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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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些人,又能頂什么用處?兩軍交戰(zhàn),還是要看車上君子、甲士的手段, 這些步卒倒要耗費不少糧草,反而累贅。 齊侯面色也沉了下來:“如今被晉軍包圍, 要如何才能返回國中?” 這可是他們如今面對的最大問題。就算逢丑父當時沒被識破, 到了晉壘, 見到郤克, 哪還不知這“齊侯”是旁人頂替?沒能捉到自己, 郤克會如何施為?如今敵人尚有千乘, 齊軍只剩下三百余乘, 如何能敵? 高固立刻道:“下臣愿帥左軍沖鋒,殺出血路!” 一盤國佐卻搖了搖頭:“突圍容易,斷后卻難。若是晉軍執(zhí)意要追,我軍糧秣不足,怕不能擋?!?/br> 營壘被襲,糧秣不知失了多少,怎能支撐數萬大軍?就算沖出了重圍,敵人只要銜尾追上,怕也能耗死這支殘兵。 這是老成之言,高固卻勃然大怒:“那某留下斷后!” 血勇在戰(zhàn)前或有奇效,到的此刻,不過是莽撞。國佐不由皺眉,出聲反駁,兩位上卿轉眼吵作一團。 齊侯只覺頭痛無比,呵斥道:“口舌之爭,有何用處?不拘誰人,只要能想出突圍之法,盡管說來!” 大帳之中,還有不少卿士,然而諸人面面相覷,這等危局,似乎只有議和盟誓為上了? 正在此刻,一人突然開口:“敢問君上,之前是如何脫身的?” 這話就如一道驚雷,劈在了眾人頭上。是啊,君上是如何從晉軍的圍堵中脫逃的?竟然毫發(fā)無損。然而這樣的問題,又豈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出口的? 他是如何脫身?不過就是讓車右扮作自己,倉皇出逃。這樣的話,齊侯怎可能言明?不由又羞又惱,想要訓斥那無禮之人。誰料抬頭望去,齊侯卻發(fā)現問話的,正是之前營救自己的田恒。當時輕車出逃,旁人可能還不知道,田恒會猜不出原因嗎? 一時間,齊侯竟是啞然,沉默片刻,終于道:“是逢丑父假扮,助寡人出逃?!?/br> 誰能想到,齊侯歸來竟是因此? 高固立刻道:“逢丑父真義士也!” “多虧逢大夫忠義,才使君上安然無恙?!眹粢哺呗曎澋馈?/br> 此時根本不是追究君上如何出逃的時候,而越是贊賞逢丑父,齊侯的舉動就越是名正言順。臣為君死,本就是無上榮光! 在這一片贊許聲中,齊侯的面色終于恢復如常,是啊,若非逢丑父忠義,他怎能安然無恙? 然而跪在下首的田恒卻行了個大禮,朗朗道:“既是義士,君上當救逢丑父!” 帳中立刻大嘩,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怎么又要回去救那逢丑父? 田恒卻不理旁人聒噪:“逢大夫舍命,乃忠義賢臣。君上獲救,若是不聞不問,任晉人殺此義士,如何面對天下悠悠之口?如今晉人非禮,我軍潰逃,威儀何在?突圍只是小事,救人方為大義!若君上能輕車入晉壘,救回逢大夫,三國之兵也當避讓。”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無言以對。是啊,這次中軍潰敗,已經丟光了顏面,若再不顧逢丑父的生死,狼狽出逃,以后怕是難在列國中抬頭了。只是君上輕車入敵營,是否太險? “不如由下臣率兵入晉壘,救出逢大夫。”國佐進言道。 田恒卻直起了身:“小子愿為君上御馬?!?/br>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說一件要豁出性命的大事。