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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楚巫在線閱讀 - 第40節(jié)

第40節(jié)

    給幼兒針灸,確實經常讓父母陪在身邊,對楚子苓而言,不算什么大問題。

    林止聞言立刻閉目,遲疑片刻又道:“大巫今日還未診夠三人嗎?”

    他竟然還記得每日診病的限額,楚子苓持針在手,也不由頓了頓,低聲道:“無妨?!?/br>
    手中毫針一抖,直取郄門xue,見小姑娘瑟縮一下,楚子苓立刻補了句:“不必噤聲,跟嬌娘說幾句話吧?!?/br>
    病人心臟本就有問題,又咳喘難止,現在行針,精神必然緊張?,F在可不是背《素問》的時候,林止的安慰,才是最好的安神方子。

    林止也是聰慧,立刻低聲說起之前給嬌娘講過的故事。他口才極佳,聲調又輕柔緩和,不多時,嬌娘僵硬的身軀就緩緩柔和了下來。

    楚子苓手下不停,捻轉刮針,疏通肺經,止血定喘。

    站在門口,田恒眉頭緊縮,看著屋內對坐的兩人。光線尚且明亮,兩人一個垂頭,一個閉目,挨得極近,皆小心翼翼護著中間女童,神情之中,竟有幾分旁人無法踏足的默契。

    這是救人,子苓哪會放著人命不顧?再說了,她是個巫者,不能嫁人……

    然而這個念頭浮上,反倒讓田恒心底生出煩悶。又看了兩人一眼,他轉身出門,守在了外面。既然能出宮,必是診過了三人。這事,可不可能讓旁人知曉。

    治療咳血不同其他,隔幾分鐘就要行針一次。楚子苓全神貫注,并沒有聽林止都說了什么。一個小時后,咳聲稍停。楚子苓又換心俞、神門、內關等xue,補益心氣,疏通脈絡。同樣也是幾分鐘就要行針一次。

    隨著金針補泄,那小小的身體安靜下來,最后竟然昏沉沉睡了過去。

    兩個多小時行針,外面的天色都黑了下來。楚子苓長出一口氣,收了金針:“可以了?!?/br>
    林止緩緩睜開了雙眼,屋內并未點燈,夕照昏黃,只能依稀看清對面那人的容顏。許是出汗太多,巫紋被汗水沖去不少,墨色縱橫,不再威嚴可怖,反倒生出幾分滑稽。然而那女子面色沉靜,眼神溫軟,哪像請神附體的大巫?反到似殷殷慈母。

    她確實未曾念咒,一句也無。

    心頭生出了些明悟,林止張了張嘴:“大巫……”

    這時,他才發(fā)現自己聲音暗啞,極為難聽。就算他善與人攀談,一個時辰也足以說啞了嗓子。

    楚子苓搖了搖頭:“還沒治好,下來幾日仍需如此施針?!?/br>
    林止心頭一緊:“那藥還未尋得……”

    他真的下了大力,但是那藥比想象的還要難尋。

    楚子苓輕嘆一聲:“這幾日要換一劑了,那藥繼續(xù)尋著,還有用處。”

    現在不比之前,病情突然惡化,需要先服用通竅活血的湯藥。等到好轉,才能重新舒胸益氣,扶正元神。

    只是這病對于一個小女孩而言,仍是不可逾越的天譴。如此發(fā)作一場,不知還能補回多少。

    林止輕輕握了握meimei的手,隨后離席,大禮參拜。

    “家父早亡,家母生嬌娘后便一病不起,亦隨家父仙去。嬌娘乃吾一手養(yǎng)大,也是吾僅剩的至親血骨。小子求大巫施恩,救嬌娘一命……”

    因為嗓子沙啞,那聲音并不動聽,但其中懇切,猶如剖心泣血。

    “若無林郎悉心呵護,嬌娘又如何長到八歲?”楚子苓哪能再讓他擔憂,柔聲道,“此次也必能逢兇化吉?!?/br>
    先天心臟有疾,在這春秋蒙昧的時代,強撐到七八歲年紀,其中花費的心血,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這樣一對兄妹,她又如何能撒手不管?

