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看你萬鶴年多厲害,連權(quán)傾朝野的程閣老都能百般詬病,而且程閣老一直知情卻不置一詞,定是心虛之故,才從沒與你打過筆墨官司――你是不是這樣想的?那些趁機起哄的小人又是不是這樣對你說的? “蠢?;盍税肷艺鏇]見過比你更蠢的人。 “你怎么就不想想,只有值得的人與事,才是朝臣愿意理會的。你算個什么東西?做了跳梁小丑多年而不自知,如今還妄想見首輔甚至皇上?” 刑部尚書哈哈地笑起來,笑聲里皆是不屑、諷刺。 萬鶴年的身形哆嗦起來。 刑部尚書俯視著他,“眼下可好了,清官萬鶴年是不在了,只有一個誣告首輔游街示眾的小人。 “皇上也說了,你要是再謾罵首輔,殺無赦。這一點你務(wù)必要聽清楚、記在心里?!闭Z畢,走出牢門,闊步離開。 過了好半晌,萬鶴年嚎啕大哭起來。 獄卒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一場哭,是為了名聲盡毀,還是為了被人利用卻成了笑柄的悔恨。 再一個,對首輔有無愧疚之情?――那是獄卒不會指望的。這種人,或者就是那種糊涂一輩子而且糊涂至死的人。 細數(shù)以往那些事,的確是讓人膈應(yīng)到牙根兒癢癢、手也癢癢,但是,從今日起,不需要了。 這個人,已經(jīng)等同于不存在了。 獄卒走過去,高聲打斷萬鶴年的哭聲,“走吧,大理寺已經(jīng)安排好你游街示眾了。過了這幾日,你就能回祖籍,我也能眼不見為凈了?!?/br> . 陳家的管事mama來看望陳嫣,把董志和被關(guān)入刑部大牢的事情原原本本講述一遍。 陳嫣聽完,無聲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終于走到了末路。實在是可喜可賀?!?/br> 管事mama道:“雖然您說過不用,可老爺、夫人還是想幫您周旋一番。 “在這情形下,不管是誰,都會更加嫌惡董家的人,對于此案,更會認定全都是董夫人的過錯。 “所以,您把心放寬,再等待些時日?!?/br> 陳嫣聽了,牽了牽唇,“別人興許就如你說的那樣,認定全都是董夫人的過錯,但是,陳家人別那樣認為才好?!?/br> 管事mama聽不懂,便只是陪著笑。 陳嫣又問:“承宇近來如何?” 管事mama道:“很是掛念您,總想著來監(jiān)牢探望,但是……老爺、夫人覺得不大好,孩子還是盡量別來這種地方?!?/br> “沒錯。別讓他來,我跟他也沒什么情分,不想見他。”陳嫣語氣淡淡的,“往后,承宇就要請爹娘費心了?!?/br> “老爺夫人一直盡心照顧,您大可放心?!?/br> “是,我該放心了?!标愭绦σ恍?。 轉(zhuǎn)過天來,大理寺出了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陳嫣自盡了。 第68章 送行 陳嫣是讓陳瀚維、陳夫人又愛又恨的女兒。 她的自盡, 讓夫妻二人悲痛欲絕。 雖然隱隱覺出女兒很有些生無可戀的意思,但是打心底認為, 她走之前, 總會有些征兆,再不濟,也會跟他們道別。 可是,她沒有。稱得上交代身后事的言語, 不過是要他們照顧承宇。 已經(jīng)說了,要全力為她斡旋, 她卻不肯接受。如此絕情,對生身父母,一點點眷戀也無。 夫妻兩個雙雙病倒在床。 另一方面,陳嫣的死,對曾鏡一案毫無影響。陳嫣是死了, 但不是死無對證, 曾交出的物證都在,人證亦沒有否認先前供詞的,再加上董志和已經(jīng)倒臺, 董府亂糟糟的, 沒人顧得上董夫人。 刑部一面按部就班地核查曾鏡一案, 一面請示過皇帝,聯(lián)合大理寺、都察院, 審訊文睿臨、李夫之。 方默給沈安置辦了一所小小的宅院, 又雇了幾名下人照顧她。 董飛卿和蔣徽的家, 沈安雖然很喜歡,但她來京城的目的就是找方默,又不好意思長期打擾,當日便搬了過去。 