這人是建議君上親入險地了,但也愿為此搭上性命,只為齊國,為君上掙回顏面! 齊侯熱血上涌,血脈賁張,被連日追擊消磨折損的狂氣和傲氣,忽的涌上心頭。他是齊國之主,是三軍統(tǒng)帥,怎能使國辱?! “明日備輕車,寡人要入晉壘!”齊侯高聲叫道。 這下,大帳沸騰了起來。有人還想要勸,更多人則高聲叫喊,想要隨駕前往!之前還低迷的士氣,瞬間又鼓脹起來,哪還有半點兵敗潰逃的模樣? 見眾人如此,齊侯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突又想起什么,轉頭對坐在下首的女子道:“還請大巫占看此去吉兇。” 楚子苓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昂然跪坐的身影上。田恒也在看她,目光堅定,亦有著懇求。這等舉動,何其冒險,可是他必須如此,必須憑此舉換回全軍的士氣,掙來突圍的可能。她怎能不答應? 閉上了雙目,楚子苓做出了問神的模樣,片刻后,方才對一臉渴盼的齊侯道:“見龍在田,德施普也。君上施德,可逢兇化吉。” 在座諸君子,哪個不懂易理?這乾卦著實戳中了癢處! 齊侯長身而起:“明日田恒為車御,國佐為車右,隨寡人接逢大夫歸來!”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著重新振作起來的君侯叩拜行禮。 畢竟是剛剛逃難歸來,在商定完大事后,齊侯便入內歇息。田恒出了大帳,卻未離去,不一會兒,就見楚子苓也匆匆走出門,雙目在人群中一掃,就朝自己走來。 田恒唇邊露出了笑容,楚子苓面上卻似裹了寒霜,一把就抓住了他:“你受傷了!” 亂軍之中殺進殺出,焉能不受點傷?田恒并不放在心上,看子苓如此擔心,趕忙解釋道:“無妨,都用藥裹了……” 他上戰(zhàn)場,子苓備了整整一箱藥放在車上,因此傷口早已處理,只是看著不怎么潔凈罷了。 楚子苓卻不放心:“先回營,我要查驗一下?!?/br> 被那只白皙小手抓著,田恒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乖乖跟上。 到了營帳,田須無興沖沖迎了上來:“阿兄果真無礙!聽聞還救了君上?” 見到弟弟,田恒的面孔就板了起來:“讓你護衛(wèi)大巫,怎地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他之前在山間攔截晉師,尋找君上蹤影時,就得了信報。說田氏人馬同左右二軍在華泉匯合,還奉大巫為上賓。這消息,著實讓田恒惱怒,他并不愿子苓再次進入這些卿士的視線,誰料大潰也能惹出亂子。而在帳中議事時,子苓竟然成了占卜的那個,他豈會不知子苓不善占筮,只是見他想去,才說出了個大吉的卦象。若是惹出禍端,如何是好? 田須無瞠目結舌,簡直委屈的不行。哪是他鬧出的動靜?明明是大巫要登戰(zhàn)車,才引來這多人嘛。然而兄長訓斥,怎能頂嘴?虧得楚子苓攔過話頭:“此事是我的主意,收攏殘兵才是大事。” 聽到這話,田恒也不說話了。他哪能不知子苓的脾性?估計是為了保住幾百田氏役徒,才出此下策。只是戰(zhàn)場兇險,若是一個不慎,怕是追悔莫及。 輕嘆一聲,田恒也不再多言,領著楚子苓入了營帳,沒等她動手,就卸下了身上沉重鎧甲,露出下面血跡斑斑的中衣。 楚子苓眉頭緊鎖,小心揭開了衣襟,只見那壯碩的身軀上已經纏滿繃帶,還有幾處貼著膏藥,顯然是傷口太大,沒法處理。還有三兩處血痂方凝,顯然是未來得及包扎的新傷。 這傷勢,遠比那日強攻奪城要重,只看傷口,就知道此戰(zhàn)慘烈。然而明日,他還要隨齊侯前往敵營,若是出現差池,如何是好? 