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過了許久,他開始凝神斟酌自己的來日。 皇帝的斥責(zé)、暴怒施加在他頭上,他始料未及。但是,程詢和他進(jìn)入內(nèi)閣之前、之初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樣,皇帝算是很念舊情的人,不會生出取他性命的念頭,除非……有人為了保他,跳出來再生是非。 那是絕對不可行的。 發(fā)作他,皇帝親自出面。 對付他的門生舊部,便是程詢自己的事情了,那廝一旦心狠手黑起來,可不是他外面那些親信能應(yīng)對得了的。 已經(jīng)這樣了,他和文睿臨、李夫之的前途已經(jīng)葬送,何苦再搭上旁人? 在程詢與他之前倒臺的首輔、次輔,在身陷困境時是怎樣做的?皇帝又是怎樣對待的? 他苦苦思量半晌,心里有了數(shù)。 是因此,翌日再有幕僚來探望時,他正色叮囑道:“在這關(guān)頭,任何人都要恪守本分,一言不發(fā)。誰要是想在這時候救我走出困境,不亞于害我,更會害了自己。 “我在皇上心里,到底還有多年的苦勞可以彌補一些過錯,你們又有什么?但凡犯了錯,怕就要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切記,即日起,就當(dāng)不曾與我結(jié)緣,更不曾投在我門下。 “是我無能無德,對不住你們?!?/br> 幕僚見他神色鄭重,便知交待的都是心里話,也只好黯然稱是。 幾日后,文睿臨、李夫之耐不住刑罰,雙雙招供,承認(rèn)萬鶴年一事是董志和指使,他們是爪牙。 至于董志和,三法司只過了兩次堂,且只是聲色俱厲地問話,不曾動刑。畢竟,皇帝暴怒時的態(tài)度不能全然當(dāng)真,對于入閣十多年的董志和,發(fā)落應(yīng)該不會太重,既然如此,他們就沒必要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出手刁難。 董志和對自己唆使門生做文章誣陷程詢的事供認(rèn)不諱。 此案審結(jié)之后,三法司面圣時,把曾鏡一案的卷宗一并呈上。 他們的建議是:董志和流放古北口,董夫人秋后問斬。 皇帝思忖多時,頷首道:“準(zhǔn)?!彪S即,拿起御筆批示。 料理完這些讓人膈應(yīng)的事兒,皇帝喚程詢來說話,問起董飛卿的打算。 程詢道:“臣去問過他,他并無回到官場的打算,眼下,只想幫襯著名士開辦書院,把這事情做好。” 皇帝揚了揚眉,隨即就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再看幾年吧,他真能做出個名堂,我喜聞樂見;若又是沒長性半途而廢,我一定要把他綁到跟前兒,把他那個性子扳過來。” 程詢也笑了。 “少了次輔,你我都要格外繁忙些?!被实凼疽獬淘兊浇奥渥?,“快些幫我參詳一番,提拔哪個人合適?!?/br> 君臣兩個細(xì)細(xì)地探討起來。 董志和離京那日,將近八月,天氣已經(jīng)不太熱了。 董飛卿、蔣徽站在路旁,望著官差、董志和漸行漸近。 眼看人就要看近前了,蔣徽取出穆雪的信件,交給董飛卿。 董飛卿接過,迎向董志和。 穆雪和阿錦已經(jīng)死了,這是任何人都沒辦法改變的事實,但是董飛卿想,有必要讓董志和看一看穆雪的親筆信件。 最起碼,董志和得明白,他看人的眼力、用人之道都不對,就算只是為了喪命時只有九歲的阿錦,他都應(yīng)該有一份發(fā)自心底的愧疚、悔恨。 當(dāng)然,這或許只是奢望。董飛卿牽出一抹諷刺的笑。 第69章 書院日常 兩名押送董志和的官差都認(rèn)識董飛卿, 跳下馬來,笑著拱手行禮, 其中一人道:“公子前來, 是——” 董飛卿瞥一眼董志和,“說幾句話?!崩^而取出打點的銀票,送到二人手里。 二人推辭一番,到底是笑著收下了, 牽著馬走開去一段。 董志和看著董飛卿,目光極為復(fù)雜。 “有一樣?xùn)|西, 你該看一看?!倍w卿將穆雪那封信取出,展開來,送到他手里。 董志和遲疑一下,用戴著鐐銬的雙手接過,斂目閱讀??赐曛? 臉色愈發(fā)灰敗, 又從頭細(xì)讀。 穆雪對他沒有怨恨——起碼在與他不期而遇之前,都沒有怨恨過他,告誡陳嫣的, 只是在她和阿錦出事后遠(yuǎn)離董家。她對他用過最重的言辭, 不過是心狠手辣。 完全在意料之外。 原來, 她對他,真的是忠心耿耿。 這一生, 如此待他的女子, 應(yīng)該只有她一個。 他干燥的唇動了動, 牽出一抹諷刺的笑容。 那樣的一個女子,與她的女兒,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眼前。 他抬起頭,茫然地望著晴空。 董飛卿從他手中取回信件,折疊起來,放回信封,問:“想不想隨身帶著?” 董志和頷首。 董飛卿把信交給他,隨即退開兩步,“保重?!?/br> 董志和凝了他一眼,“保重。” 再多的言語,沒有了。 他們早已無話可說。 阿錦、穆雪身死之前的一幕幕,變得格外清晰,變成畫作一般,鐫刻在心頭。再踏上一望無際的長路,董志和的腳步分明變得分外沉重。 蔣徽望著董志和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緩步走到董飛卿身側(cè),“回家?” 他側(cè)頭看她,微笑著說好。 . 朝堂中,皇帝調(diào)任一名封疆大吏進(jìn)京,入內(nèi)閣,拜次輔。 