    聽到這話,林止哽咽不能言,只一拜再拜,似跪倒佛前的謙稱信徒。點滴淚水,濺濕了榻邊一角,氤氳來開。

    直到手上顫抖停止,楚子苓才起身出了內室。然而剛到門邊,她就停下了腳步。就見暮色中,一人倚門而坐,身形卻不像往日那般閑逸,反倒如滿長的長弓。

    “治好了?”田恒問道。

    “怕還要幾日?!背榆哒径四_步,略帶疲憊的答道。這病就跟之前的中風一樣,是需要時時看護的。

    “如此下去,會被人拿住把柄?!碧锖阃诉^來,帶著些許煩躁,些許探究。

    楚子苓卻未回望過去,只靜靜道:“總不能就此放手?!?/br>
    一條鮮活的,可以救治的性命,怎能置之不理?如今她的境況已經好了太多,也有了可供喘息的自由。連續(xù)出宮三五日,總不至于受人鉗制。

    田恒收回了視線,站起身來:“那我去前院看看?!?/br>
    若是子苓堅持己見,他要做的事情就多了,至少要把那些探尋的目光,都擋回去才行。

    沒想到田恒未曾再勸,楚子苓面上露出了些訝色,很快便低聲道:“我會把握分寸,不至讓人生疑?!?/br>
    看著那雙凌亂巫紋也無法掩蓋的沉靜黑眸,田恒心中輕嘆。初見時的天真,此刻已經消失不見,她學會了退讓,學會了欺瞞,甚至能在兩大卿士間游走,獲取更多權柄??墒怯行〇|西,始終沒變。就連田恒自己,也不知這是好還是壞。也許他心底也希望,這些璀璨如珠的東西,能長長久久留在她身上,不至蒙塵。

    “明日還要坐診,早些歇息吧。”并未多言,田恒邁開腳步,向前院走去。

    第二天坐堂,依舊是跟華元配合的把戲,哪有什么難度。下午再次給嬌娘針灸,又留了藥物,楚子苓才返回宮中。

    隨后兩日,依舊是診完病就出宮。為了取信于人,楚子苓還真擠出時間,采了些藥回來,給向大夫配了湯藥,讓家人領他出宮。

    大巫說不用再施法了,誰敢不聽?況且一戰(zhàn)揚名,如今求診的卿士數不勝數,每日光宋公和向氏就占了兩個名額,著實有不少人盼他早走,騰出位置。因而就算向帶跋扈,也只能乖乖帶著老父離開。

    怕是華元親至,也難讓向氏如此退避。明白大巫如今地位,阿杏自然表現的更為恭謙,眼見大巫日日出宮,也不再阻攔,倒是讓楚子苓省心不少。

    直到第六日,咳血的癥狀方才徹底消失。行完針,楚子苓也松了口氣,如此一來,病情算是控制住了。

    每日針灸可不好受,即便如此,嬌娘也乖巧至極,從未叫喊哭鬧。如今似是習慣了那詭異巫紋,在奴婢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她依偎在兄長懷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卻看了過來。

    輕輕咬了咬唇,她突然開口:“大巫能否陪嬌娘和阿兄,一同游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這話可太失禮了, 林止趕忙出言勸阻:“嬌娘你身子尚弱, 不能出門?!?/br>
    嬌娘微微皺眉, 抓住了兄長的手:“可是阿兄都應了??!嬌娘年年都去游春的……”

    見她不依不饒, 林止有些尷尬,扭頭對楚子苓解釋道:“每年上巳,吾都會陪嬌娘出游。許是悶得太久, 她才惦記此事,并非有意冒犯大巫……”

    楚子苓是知道“上巳”這個節(jié)日的, 曲水流觴正是因此而來, 只是沒想到春秋時就已經在民間流行。聽聞此言,她安撫道:“距離上巳還有些時日,若是嬌娘好好吃藥養(yǎng)病, 也可以出門逛逛?!?/br>
    坐著牛車, 找處春光明媚的地方散散心,對于病情也有好處的, 只要不勞累傷神即可。

    嬌娘眼睛一亮:“大巫能同去嗎?”

    她說的殷切, 楚子苓卻不能答應,只道:“我平日住在宮中, 此事還要君上應允。”

    這不是“想不想”, 而是“能不能”的問題。出宮“采藥”也就罷了, 上巳可是要出游的, 估計要花去一天時間, 那些等著看病的人怎會答應?

