 長淵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眼奉玉,沉了沉聲方才回答:“將軍,沒有查到。” 第8章 仙籍查起來并不算很難,長淵查完的時間其實比奉玉想象中快,只是結(jié)果卻有些出乎意料。 長淵說完,便看到奉玉當(dāng)即蹙起了眉頭,其實他得知答案時也有些意外。長淵猶豫片刻,終于試探地問道:“將軍,你確定你在凡間娶的那位夫人……當(dāng)真是仙子?” 奉玉神君雖是神身下的凡,但在凡間卻同凡人一般,若是仙子,不該不知仙凡不可相戀的忌諱。而不是將軍在凡間看不到仙氣,若是對方慌成自己是仙子,弄錯也是有可能的。 雖說查不到仙籍也有別的可能性,但總不如這種來得高。 奉玉一頓,手指輕輕在桌上叩了叩,回答道:“肯定是仙子?!?/br> 長淵不解:“為何如此確定?” 奉玉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又從袖中取出那枚印有桃花的護身符,拿在兩指之間摸了摸。 雖然微弱,但這護身符的的確確是附著了仙氣,若是弄錯,自是不可能如此。 長淵在登仙臺上就看到將軍手里拿著這個護身符,此時一感,便也察覺到了上面附的仙氣。他不禁一愣,問道:“可若是如此,為何會沒有仙籍?” 奉玉道:“不知?!?/br> 奉玉蹙眉,果真是想不出頭緒。事情到此,竟是斷了線索。 長淵想了想,主動提議道:“要不將軍……我再命人在仙界各處找找問問?這陣子凡間太平,未有公務(wù)在身的天兵不少,可以再加派些人手?!?/br> 長淵說得認真,等說完,就恭敬地站在一旁等著奉玉的回應(yīng),他原以為以奉玉神君前幾日的急迫和焦慮,立刻就會答應(yīng)。然而奉玉沉默了一會兒,卻道:“……罷了?!?/br> “將軍?” 奉玉搖頭道:“這本該是我的私事,不應(yīng)麻煩你們。如今我神魂已經(jīng)恢復(fù)……這幾日,著實有勞了?!?/br> 說著,奉玉對長淵感激地略一點頭。 長淵受寵若驚,連忙頷首行禮,笑著道:“將軍哪里的話,能幫將軍的忙,我等樂意之至。不過……” 他稍稍一頓,對奉玉先前之言有些在意,擔(dān)心地問道:“將軍若是要自己找人……準(zhǔn)備怎么做?可有什么辦法?” 長淵自是擔(dān)憂的。連仙籍都沒有,可謂沒有一絲線索,這樣要在三十六重天這么大的地方找一個仙子,難度無異于大海撈針。 奉玉聞言,閉了閉眼。 他自認在天庭應(yīng)當(dāng)也不算是全無名號的神仙,但他回想當(dāng)初白秋的反應(yīng)神情,大約是當(dāng)真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不過她年紀在仙中著實不大,而他已許久不曾在外露面,幾年前又下了凡,白秋若是真沒聽過,也是有可能的。 對仙人來說,凡間的婚姻本就做不得數(shù),但是…… 奉玉的心神不禁微微晃了一下。 他睜開眼,手一攏將護身符收了起來,思沉微瞬,重新看向副將。 奉玉微頓,問道:“……長淵,天帝近日可有宴待天界神仙的意思?下一回群仙之宴……是什么時候?” …… 這個時候,玄英已經(jīng)從天軍營回到了他與白秋所住的仙宮。他到家時,白秋正裹在棉被中睡覺。她臉埋了一半在被子中,睫毛垂在眼瞼上,身體蜷著,九條尾巴都放了出來裹著自己。 白秋唯有在情緒不安時,才會人形時也將尾巴放出來裹自己。玄英見狀一愣,想了想,上前替她將被子攏了攏,好讓她睡得更安穩(wěn)些。 正如他先前對長淵所說,他這個meimei自幼體弱,故而備受父母呵護,未經(jīng)過什么風(fēng)寒……不過,要說她是真的病弱,似乎也不是,至少在玄英看來,白秋從小蹦蹦跳跳挺好的,唯有架不住這世間有一種體弱多病,叫“你爹娘覺得你體弱多病”。 秋兒當(dāng)年出生時,他們娘已經(jīng)有一百六十年沒有養(yǎng)過小狐貍,早忘了狐貍崽子剛出生會有多大,剛生了孩子精神又有點敏感,故而她左看右看都覺得白秋這么小小一團不及他這個兒子來得大,想到仙胎并不是沒有早夭的,就擔(dān)心得要命。后來娘和爹商量了一番,便由他們父親掩了白秋的天機,以此辟禍,也躲邪氣。 既然是他們父親親自掩得天機,那么這普天之下,除了天帝幸許還能有力一算,其他人只怕都別想要算出來。哪怕天官掌管的仙籍也是如此,除非是知情人去取,否則是拿不出來的。秋兒乖巧地待在家里,一待就是十五年。按理來說仙界出生的孩子到了七八歲就該外出拜師學(xué)藝,但白秋便索性拜了娘為師,直接跟在家里同爹娘學(xué),一直到她活蹦亂跳地長到及笄,他們始終提心吊膽的爹娘才總算松了口氣。 天生的仙狐原型雖然長得慢,但人形在十五歲前都與常人無異,直到十五歲后才會緩下來,因此白秋雖說狐貍的樣子看著還是個小的,但人形好歹也是個大人了。數(shù)月之前,他們爹娘定下外出云游后,至今還未歸,白秋在家無人教導(dǎo),他們便允了她下凡游玩,同時在山中給她立了座狐仙廟,若是閑來無事也可攢攢功德。 