在董飛卿看來,新任次輔許閣老對于叔父而言,與董志和在的時候大致相仿。那是叔父早已習(xí)慣的情形,是以,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時光流轉(zhuǎn),進(jìn)入八月。 書院按照薇瓏、董飛卿的意思修繕一新,只有少數(shù)一些地方還需單獨費些人力、時間完善,但并不影響旁的事。所需的書桌、座椅、文具等等亦安置到相應(yīng)的屋舍內(nèi)。 八月初六,書院門楣掛上偌大的“晉江書院”四字,充作影壁的巨石上,工匠也已雕篆上晉江二字。 同一日,晉江書院招收學(xué)生的告示張貼出去。 八月初七至初九為報名的時間,八月初十開始到八月十二為止,報名的人來書院接受葉先生等幾位名士的篩選。 作為堂長的董飛卿、管三和任職掌書的蔣徽,在同期也忙碌起來: 葉先生與管三請來的在書院任職學(xué)長、會長、齋長、講書……等人員相繼到來,這些人大多需要住在書院,董飛卿和管三逐一為他們妥善安排下去; 大量書籍一箱一箱送到書院的藏書閣,需得分門別類地安置到高大結(jié)實的書架上,這件事,蔣徽擔(dān)心別人越幫越忙,情愿親力親為。 藏書閣是一個三進(jìn)的院落,書籍分放在二進(jìn)的正屋、耳房、廂房之中,再往后走,便是存放書院卷宗、檔案的地方——這些也需要專人打理,職位名為書辦。 也就是說,日后,蔣徽要和一個人同在藏書閣共事。 巧得很,蔣徽連續(xù)忙碌幾日,都沒能與書辦碰過面。 忙碌好幾日,蔣徽料理完手邊的事,比照著親手書寫的名錄核查一番,沒有錯處,放下心來。 手邊無事,蔣徽取出記錄著書院各職位的名單,凝神細(xì)讀,要做到對日后共事的人心里有數(shù)。 剛看到書辦一欄,友安來了,笑道:“葉先生和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蔣徽漫應(yīng)著站起身來,放下名單時,匆匆一瞥,看到名字是楚裳。無疑,定是葉先生很信任的女子。 書院落成之際,葉先生便住進(jìn)來了,居處是先前位于宅邸西側(cè)的正房。今日她與董飛卿喚蔣徽過來,是招收學(xué)生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要蔣徽來看看花名冊,若是有實在不妥當(dāng)?shù)?,便從名單上劃去,若是有不該落選的,便補上。 蔣徽見到二人,聽完他們的用意,笑了笑,道:“若不是書院剛建成,收的是第一批學(xué)生,要我說,誰想來都該讓他如愿?!?/br> “我與飛卿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比~先生笑容柔和,“只是,書院剛建成,出身、家世實在太復(fù)雜的人,還是盡量別讓他們進(jìn)來。萬一出了什么事,我們應(yīng)對起來會覺得吃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書院的名聲傳揚出去的時候,便不會再設(shè)門檻兒了?!?/br> 蔣徽頷首一笑,拿過兩份花名冊,看了一遍。其實她與董飛卿了解到的方方面面的消息大致相同,他若是同意,她絕不會反對。她認(rèn)真看的目的,是數(shù)人名,最后得知此次共收了七十名男學(xué)生,二十名女學(xué)生——比起京城別的書院,人數(shù)已經(jīng)很多了,這其中,又包括十幾名六七歲的男孩子和六名七、八歲的閨秀。 看過之后,她交還給葉先生,“我瞧著沒有不妥的地方。”停一停,笑道,“往后這種事就別喚我來了,我只是掌書,怎么能摻和這種重要的事情?” 葉先生和董飛卿都笑起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花名冊寫成告示,張貼在書院前方,被錄取的人員在八月十六前來,未被錄取的不妨明年秋日再來。 蔣徽回到藏書閣,徑自去了后面。 走進(jìn)門內(nèi),便看到臨進(jìn)門的位置的書案后方,有女子伏案書寫,神色專注。 蔣徽輕咳一聲,喚起對方注意。 女子停下筆,抬眼望向她,隨即站起身來,繞過書桌。 是容顏姣好、身形窈窕的女子。蔣徽笑盈盈地問道:“是書辦楚裳么?” 女子微笑,“是這兒的書辦,但我姓楚,單名一個棠字?!?/br> “……”蔣徽汗顏不已,鮮見地露出窘迫之色,“實在是對不住,居然看錯了你的名字。我這眼神兒,一向不大好?!?/br> 楚棠神色無辜地道:“沒事,我粗心大意的時候也不少。起初看你的名字,也看成了蔣微?!?/br> 三言兩語,便讓蔣徽的窘迫消減大半,對楚棠生出幾分好感。不論有意無意,不是誰都能這樣自然而然地化解別人的尷尬。 楚棠又道:“掌書、書辦應(yīng)該都是細(xì)致縝密的性子,偏偏選了這樣的兩個人?!?/br> 蔣徽笑出來,“可不就是?!毙睦飬s是明白,楚棠絕不是不細(xì)致的人,倒是她,往后要一再克制自己,才能避免時不時地就犯迷糊出錯。 因是初見,蔣徽與楚棠敘談一陣,便道辭回了前面。 酉時,董飛卿來找蔣徽,“走,去兔園看看。” “兔園?”蔣徽揚了揚眉。 “薇瓏養(yǎng)兔子的地方?!倍w卿笑道,“她養(yǎng)兔子的事兒,我跟修衡哥打趣了她幾次,她索性給那個院落取名兔園,匾額都掛上了?!?/br> 蔣徽笑出聲來,“你們可真是的?!比齻€人,每一個都讓她不知道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