見子苓愁眉不展,田恒笑道:“都是小傷,比當日遭逢狼群可輕多了?!?/br> 那次遇狼,你可是險些身死的。楚子苓也不做聲,默默解開繃帶,取了布巾,沾了消炎的藥湯擦拭血污,驗看傷口。 她的動作輕柔,但是一些包扎不當的地方,還是滲出了血來,豁口翕張,顯出其下模糊血rou。楚子苓頓了頓,取過了縫傷用的金針:“要縫幾針?!?/br> “不喂我些藥嗎?”田恒看著那針,也有點牙痛,玩笑似的問道。 “藥豈是能亂吃的?”楚子苓瞪了他一眼,持針的手卻垂落下來,“只是縫了,就不能再動干戈,明日你還要去晉營……” 田恒又豈會不知面前女子的擔憂,然而此事不得不為,只有讓君上重新振作起來,尋回失去的威嚴,才能讓這三百余乘平安返回齊國。關乎生死,他焉能不搏上一搏? “明日是隨君上同去,不會動武。”田恒的聲音堅定有力,沒有分毫遲疑。 這是安慰自己,還是確有其事?楚子苓不由抬頭,不料對方展臂,把她攬在了懷中,那毛茸茸的下巴抵在頭頂,輕輕蹭了蹭:“你不是占出吉兆了嗎?怕什么,君上都在呢,不會有事?!?/br> 有幾個膽敢拿一國之君作為擋箭牌?然而這擁抱,讓楚子苓渾身筋骨為之一松。戰(zhàn)場奔波,夜不能寐,看著那些兵士死于面前,卻苦于身份不能施救,還要提心吊膽,生怕這人有去無回。無數的壓力,無數的煎熬,在這一刻全都化為烏有。 他就在帳中,在自己身畔,他胸中也有了脫困的計劃,甚至不惜拿齊侯作為籌碼。他當然會毫發(fā)無損,平安歸來。 手中的金針被攥住了,小心藏起了尖芒,楚子苓靠在對方懷里,緩緩閉上了雙眼。 第二日。齊侯頭戴皮弁,身著素裳,登上了輕車,國佐面色肅然,手持長戈,立在車右,而當中御馬者,比兩人要高上數寸,身姿雄健,色容厲肅,凜然不可犯,似乎只要他在,前路就暢通無阻! 看了眼身側兩人,齊侯扶軾昂首,高聲道:“出發(fā)!” 韁繩一抖,在眾人注視中,輕車緩緩馳動,向著遠處晉營而去。 看著那車,田須無面色煞白:“君上為何要去……” 似乎聽到了他的呢喃,楚子苓笑了笑:“世有禮法,軍中亦有禮。無咎不過是想借此,喚起晉人尊禮之心?!?/br> 這是春秋,是忠義尚存,禮樂未崩的時代。一層層的軍禮還桎梏著這些君子,讓他們不以殺傷為先,而以道義為重。因此,那架載有君王的輕車,就成了敲響在眾人頭頂的警鐘,讓他們自血腥中回過神,重新變回謙謙君子。 也唯有如此,齊國的殘兵才能脫出重圍,掙得喘息的機會。其后是戰(zhàn)是和,也就有了退路。 田須無長大了嘴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阿兄教他不要默守陳規(guī),不要把戰(zhàn)場上的軍禮看的太重,然而現在,竟重拾禮儀,借此擺脫危局。這怎么跟他所學的,全然不同? “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币娞镯殶o茫然,楚子苓輕聲背了句后世耳熟能詳的兵書,唇邊也揚起了笑容,“唯善戰(zhàn)者,方善謀。你要好生記在心底?!?/br> 她的聲音很輕,但在田無須耳中卻如黃鐘大呂。呆愣片刻,田須無猛地點了點頭。若有一日,他學會了這些,是否連國君都能握在掌中呢?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這人怎會是齊侯?!”晉軍大營中,郤克滿面怒火, 沖著獻上“齊侯”的韓厥吼道。他可是參加過會盟的, 見過齊侯模樣, 跟下方那身穿錦甲的男子截然不同! 韓厥很是惶恐, 哪能想到好不容易“請”來的齊侯竟然不是本人,氣急之下, 沖那錦甲者喊道:“汝是何人?” 逢丑父哈哈一笑:“吾乃車右逢丑父,寡君早已取水離去, 怕是不能見郤大夫了?!?