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鄭黑肱再次一滯。他入楚為質(zhì)，自身尚且難保，哪能保巫苓安危？然而讓他放手，卻有萬萬不肯。

    見他沉默不語，石淳滿心都是懊悔。他怎能料到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子，竟能讓公孫如此癡迷?？扇羰遣痪人珜O的病又要誰來治呢？

    兩人正自僵持，門外突然有人通稟：“啟稟公孫，右御家宰求見?！?/br>
    “什么？”鄭黑肱一驚，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趕忙問道，“可是大夫許偃的家宰？”

    “正是！”那仆從答道。

    鄭黑肱和石淳皆豁然起身，許偃可是楚王心腹，掌親兵右廣。這等上卿，怎會派家宰前來鄭府？

    “速速隨吾出迎！”鄭黑肱也不耽擱，趕忙出門，在堂涂相迎。他一個穆氏公孫，其實不必以重禮迎個家臣，然而寄人籬下，低上一頭總是沒錯。

    因而連離進門時，見到公孫黑肱親自出迎，也頗為驚訝。更讓他吃驚的，是公孫黑肱的面色。不是說此子痼疾纏身，幾乎殞命嗎？怎么旬月不見，就面色紅潤，毫無病容了？想起家主交代，連離心中立刻有了計較。

    三揖三讓，賓主登階，在正堂坐下后，連離率先道：“小人還怕登門擾了公孫養(yǎng)病，誰知君以病愈，實為幸事。”

    鄭黑肱可不愿提及府里那位神巫，笑道：“吾方得了幾個舞伎，打算邀右御宴飲，誰知就逢執(zhí)事來訪，實在湊巧。”

    他沒有提起病情的事，反倒說了舞伎。善歌善舞的鄭女，怕是剛從鄭國運來吧？難道還帶了良巫？

    連離神色不變，哈哈一笑：“說來也巧，昨日我家主人的車駕與尊府輜車相撞。幸得一壯士避道，才未生出禍事。敢問那壯士乃是何人，我家主人想請他過府一敘。”

    鄭黑肱愣住了，自家的輜車和許偃的車駕相撞？這樣的大事，他怎么沒聽過？

    陪席上的石淳恨得牙根癢癢，他是知道昨日家中的輜車損了一輛，然車御、兵卒根本未曾提及是許偃撞的，定是怕公孫責罰?，F(xiàn)在人家找上門來，他總不能任由公孫出丑，心念一轉(zhuǎn)，他便笑道：“吾等還不知此事，不過昨日正巧田壯士乘車出門，怕是他所為。此人豪勇，真?zhèn)b士也?！?/br>
    昨日田恒是隨巫苓一起出門的。能救許偃的，恐怕也只有此人。反正他也不為公孫所用，不如薦給許偃，也省的擔上干系。

    連離做驚喜狀：“竟有如此豪杰，可是貴府賓客？”

    石淳笑的坦然：“非也，游俠爾。當初老朽來楚，路上偶遇，攜了他一程。”

    鄭黑肱此刻也反應了過來，一同夸道：“吾也聽聞田壯士一人屠群狼，勇武異常?！?/br>
    連離顯出驚詫神色：“一人屠群狼？竟未曾受傷嗎？”

    “自是重傷……”

    鄭黑肱還未說完，石淳已是大急。然而想要使眼色，卻是晚了。

    連離面容一肅：“如此重傷，半月就能勒馬避道，敢問府上可有巫者？”

    沒有出色的巫醫(yī)，怎能在短短時日，治好了屠狼的重傷，又讓久病纏綿的公孫黑肱恢復如常？

    鄭黑肱被問得一怔，還未想好如何作答，連離就道：“實不相瞞，吾家小君子身體有恙。家主命吾前來，正是為當日車上之人。還請公孫開恩，允那巫醫(yī)和田壯士同往鄙府?！?/br>
    說著，他俯身拜下，極是鄭重。

    原來許偃是來求人診治的，他們怎么知當日巫苓也在車上？鄭黑肱此刻就算明白了事情緣由，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許偃身份非比尋常，又豈是他這個質(zhì)子能拒絕的？然則巫苓若被楚國卿士看重，他能放手嗎？

    沉默良久，鄭黑肱點了點頭：“吾這就命人去請……”