    嬌娘面上立刻露出失望神色, 低聲道:“踏春最是有趣, 大巫當去玩玩呢?!?/br>
    她本就生的瘦小嬌柔,這副模樣倒是惹人憐惜,楚子苓嘴上不免有些松動:“若是能去,我定會尋你?!?/br>
    嬌娘這才轉嗔為喜,一旁林止則略顯無奈的撫了撫她的發(fā)頂,再次向楚子苓致歉。這小小插曲,轉瞬便被拋在了腦后。

    沒了需要天天出宮診病的患者,楚子苓的生活又恢復了常態(tài)。因為醫(yī)術展露,名氣進一步提升,巫祝對她愈發(fā)看重。楚子苓也不藏私,分享了一些針對特殊病癥的簡易療法,尤其是婦科和產科的知識。宋巫之中女子占了大多數,關乎自身的東西,多了解些總沒有害處。

    想來巫祝也是承情的。這日,講過八髎xue后,座上老嫗突然開口:“上巳將至,楚女可愿為郊禖助祭?”

    上巳這般大的節(jié)日,自然要舉行祭祀。在大祭之中擔任助祭,是宋巫升遷的必經之路。有朝一日巫官更替,都要從助祭中選拔。第二次讓她擔任助祭,足能顯出巫祝的提攜之意。

    然而楚子苓雙唇抿緊,遲疑片刻方道:“上巳之日,吾想出宮轉轉,不知可否……”

    巫祝那紋出的長眉斜斜挑起,望了過來,目中晦暗難辨。半晌后,她點了點頭:“若是如此,吾替你求一日清閑?!?/br>
    這是應允了嗎?還是看出了她藏在心底的厭惡?楚子苓無法分辨,卻也不愿再次面對那血腥可怖的人牲。況且她擅長的屬于巫醫(yī)一脈,而非占卜、祝咒,極難攀上巫祝這樣的高位。與其拼了命爭搶這炙手可熱的位置,引得人懷恨,還不如獨善其身,另辟蹊徑。

    巫祝的承諾,絕對是作數的。隔日宋公便提起了此事,笑著道:“大巫未曾見過吾國民風吧?上巳正是踏春之時。大巫盡管外出游興,若是見聞,也可回來說與寡人聽。”

    宋公這樣的俊美男子,笑起來簡直讓人如沐春風,楚子苓心頭也微微放松,不由又想起了當日嬌娘的邀約。她來到這個世界幾個月了,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閑暇。能看看宋國風情,倒也不差。

    ※※※

    “你要去郊外踏春?和林止一起?”楚子苓驟然出宮,就已經出乎意料,更沒想到,她竟要約旁人上巳踏春!田恒劍眉倒豎,掩不住語中驚愕。

    上巳是什么日子?不外乎會男女,郊禖野|合。男子之邀,她竟然也能隨隨便便應下?!

    “是嬌娘約我。上巳一日,不是要祓禊郊游嗎?”楚子苓也沒料到田恒的反應會這么大,多少有些疑惑,“無咎不想去嗎?”

    “去!自然要去!”田恒立刻道,他要是不去,還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隨即又補了句,“只是郊外人多眼雜,還是戴紗帽為好?!?/br>
    且不論田恒是何心思,這倒是與楚子苓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點了點頭:“找個清幽的地方賞賞景就好,嬌娘也受不得人多吵雜?!?/br>
    田恒哼了一聲:“就看那人如何安排了。”

    果不其然,得知楚子苓應下了邀約,林止喜出望外,第二日就派了牛車來迎。田恒當然沒用林家的車駕,換了自家的馬車,親自御車趕往城郊。

    商丘位于睢水河畔。睢水乃大河,平日奔流不息,浩浩湯湯,引來頗多水患。然而今日,滿城士庶盡出,簪花衣彩,讓那大河都顯出不同以往的喧鬧歡快。

    田恒駕車極穩(wěn),車輪又包了厚厚一層草墊,幾乎感覺不到震動。窗外滿目蒼翠,大河浩蕩,目所能及皆是笑顏,聽著遙遙而來的曲聲,楚子苓柳眉舒展,倚在了窗邊。

    這里有著宋宮,乃至私宅里都不會有的東西。沒人識得她的身份,也沒有人緊盯不放,時時揣度。一駕輕車,一簾紗幕,帶來的是久違的安寧。并不多話,她靜靜看著外面如川人流,蹄聲得得,曲聲婉轉,恰似一方自在天地。

