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大理寺卿真希望自己聽錯了。一樁命案而已,怎么就把次輔夫人扯進來了?但也只是腹誹一番。他官職是九卿之一,怎么樣的案子,牽扯到怎么樣的人,都要做到鐵面無私。 晌午,黃大夫被帶到公堂之上,對陳嫣的說辭供認不諱,并且也有憑據(jù):“使得曾鏡毒發(fā)身亡的藥物,年代太過久遠,會配制的人已經(jīng)少之又少。在京城,小人敢說,只有我才制的出。 “那種劇毒,最早是董夫人要小人配制的。 “有一陣,曾太太請了很多大夫到府中,為的就是詢問那種藥的來歷。小人也被請去了。 “小人看了,心下一驚。那種藥,小人行醫(yī)期間,只給過董夫人一人。如何也想不通,她為何把這種藥送給曾太太。 “曾太太被狀告謀殺親夫之前,命人找到小人,細說原委,說只要她進了監(jiān)牢,董家人少不得將我滅口,要我另尋藏身之處。 “小人就想,紙里包不住火,這事情遲早會查到小人頭上,便請曾太太費心,賞小人一個棲身之處,等著來日聽憑傳喚?!?/br> 大理寺卿聽完,便知道,如何都要傳喚董夫人到公堂回話了,當即吩咐下去。等候期間,問陳嫣:“董夫人為何要你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陳嫣慢條斯理地回道:“當初的董家大公子董飛卿背離家門之后,董夫人仍是不放心,怕他再回董府,是以,生出了讓他埋骨他鄉(xiāng)的心思。 “我在閨中的時候,有個遠房表姐,正是本案首告袁琛的結(jié)發(fā)之妻。袁琛是商賈,殺人要花重金聘請高手。 “董夫人急于謀害董公子,卻不想親自出面,便有意將此事交給我。 “我一直不肯,她便動了別的心思,有了讓我毒殺曾鏡一事。 “我若是不從,她便讓我成為萬人唾棄的yin婦。 “我哪敢與她斗,生怕自己身敗名裂,便照做了。 “而曾鏡之事,反倒成了董夫人拿捏我的最有分量的把柄。 “從那之后,我開始著手謀害董飛卿的事:向袁琛夫婦借銀錢,銀子到手之后,董夫人又派人引薦給我?guī)酌呤?,讓我花重金聘請,照她的意思吩咐他們?nèi)绾沃\害董公子。 “我一直辦事不力。只委屈了袁琛夫婦,他們是看在與我投緣,又見我已守寡的情面上,一而再地借銀錢給我。 “這次他們來到京城,獲知曾鏡死得太過蹊蹺,這才與我反目,將我告上公堂。” 事情似乎還是那些事,但是經(jīng)她這樣一編排,元兇便成了董夫人。 做為首告也跪在一旁聆聽的袁琛,心里百感交集。他只希望,陳嫣提及自己和妻子的說辭,再不會生變。 大理寺卿望向大堂外明晃晃的日光,只覺頭暈?zāi)X脹,懷疑是不是被陳嫣那番供詞禍害得中暑了。 董老太爺將養(yǎng)這幾日,那口氣緩過來了,一早一晚能下地走動走動。 董夫人被藤條抽打的傷剛見好,大理寺的官差便來請她了。 董志和如常去內(nèi)閣,在府中的三個人,只有董老夫人行動如常。 聽得官差前來是為公事,董老夫人連忙出去相見,打聽他們所為何來。 官差自然要說說原因,總不能說,無緣無故的,就把次輔夫人帶到大理寺接受訊問。 董老夫人聽了,面色青紅不定,強笑道:“你們?nèi)ズ瓤诓?,等一等。她這幾日身子不爽利,我去知會她,讓她手腳麻利些。” 誰都不知道,陳嫣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次輔家中的人,當然是能不開罪就不開罪。幾名官差笑著道謝,隨一名管事去了待客的花廳。 董老夫人快步回往內(nèi)宅。 董夫人正坐在涼床上,望著窗戶發(fā)呆。 董老夫人急匆匆走進門來,到了涼床前,抬手指著董夫人:“賤婦!你居然做了曾家那小蹄子的幫兇?!人命關(guān)天的事兒,誰給你的膽子?!?。?!” 該來的還是來了。董夫人撥開董老夫人的手,起身下地,到妝臺前整理妝容。 “你怎么不說話?到這會兒才覺得理虧了?晚了!”董老夫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怪不得志和氣成了那個樣子,說他的烏紗帽都可能保不住了。