/br> 韓厥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之前下車取水的,才是齊侯。 他羞憤難忍, 郤克也是大怒:“欺三軍者, 罪應死!汝冒認齊侯,欺瞞吾等,豈能輕饒?來人!把他拖下去斬了!” 身旁親衛(wèi)上前, 想要拿住逢丑父,他卻掙扎著喊了起來:“從今以后再無代國君受難者,有一人在此,還要殺嗎?” 這話, 別說郤克,連諸親衛(wèi)也猶豫起來。正在此時, 帳外傳來喧嘩聲, 一名小校飛奔來報:“元帥, 齊侯輕車入營, 說要尋回逢丑父……” 這一句,帳中皆驚,逢丑父面露愕然之色,隨后雙目一紅,險些落淚。 郤克也是驚疑不定,叫道:“人在何處?快帶吾去!” 此刻,那輛載了齊侯的輕車,已駛入了晉軍大營。 立在車上,齊侯只覺背上冷汗淋漓,連暑熱都覺不出了,入目皆是持戈握弓的晉人,個個披堅執(zhí)銳,目露兇光,似乎只待一聲令下,就要撲上前來。更遠處,則是一輛輛駟馬戰(zhàn)車,馬鳴咴咴,甲士昂然,怎么看也不像是畏懼君侯身份的模樣。 此來到底對是不對?就連齊侯自己,都生出了疑慮。 然而駕車之人,并沒有半分猶豫,輕車不緊不慢向著敵陣而去,侍立車右的國佐也高聲道:“大夫逢丑父為救寡君,身陷晉壘。寡君不忍義士被戮,特向晉卿求人。” 他的聲音洪亮,器宇軒昂,在萬軍面前也不露怯色。如此雄健的御戎、車右,加之立在一旁,著諸侯服飾的男子,確實震懾住了晉軍,在這輛毫無威脅的輕車前,步卒如馴順的羔羊,分列兩側,讓開了道路。 他們竟然毫發(fā)無損,入了晉壘? 這一刻,就連齊侯也震撼莫名。也是這時,他才定下心細看四周,然而目光所及之處,人人都避開視線,不敢與其對視,就連戰(zhàn)車上的甲士也紛紛下車,向他行禮。 這才是一國之君應有的待遇。冷汗止住了,驚懼也消失不見,齊侯站的筆挺,高高仰頭,又找回了當日沖在陣前的勇氣和決心。他當然要尋回逢丑父,要尋回自己的聲望名氣! 郤克走出營帳時,見到的正是這副景象。當初折辱自己的齊侯竟大搖大擺入了營壘,他立刻雙目紅赤,勃然大怒:“還不與吾攔下那車!” 周圍將士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郤克卻已提劍,大步朝那輕車而去。 千乘的營壘何其廣大,這一隅的動靜,不少人都沒察覺,而御車的田恒卻輕輕扯動韁繩,讓輕車向著另一側的狄人列陣馳去。 晉國邊患不小,累年攻伐戎狄,因此陣中也有不少附庸。比之那些果敢晉卒,狄人的陣列就沒那么整齊了,兵刃陳舊,著甲的更是沒有幾個。見到齊侯的車駕駛來,陣中竟然起了一陣喧鬧,似乎對這位大膽的君侯頗有興趣。 車上齊侯和國佐都是詫異,為何要來這邊?正在此時,喧囂由遠及近,就見一隊人馬持著兵刃,向他們沖來。這是要來抓人?身陷敵營,如何走得脫? 兩人面色大變,田恒卻已高聲道:“寡君單車入營,只為救忠義之士!可有勇士愿隨側拱衛(wèi),攔下犯君之人?” 他用的是燕語,語意豪壯,頗有俠氣。狄人皆通燕語,此刻見到一國之君,竟然敢犯奇險前來救人,也是熱血激蕩,感同身受。他們若有此等君侯,又何必受制于人? 立刻有狄人沖了上來,持刀盾立在了車前。狄人悍勇,哪甘落于人后?不多時,整支隊伍團團圍住了輕車,如層層壁壘,攔在了郤克面前。誰曾想還有這等變故?郤克一時也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那輛輕車調轉了方向,在狄人拱衛(wèi)下,出了營壘。 “賊子可恨!”郤克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