不過玄英如今想來,覺得他們父母大概也沒想到白秋第一次出門就能跑那么遠,還在雪地里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 玄英想著想著便有些擔(dān)心地皺了皺眉頭,又低頭看了眼熟睡的meimei,嘆了口氣,替她理了理睡得掉在臉上的頭發(fā),這才輕手輕腳地離去了。 …… 翌日。 白秋醒來時已是清晨,她剛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就聽身旁有個稚嫩的女聲高興地喚道:“小師姐,你醒啦?!?/br> 白秋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印入眼中的是個嬌小的女童,大約五六歲的模樣,穿著嬌俏的粉色裙衫,頭發(fā)整齊地梳成了兩個環(huán)兒,是雙平髻,額頭用胭脂點了圓形的朱紅,她神情天真,但舉止卻是端莊,看著很是可愛的模樣。 白秋認出對方,忙喊她名字道:“柔心?!?/br> 仙宮之中大多會有仙人點化出的仙童負責(zé)看守院落、引客,兼顧做些雜事,白秋出生起便住在她父母所居的仙宮中,而柔心則是其中的仙童。 仙童因未經(jīng)修煉便點化進了仙門,算不得是正式弟子,若無機緣便始終是孩童的性子和模樣,除了師父,對仙宮中的其他成人模樣的人便一縷都恭敬地喚師兄師姐,亦或是稱尊號。他們仙宮里原來是有童子與童女一對的,但童子說是要比柔心被點化的時間長一些,也就先一步等來了機緣,一年前被偶然來拜訪的天成道君看中,收作正式的門中弟子,就離了宮,故而現(xiàn)在旭照宮門下的仙童只剩下柔心一人。 白秋小時候是同柔心一起玩的,自是熟悉她的性格。童子走后她約莫是覺得有些寂寞的,但柔心生性溫柔,不喜給人添麻煩,就始終不大表現(xiàn)出來。 此時,柔心道:“我聽玄英師兄說你精神不大好,所以做了些點心來給你,本來想放下就走的,沒想到正好碰上你醒。點心我已經(jīng)放在桌上啦,你等會兒記得吃?!?/br> 說完,柔心又對她彎腰行了下禮,就跑著離開了房間。白秋見她跑走微微愣了下,繼而抬頭去看桌子,果然看到上面擺了盤精巧的點心。 白秋其實不大有胃口,仙人也不需要進食,但若是一口不動未免辜負了柔心一番好意。白秋想了想,還是下床來取了糕點吃,接著有些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 在凡間的那幾個月顯得太過漫長,她便覺得像是許久不曾回家,此時她回到了自己往昔熟悉之地,對于仙界的記憶也漸漸走了回來。 他們所居的這座山脈名為浮玉山,其主峰名為仙人頂,仙宮便坐落于仙人頂?shù)脑贫?,名旭照宮。白秋和玄英皆是出生于此,亦生長于此,處處都熟悉得很。 因爹娘替她在山里立了狐仙廟,若是非要算仙的種類,白秋如今約莫可以算是個山神,不過事實上,她沒怎么用過那個狐仙廟便是了。 白秋花了一點時間盡量吃了幾塊糕點,剩下的則存留下來,等著日后再吃。她太久不曾回仙宮,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竟有幾分無措。 在家里好好休息了兩日,白秋的腦袋總算漸漸清醒過來,但記憶卻莫名變得有些模糊。她記得奉玉戰(zhàn)死了,可不太記得清之后發(fā)生的事,隱約間她似乎覺得奉玉的身體忽然消失了,可腦海中又彌著一層朦朧的霧,讓白秋記不得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若是假的也就算了,可若是真的,在奉玉身上發(fā)生過這等怪事,白秋心里難免要生出幾分他可能還會回來的希望來。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接下來幾日白秋都連著做了奉玉會回來的夢,他乘著馬歸來,翻身下馬,笑著將她摟到懷里。 這個夢連著做了幾夜,白秋夢里明明很高興,可是醒來臉上總有淚痕。她想來想去,終于還是跑去找了玄英。 “哥哥,我想再下山一趟?!?/br> 等找到正在庭院中練劍的玄英,白秋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明了來意,接著便認真地看著他。 玄英請了假在家里陪meimei,本來看白秋來找他還很高興,然而聽了對方的來意,他卻不禁愣了一下,繼而問道:“你不是才剛剛被我從塞北抱回來,才在家里待了幾天,怎么又要走?” 白秋自然是想出去找奉玉,但這個理由不好和玄英明說,她來得匆忙,都沒有想好借口,故而玄英一問,就卡了殼。 玄英看她答不上來,也沒強逼。他自是察覺到自己向來活潑乖巧的meimei自從凡間回來之后就頗為沉悶,有時候早晨醒來眼眶都腫腫的,故而玄英只當(dāng)她是想出去散心。 只是經(jīng)了先前雪地那一遭,玄英短時間內(nèi)是絕對不敢放白秋自己出去亂跑了。再說……白秋現(xiàn)在只怕也確實出不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