    ※※※

    “蒹葭，那男人有什么好？”楚子苓也要撫額了，這兩天小妮子簡直跟打了興奮劑一樣，天天圍著田恒轉(zhuǎn)悠。知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但是問題這年頭可沒有禮法約束，真擦槍走火怎么辦？

    蒹葭面帶霞紅：“田郎真丈夫也！”

    等等，這年頭不是偏愛君子嗎？放著公孫黑肱那樣的貴公子你不愛，偏愛這種俠士型的？

    頭都痛了，楚子苓想了半天，又勸道：“也不能莽撞，若有身孕，可怎么辦？”

    現(xiàn)在又沒避孕手段，真滾了床單，可就是未婚生子了。而且眼看她還未成年，生產(chǎn)可是鬼門關(guān)，哪能就這么草率？

    蒹葭訝然道：“那不更好？吾兒定似其父！”

    看著小丫頭信誓旦旦的樣子，楚子苓真覺得沒法溝通了。兩千多年的代溝，不是幾句話就能填平的。

    正說著，那個被議論的人大步走了過來，面色嚴肅：“巫苓，楚國大夫要見汝?！?/br>
    聽田恒這么說，楚子苓一時沒反應過來：“見我？”

    她一個剛到楚國的人，有什么值得旁人召見？

    “聽說其子患病……”田恒有些吃不準，許偃怎么說也是楚國上卿，家中難道就沒私巫嗎？竟然找到鄭府，專門請他和巫苓同去，這就有些興師動眾了。而那公孫黑肱竟也不攔，難不成別有心思？

    田恒心有顧慮，話也沒說全。誰料楚子苓一聽是治病，立刻站起身來：“那還等什么？快帶我去。”

    一席話頓時憋回了肚里，看著那人明亮雙眸，田恒在心底一嘆。這女子哪里似巫？到有些他們游俠的行事作風了。既然她都不懼，自己又何懼之有？

    唇角一勾，田恒利落轉(zhuǎn)身：“隨某來?！?/br>
    好不容易請到了人，連離立即辭行，帶人回府。他這一趟，可不是只在公孫黑肱身上下力氣，早就派人探清了鄭府巫醫(yī)的來歷。據(jù)說是家老石淳在入楚的路上撿到的，還讓遭遇群狼，已然斷氣的游俠田恒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y怪能治好公孫黑肱的喘疾。未曾想這么年輕的女子，竟有如此法力。連離心中大定，讓人快馬加鞭，先回府通稟。

    “找到人了？還有個巫醫(yī)？”聽到親隨稟報，許偃喜上眉梢。巫齒果真靈驗，看來那日車上，的確坐著能救惟兒之人。

    “快派人去……不，吾親自去迎?！碑吘龟P(guān)乎愛子性命，許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整整衣冠，帶著從人前往門塾，只等了片刻，就見車駕歸來。

    連離也沒料到家主會親自出迎，唬了一跳，趕忙上前施禮。許偃卻不管他，先向那個躍下車來的大漢施禮道：“當日匆匆而別，未知君子名諱。得虧再見，敢問君子大名？”

    這時再不通名就說不過去了，田恒還禮道：“愧不敢當，齊人田恒，見過許子?！?/br>
    見楚子苓才從車上下來，田恒又代為介紹：“此乃巫苓，是某救命恩人?！?/br>
    這么年輕？許偃又吃了一驚。法力高深的巫者，哪個不是滿面皺紋，衣飾古怪？可沒見過有如她一般，發(fā)髻高盤，衣裙?jié)崈舻摹?/br>
    不過知道此姝有起死回生，手到病除之能，田恒又親口承認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許偃不敢怠慢，趕忙道：“許某見過大巫。”

    楚子苓這時已經(jīng)看到滿面焦色難掩的病人家屬了，點了點頭：“病人何在？”

    這姿態(tài)稱得上傲慢無禮，但是許偃深知巫者性情，不以為怪，側(cè)身讓道：“請隨吾來?！?/br>
    見巫苓毫不遲疑，跟在楚國上卿身后入院，田恒差點沒翻個白眼。他到忘了，這女人本就不知禮法，遇到求治之人也就罷了，放在別處，說不定會惹來事端。回頭還是要教一下才行。田恒也不在乎旁人冷落，跟在后面進了許府。

    作者有話要說：　　艾瑪，收到個深水，抱住親愛滴花間曇境蹭蹭gt3lt

    感謝晴晴x2、快來啊含光君、妮妮、葉公x2、安逸x3、以殺止殺、西瓜西瓜、rou包2.0升級版小湯包、不過是條咸魚罷了x2、你那兒要人嗎、花間曇境、梔香烏龍茶、大廿褚九投喂的地雷，么么噠gt3lt