蔣徽特地過去看了看,見方默準備得很周到,并不需要她幫忙添置什么,也就放下心來。回到家里,吩咐郭mama,得空就派小丫鬟送去一些養(yǎng)身的羹湯或食材、藥材。沈安的傷剛好,需要調(diào)理一段時日。 陳嫣的事情,她聽說之后,心里有些感觸,卻無法用言語表述出來。 這日,薇瓏過來了,把手里的黃楊木匣子隨手放下,閑話幾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問起陳嫣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管這些做什么?”蔣徽道,“就快做新娘子了,別聽這些喪氣事?!鄙蟼€月,薇瓏及笄,她和董飛卿雖然沒去道賀,但都送了特地準備的及笄禮。 薇瓏就笑了笑,“你不告訴我,我也會跟別人打聽?!?/br> “好吧,跟你說說也無妨?!笔Y徽便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把所知的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薇瓏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對下人、心腹,不該是董閣老那個路數(shù)?!蓖R煌?,道,“昨日用飯的時候,爹爹說起董閣老唆使爪牙誣告叔父的事兒,挺生氣的,說那廝簡直是狼心狗肺。 “董閣老那兩個爪牙,這次定要吃盡苦頭。 “至于董閣老,爹爹說讓他半死不活的就很好,要比一棍子打死他更解氣?!?/br> 蔣徽認同地道:“沒錯。尋常官員被降級罰俸,都會處處碰壁瞧別人臉色,何況這種從高處跌下的情形?!?/br> “如果他不是飛卿哥哥的生身父親……”薇瓏輕輕地嘆息一聲,“我不知道會如何憎惡他。程叔父可是我從小到大都最尊敬、欽佩的人?!?/br> 蔣徽笑著揉了揉她白生生的臉頰,“都一樣。你再上火,也不能讓你飛卿哥哥成為別家的孩子?!?/br> 薇瓏則笑著握了握她的手,“這一點而言,你和哥哥也很般配啊。”停一停,認真地問道,“jiejie,我什么時候可以當上姨母?。俊?/br> 好像那是誰可以決定的事兒似的。蔣徽微愣,隨即笑道:“我哪兒說得準啊,要是有了喜脈,一定會及時告訴你?!币驗槭墙忝?,這種話題,便不需要避諱。 “要快些。”薇瓏綻出絕美的笑靨,“我是被你們護著寵著長大的,現(xiàn)在就特別想早些當姨母,加倍地寵著你和哥哥的孩子?!?/br> 蔣徽笑道:“這好說。只要不出萬中之一的意外,你一定會如愿的?!?/br> “這次過來,是有東西送給你和哥哥。”薇瓏拿過手邊的黃楊木匣子,遞給蔣徽,“是兩本小冊子,寫的都是京城各家子弟、閨秀相關(guān)的事——都是你們不在京城因為好事或壞事冒出頭的,也不知道你們用不用得上。”說著,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唐意航說,我這是吃飽了撐的,全是無用功。” “修衡哥那是胡扯。”蔣徽心里是滿滿的感動,由衷笑道,“一定用得上。我們總不能凡事都找他和開林哥打聽消息,叔父那么忙,就更不能為小事給他添亂了?!?/br> 薇瓏明顯好過了很多,唇畔逸出開心的笑容。 同一時刻,茶室二樓的雅間,程詢與董飛卿守著一局棋,相對而坐。 下棋間隙,程詢提起皇帝曾問起飛卿的事,“皇上問你想不想回官場,給我句準話吧?!?/br> 董飛卿擺一擺手,神色堅定,“不回?!?/br> 程詢揚了揚眉。 董飛卿神色誠摯,解釋道:“張羅書院事宜期間,我就越來越覺得這是件好事,也是我一定會有長性做好的事情。您被誣告、彈劾的事情一出,我這心思就更堅定了。 “不論是您、修衡哥或皇上,方方面面的流露出的觀點、品行,都該有更多的人了解,甚至傳承下去。 “至于官場,有您和修衡哥,萬事不愁。況且,我其實也真不喜歡官場上的爾虞我詐?!?/br> 程詢悠然一笑,“小時候數(shù)你最鬧騰,眼下看起來,倒是最喜歡簡簡單單的時日?!?/br> “可不就是么,先前我都沒意識到?!倍w卿笑說。 程詢故意給他潑冷水,“讓學生們了解天子、權(quán)臣的見解、主張,非一日之功,需得長年累月地潛移默化,在那期間,少不得有人唱反調(diào),你受得了?——學院那種地方,最講規(guī)矩,你做得到?” “瞧瞧,您這是小看我?!倍w卿笑道,“這事兒吧,您跟我先擱下,幾年之后再談。” 程詢逸出愉悅的笑容,“行啊?!背亮似?,又道,“董志和想見你。” 董飛卿揚了揚眉,有點兒意外,“被算計的事兒,他想通了?” “不知道?!背淘冋f道,“你最先的念頭是去還是不去,這是最重要的。” 董飛卿老老實實地道:“可我第一個念頭是他是否想通了。” “……”程詢看著他,“現(xiàn)在想?!?/br> “不去?!倍w卿毫不猶豫地道,“因為他曾經(jīng)是我爹,我就該去探監(jiān)?是做給我自己看,還是做給別人看?再說了,我去了有什么好?一個不留神,把他氣出個好歹來怎么辦?” “……”程詢的表情,有點兒拿他沒轍的意思了。 “我會見他,但不是這時候?!倍w卿這才說出打算,“到他離京之際,我會見他一面,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他?!?/br> 程詢凝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在我這兒,我只是擔心你會后悔?!?/br> 這一刻的董飛卿,變得安靜、沉穩(wěn),“我知道。您從來不會跟我說他的不是,此次亦然,不過是替我著想。 “但是,我不會。從沒后悔過。 “當初他和老太爺把我關(guān)在祠堂,命護衛(wèi)在外重重守護,想把我活活餓死,再給我安個絕食自盡的名聲,若不想死,就要聽他的安排。 “那時起,我就當我死了,想著走出祠堂之后,我得換個活法兒。 “是他讓我看到,利欲熏心的人的嘴臉,原來能丑陋惡毒到那種地步。 “他是讓我嫌惡之至的人。各自生死,早已各不相關(guān)。 “我只想堂堂正正、隨心所欲地活下去。如果沒有您和師母,我哪一樣都做不到?!?/br> 飛卿曾被關(guān)在董家祠堂的事,程詢知道,至于飛卿的想法,這是第一次聽到。他探出手去,拍了拍飛卿的肩。 董飛卿沒猜錯,董志和要見董飛卿,正是因為想通了上次相見的事——他與董飛卿做戲,董飛卿也同樣在對他做戲。 若是到現(xiàn)在還沒回過味兒來,他這半輩子,也真就是白活了。 皇帝那樣的維護程詢,固然是因為君臣多年情分生出的信任,亦是因為在當時便留下了憑據(jù)??杀氖?,他不知道。但是,程詢不會不知道。是以,程詢其實早就料定了這樣的結(jié)局,絕不會有一絲心虛。 程詢擔心他舉棋不定,不與門生心腹站到明面上。 董飛卿便協(xié)助程詢,做了那樣一出戲,讓他當即下定決心。 董志和想通之后,第一反應(yīng)就是當面問問董飛卿,到底怎么想的,便讓前來探監(jiān)的幕僚去求見程詢,問他能不能讓董飛卿來大牢一趟。 可是,等幕僚離開之后,他腦子也清醒過來:這是多此一舉。 董飛卿不會來,而他,便是相見,又能說什么? 林林總總的過往相加,董飛卿心里的親人就是程詢,遇到大是大非,就是要無條件地幫助程詢。 早已相互視為陌路人,各自的安危,都不是對方會掛心的。 他無力地跌坐在監(jiān)牢里的柴草上。 皇帝已經(jīng)親口認可了他的過錯,刑部尚書又打心底不贊成他讓門生彈劾程詢的事情,他們?nèi)齻€在牢獄之中的處境可想而知,與秋后問斬的犯人沒什么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