你這個喪門星、掃把星!” 董夫人透過鏡子,冷冷地凝了董老夫人一眼,“怎么著?接下來就要說讓他休妻的話了吧?好啊,只管跟他說,卻只怕來不及了。我這一去,大抵就回不來了。身在監(jiān)牢,我可沒工夫理會是被休還是和離的事情?!?/br> “……”董老夫人一愣,“你做了幫兇,還留下了把柄?” 董夫人細心地理著鬢角。 “你怎么會這么蠢?。俊倍戏蛉颂?,用力拍在董夫人的肩頭。 “他打我,你也打我?”董夫人緩緩地轉(zhuǎn)頭,瞪住董老夫人,眼中火星子直冒。 “打的就是你這個賤婦!”董老夫人再次揚起手,摑向董夫人的面頰。 董夫人閃身避開,下一刻便是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董老夫人面上,繼而用力一推搡。 董老夫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巴掌,之后身形向后,狼狽地摔倒在地。 在場的下人都看懵了。 董夫人不屑地笑了笑,眼神卻已近乎瘋狂,“你還不如街頭最讓人鄙夷的那種潑婦、無賴。這些年了,要不是你兒子身居高位,我會忍著你這個老糊涂?現(xiàn)在,給我滾出去。把我惹急了,進監(jiān)牢之前,我不是做不出殺人的事情!” “瘋了……瘋了……”董老夫人掙扎著站起身來,目露駭然。 董夫人轉(zhuǎn)身抄起一個花瓶,用力擲在地上,嘶聲喝道:“滾出去!” 董老夫人后退一步,再不敢說一個字,哆哆嗦嗦地由下人扶著離去。 董夫人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留在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家,真就不如去監(jiān)牢里度日。 只是放不下佑卿,沒了她的照顧,他的處境,不知會是何等的艱辛,但已經(jīng)沒時間為他做出安排。 她已自顧不暇。 只盼著董志和能看在佑卿的情面上,設(shè)法為她周旋,讓她早日脫離這場風(fēng)波。 一定會的。 她若是獲罪,他也難逃干系。他為榮華富貴辛苦半生,絕不會接受這樣難堪的局面。 她喚人服侍著自己更衣,隨即走出門去。 離開董家的時候,她仍舊是次輔夫人慣有的端莊、矜持的儀態(tài)。 這儀態(tài),等到了大堂上,聽到陳嫣安在她頭上的種種罪名之后,便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她要氣瘋了,撲向陳嫣,卻被手疾眼快的衙役攔住。 她瞪著因為憤怒充血的雙眼,切齒道:“毒婦!” 陳嫣處之泰然,神色無害,“董夫人,都到這一步了,您又何苦再費力氣裝腔作勢?” 下衙前,董志和便聽說了曾鏡一案的進展——與他息息相關(guān)的進展。 他要面圣,起碼先向皇帝請自己治家不嚴的罪,皇帝卻正在和柔嘉公主下棋,正在興頭上,讓他有事遞折子便是。 他返回內(nèi)閣值房,料理完手頭余下的事,離開宮廷。 路上,他遇到了唐修衡。 那年輕人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放緩腳步,問:“董閣老一向可好?” 董志和轉(zhuǎn)頭看了看他,“你瞧著呢?” “我瞧著是好不了。”唐修衡牽了牽唇,“看面相,您印堂發(fā)黑,是兇兆?!?/br> 董志和道:“我倒是不知道,小侯爺也有奚落人的閑情?!?/br> “這可不是奚落人。我這是幸災(zāi)樂禍,或者也可以說,是心愿得償,高興?!碧菩藓鈿馊说谋臼乱涣?,“怎么著?閣老賞個臉,跟我去喝幾杯?” “……” 唐修衡朗聲笑著,揚長而去。 董志和憋悶得夠嗆,回到府中,喚陶城來問:“夫人還沒回來?” “沒有?!?/br> 沒回來,便是成了嫌犯,短時間內(nèi)都回不來。以陳嫣那個瘋魔了、對他恨之入骨的架勢,勢必把她弄成幫兇,甚至元兇。 