    田恒也未開口,只是把行車的速度放慢了些。也許有人喜愛前呼后擁,大權在握,抑或華服美飾,奢汰無度,然而子苓不是那樣的人。車中那安逸的寧靜,反倒讓他生出些許心痛,若是那小婢還在,是否能讓她笑逐顏開?

    出來走走也是好的。這一刻,田恒把那惱人的林氏兄妹拋在了腦后,只想就這么漫無邊際的驅車前行??上觳凰烊嗽?,只走了半刻,就見林止遠遠迎了過來。

    “田兄可算來了,小弟還以為人多走失了呢?!绷种剐χ呱锨皝?,“嬌娘怕吵,等前面,還請大巫下車歇息?!?/br>
    不遠處,就見一圈撐起的錦緞,隔出了一方小小空地。公卿大族出游,多有扯錦為屏的習慣。然而商丘不同別處,地勢開闊,無遮無攔,一眼能望出老遠。因而河畔不乏帷幕遮蔽,供老弱婦孺歇息。這等錦帷,倒也不算惹眼。

    “大巫,吾等到了?!碧锖戕D過身,伸出了手。那只白皙纖長的素手,從簾中伸出,搭在了他掌中。

    看到從車中下來的人,林止明顯楞了一下。誰曾想到,上巳這樣的佳節(jié),出門踏青,這女子竟也是黑袍紗帽的打扮?然而他反應極快,面上訝色一閃即逝,立刻躬身道:“大巫這邊請?!?/br>
    楚子苓放開了田恒的手,緩緩步入臨時搭好的錦帷,就見里面堆滿了厚厚織錦,嬌娘正斜倚在錦上。看到來人,她驚訝的眨了眨眼:“大巫怎地今日還帶紗?”

    踏春不是要賞春光嗎?戴個紗帽如何看得真切?

    這嬌憨疑問,讓楚子苓唇邊露出笑容。在對方身邊坐下,她輕聲道:“吾不喜天光,遮住些更好?!?/br>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嬌娘也不喜烈日!大巫總算來了,可能開始祓禊了?”

    上巳乃是祛除邪晦,祈福避災的日子,需要巫女主持儀式驅邪賜福。往日他們都只是請鄉(xiāng)間巫者,今次有了救回自己的大巫,嬌娘如何不喜?

    楚子苓是真沒經歷過這個,有些遲疑,林止已經走上前來,笑著道:“大巫是楚人,怕不太清楚宋國風俗。嬌娘體弱,不能畔浴,以往都是待在帳中,用蘭水凈手,柳條灑身。怕是要麻煩大巫了?!?/br>
    林止解釋的如此清楚,也不難辦,楚子苓就欣然答應下來。

    坐在帳邊,田恒雙手環(huán)抱,看著那黑紗覆面的女子,在蘭湯中濯手,用柳枝沾取浸泡花瓣的清水,為身邊小娘點額驅邪。

    一身黑色巫袍,與春光迥異,然而她舉止文雅,動作輕柔,哪有平常巫者的陰森詭譎?因而面前這一幕,也變得順眼起來,哪怕子苓給那小子祓禊,田恒也只是輕輕皺了皺眉。

    誰曾想給林氏兄妹施過了法,那女子竟然轉過身,手持柳枝,站在了他面前。

    “災病遠去,福祉降臨?!背榆哂弥粚儆谧约旱恼Z言,輕輕念叨一句,就舉起了柳枝輕輕一揮,晶瑩水珠自窄葉滑落,滴在了田恒額間。

    田恒是齊人,并不太重上巳。然而那細雨一般灑落的水珠,卻讓他唇邊浮起了笑容。那雙隱在黑紗下的眸子,定然帶著虔誠和關切,只為他祈求無病無災,一年隨順。

    他不喜巫者,從來不喜。然而子苓,不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