    ☆、第十四章

    許家的院落，比鄭府大上許多。穿過數(shù)條回廊，一行人才來到小君子養(yǎng)病的房間。剛踏進屋門，楚子苓就皺起了眉頭。

    這哪里是病房？墻上掛著猙獰面具，桌上擺著豬羊頭顱，地上遍布血污，還一股惡心的煙氣彌漫，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那個五六歲大的男孩，正穿著單薄衣衫坐在案前，臉上涂著亂七八糟的黑紅痕跡，看起來搖搖欲墜。

    “大巫，尊汝指點，吾請來了車上之人。乃鄭公孫府上的巫醫(yī)和游俠。”想進巫舍，自然要先同私巫打個招呼。許偃畢恭畢敬的向巫齒行了個禮。

    誰料對方還沒回答，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深的年輕巫醫(yī)，突然邁闖入了巫舍。這下別說是許偃，就連巫齒身邊的弟子都大吃一驚，立刻有人想要去攔。巫齒大袖一展，攔住弟子。一雙陰森眸子，盯著那女子身形，唇邊滲出微不可查的冷笑。

    楚子苓并沒注意這廂小小的波動，疾步走到了那孩子身邊，扶住了那瑟瑟發(fā)抖的身體。一雙圓而漆黑的眸子，畏懼的看了過來。這是飽受驚嚇才會有的眼神，他怕自己，還是怕給他治病的人？

    這是碰上神漢了吧？就算知道古代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巫醫(yī)崇拜，她也是第一次碰到現(xiàn)場，心頭難免有些火氣。小心用掌心貼了貼孩子的額頭，滿是冷汗，有些發(fā)熱，幸虧熱度不是很高。

    “能站起來嗎？”楚子苓放緩了聲音問道。這鬼屋一樣的地方，可不適合看病。

    然而還未等她扶起那孩子，對方身體突然顫動了起來，很快，就兩目上視，四肢抽搐，連口中都冒出了白沫。

    糟糕，是癲癇！

    這一路上，邀她前來的人似乎有些忌諱，并未說明病人的具體情況。陡遇發(fā)作，楚子苓也是一驚，趕忙扶住孩子，大聲叫道：“來個人幫忙！”

    許偃臉都嚇白了，這巫醫(yī)失禮，不經(jīng)允許就闖入巫舍，可不就惹出了禍事！這是鬼神降罰嗎？大巫怎地不去相助？

    一旁巫齒面無表情，心底卻在冷笑。他讓許偃去鄭府找人，不是沒有原因的。身為許氏私巫，巫齒熟知楚國巫覡，更知曉鄭府新來了個巫醫(yī)，非但施術(shù)治好了鄭國公孫，還讓之前賜藥，卻沒能醫(yī)好病人的巫醫(yī)顏面盡失。因而弟子探到家主的車駕曾與鄭府輜車相撞，他便讓許偃前去鄭府尋人。

    這次家主幼子情況不妙，癇疾本應一年發(fā)作一次，隨后數(shù)月一發(fā)，直至加劇到幾天一次。誰料小君子剛剛發(fā)病，就一日數(shù)發(fā)，怕不能治。然而自己乃許氏私巫，竟不能救家主唯一嗣子，豈不損及地位？定要找個替罪之人。旁的不好構(gòu)陷，鄭府那個新巫卻是個極好的人選。鄭國質(zhì)子無甚背景，偏那巫醫(yī)頗有能耐。若治好了小君子，就是自己占算有功；治不好，則是那巫醫(yī)妨了小君子，罪不在他。如此不就立于不敗之地？

    原本巫齒還想用些絆子，沒想到那女娃年輕氣盛，傲慢無禮，竟對他這個前輩視而不見。眼看小君子又快犯病了，他自不會阻攔?，F(xiàn)在沖撞鬼神，還要如何自辯？

    巫齒不動，旁人哪里敢動？跟在后面的田恒見情形不對，立刻大步上前：“某來！要做甚？”