他剛要去書房,陶城上前來,道:“老爺,老夫人不舒坦得厲害,小的們要請?zhí)t(yī),可老夫人不準,您看——” “怎么了?”他問。 陶城道:“老夫人被夫人嚇著了?!彪S后把聽到的婆媳爭執(zhí)甚至動手的事講給董志和聽。 屋漏偏逢連夜雨。但也是情理之中,父母遇到風(fēng)浪,能不添亂已是不易。董志和雙眉緊鎖,“請個大夫吧。這檔口,請?zhí)t(yī)不合適?!?/br> 陶城稱是而去。 入夜,在大理寺當差的親信來報信,把陳嫣當堂訴說的供詞原原本本復(fù)述一遍,末了又道:“她說的這些,都有憑據(jù),唯一沒人證的,是追殺董探花那件事。待到明日,少不得請董探花到公堂答話。” 董志和聽完,只覺腦中轟然一聲。料到了陳嫣會利用這個機會咬住董家不松口,卻沒料到,她早有準備,在堂上可以說是有理有據(jù)。 那些憑據(jù),早在三兩年前便已開始著手。 要到這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曾鏡一案,一個不留神,真就會讓董家沒落。 繼室已經(jīng)成為他的軟肋,那么,陳嫣的軟肋是什么? 他問親信:“真的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親信頹然搖頭,“真的找不到。程閣老簡直是明打明地安排了下去,瞧那意思,皇上應(yīng)該知情。這情形下,別說無機可乘,就算有機會,把陳嫣滅口的話,也不合適吧?” “知道了?!倍竞颓擦怂?,斂目沉思許久,喚人備車馬,從速去了陳府。 陳嫣那種人,如果還有軟肋的話,大抵就是生身父母了。 陳瀚維卻連門都沒讓他進,走到府門外與他說話:“家中近日諸事不宜,怕是有煞星光顧。閣老有什么話,就在這兒吩咐下官吧?!?/br> “吩咐談不上?!倍竞偷?,“我只來問你一句:要如何,才能讓令嬡不再針對董家?” 陳瀚維聞言竟笑了,“那多簡單,閣老說句話,讓她閉嘴就是。她若不肯,將她滅口就是?!?/br> 董志和欠一欠身,放低姿態(tài),“我是誠心來與你商議的?!?/br> “閣老把心放下,這事兒沒得商量。”陳瀚維道,“前兩日,有人來找過我與拙荊,告知的正是小女近幾年做過的事。在她眼里,你董閣老是罪魁禍首,我與拙荊是讓她走上歧路的幫兇。我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閣老應(yīng)該心里有數(shù)?!?/br> “……”董志和發(fā)現(xiàn),陳嫣這種人,真是他一輩子都理解不了的——陳瀚維夫婦就是尋常的父母,家中從未起過波瀾,陳嫣怎么就連生身父母都恨上了?養(yǎng)育之恩也能割舍、否認? 陳瀚維又道:“您請回吧。我已經(jīng)想好了,到了這地步,權(quán)當沒養(yǎng)過那個女兒就是。您要是指望我還能幫您什么,那就大錯特錯了。 “退一萬步講,只有我陳家與董家的事,我怕您,眼下不同——首輔已經(jīng)介入此事,親自去翰林院打過招呼,您與首輔相較,分量可是輕了不少。 “賠上個女兒,于我已是切膚之痛,再不知好歹地賠上滿門的前程,那豈不是瘋了么?” 語畢,他轉(zhuǎn)身進了府門,把董志和晾在那里。 翌日上午,大理寺卿來找董飛卿。因著董飛卿與程詢深厚的情分,他斟酌之后,覺得把董飛卿請到大理寺回話不妥——不知情的,怕要以為董飛卿卷入了曾鏡一案,要是流言四起,首輔絕對給不了他好臉色,估摸著往后幾年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是以,他便親自來找董飛卿,向他求證一些事,在證詞上簽字畫押即可。橫豎是拿到證供就行的事兒,犯不著開罪人。這案子特殊,那他就不妨大事小情上都破破例。 董飛卿以禮相待,得知對方來意之后,道:“大人只管問,知情的,我不會隱瞞;不知情的,便直言相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