    楚子苓已經(jīng)讓孩子平臥，解開他的衣衫，并把頭部轉(zhuǎn)向側(cè)面，以免分泌物太多導致呼吸不暢。見田恒過來，趕忙道：“幫我抓住他的腳踝，別太用力，使巧勁穩(wěn)住就行?！?/br>
    聞言田恒也不遲疑，單膝跪地，擒住了那幼童的足踝。他力大掌闊，抓個孩童，恰似鷹隼擒兔，好在力道把握不差，沒有硬去阻止那孩子身上的抖動。

    見病人足踝穩(wěn)住，楚子苓除去他足上絹襪，用毫針急刺涌泉xue，提插行泄。少兒癲癇乃是先天不足，后天失養(yǎng)，痰濁上涌，閉塞清竅。如此突發(fā)，需用泄法。

    方才田恒上前，眾人已是驚愕，不少從人想要去阻攔。待見那巫醫(yī)從簪中抽金針，又趕緊止步，心生猶疑。這是施法嗎？難道那巫者在驅(qū)鬼神？

    旁人還看不清楚，田恒抓著孩子，感覺最為明顯。只是須臾，可怖的抽搐就緩緩停住，那童子身形不再劇顫，口中白沫也少了，又過片刻，竟然平靜了下來。

    “松手吧?！背榆甙吾槪p輕舒了口氣。

    這種癲癇，病因很多的，給藥也非常具有針對性，還要仔細問診號脈，才能開始治療。不過此刻，她倒是能理解病人家屬秘而不宣的行為了，癲癇發(fā)作還是很嚇人的，在醫(yī)學不發(fā)達的時候，當成鬼上身都不奇怪。

    見那女子收了針，許偃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邊年邁巫者：“大巫，能上前了嗎？”

    巫齒也沒料到，這女娃手段竟如此利落，此刻倒也不便在旁觀望了。他雙手抄在袖中，緩緩向神案走去。見他終于肯進巫舍了，許偃松了口氣，連忙跟上。

    走到那女子身旁，巫齒率先開口：“汝善砭石之法？”

    砭石乃巫者最初的療病之物，就是把砭石制成刀、針等物，進行刮刺。其中善針者，也有用骨、金為針，可祛百病。他也曾學過一段時間，但是最擅長的，還是祝卜。

    然而他屈尊開口，對面的女子只是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倒是旁邊那大漢用楚語道：“你會說雅言嗎？巫苓不懂楚語?！?/br>
    巫齒的臉一下就黑了，他屈尊開口，那女子竟然聽都聽不懂？她是哪國巫者，莫不是只學了殷商古咒？想到這里，他倒是一凜，不愿再開口，免得被人瞧出破綻。

    巫苓此刻也望著這個滿臉皺紋，身繪油彩，還把牙齒都涂黑的老者。就這身打扮，毫無疑問是個巫醫(yī)?。∽屗粋€醫(yī)生跟巫醫(yī)溝通，實在是困難了點。

    見兩人之間氣氛略僵，許偃趕忙道：“此乃吾家私巫，巫齒是也。就是他命吾尋大巫前來，為惟兒診治……”

    他一句話里，說了好幾個“巫”，加之有些楚地口音，楚子苓一時沒反應過來，那老頭叫什么來著？

    這一遲疑，又讓許偃心頭微緊，還以為這巫苓是真不想跟自家私醫(yī)多談，趕忙岔開話題：“敢問大巫，可祛除吾兒身上的邪祟了？”

    一提到病情，楚子苓馬上回神：“不是鬼，是……病?！?/br>
    憋了半天，楚子苓也沒想出“癇疾”這詞要怎么說，只能籠統(tǒng)的以“病”稱之。沒等對方質(zhì)疑，她又問道：“這病是突然而來嗎？之前可有發(fā)作？”

    “吾兒自昨日起就屢次昏厥，以有十數(shù)次?！痹S偃此刻可是有問必答，說不定這個巫者，真能救他愛子性命呢。

    “昨日起？”楚子苓皺了皺眉。不可能?；颊唠m然發(fā)燒，但是并無高熱，不是小兒急驚風，而是癲癇。癲癇必然是有發(fā)展過程的，這可是涉及腦部的病癥，哪有一蹴而就的。

    想了想，她又問道：“可曾受過驚嚇？或夜間難以安睡，突然嚎叫啼哭？”

    許偃還是搖頭。

    “那突然發(fā)怔，咀嚼而不自知呢？”楚子苓邊問，還便做了個點頭、眨眼、咀嚼的典型發(fā)作動作。

    許偃還未答，一旁親隨突然驚道：“有過！家主，小君子有過此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