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最親。遭遇死亡威脅，兄弟最為關(guān)心。喪命埋葬荒野，兄弟也會(huì)相尋。鹡鸰困在原野，兄弟急來救難。

    這四句話，便是這樣的意思。

    “喵——”喵神農(nóng)忽然凄聲喊了出來。

    “銅猴”眼睛里也涌出了淚水，沿著青銅面具滴下。

    鹡鸰困在原野，兄弟急來救難。

    它明白了！它明白了呀！

    大漢卻突然暴躁地拎起了“銅猴”的耳朵：“叫你作詩呢，沒叫你背詩！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拿起酒囊，又往嘴里灌了一口，打了個(gè)酒嗝：“呃！總是不聽話，賤骨頭！”吃醉酒的人，比平日里更不可理喻。他嘴里還罵著，下邊一腳就飛踹出去，正踢在“銅猴”心窩上，帶翻了小高桌。

    那艾康安法師又沖了上來，抓住大漢的衣襟：“不要打小孩！”話音未落，大漢醋缽大的拳頭已經(jīng)當(dāng)胸砸來，將他捶飛更遠(yuǎn)，一下子把木先生和石先生的葫蘆攤兒砸得七零八落！

    好多好多個(gè)大小葫蘆滾在地上，開了裂了，冒出數(shù)股彩煙！

    桀桀桀桀。嘎嘎嘎嘎。

    許多怪聲驟然響起。幾朵幽藍(lán)的“鬼火”升了起來，里面浮泛著怪異的臉孔。

    “糟了！”蘇苗苗最先反應(yīng)過來。木先生剛才可說了，葫蘆里關(guān)的都是作惡的妖怪！

    一個(gè)粉衣骷髏憑空出現(xiàn)在了離地三尺的地方，用空洞的眼眶“看”著這些鬧成一團(tuán)的人。

    “鬼??！”有人一聲驚叫，許多人都開始跟著他奔逃！

    粉衣骷髏一閃潛入人群之中，跟著他們一起奔逃。

    一個(gè)紅眼睛的老婆子緊接著也憑空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團(tuán)麻線不停地纏著，步履蹣跚地追在人群后頭，讓人們的尖叫聲更響亮了。

    越來越多的妖怪現(xiàn)出身形，又混入人群，整個(gè)鬼市都陷入了一團(tuán)混亂！

    “哼，這就想逃？”石先生向那老婆子伸出了一只手。

    老婆子手里的線團(tuán)突然松開，一頭哧溜溜向石先生手里飛去，被他一把抓緊。

    “啊啊??！”老婆子抓緊線團(tuán)不肯松手，眨眼間就被揪回了石先生身邊。他抓住老婆子，往葫蘆里一塞，又甩出那根麻線，直向人群中的粉衣骷髏女點(diǎn)去。

    骷髏精尖叫一聲：“饒命！”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個(gè)驢頭人身的黑衣女子甩出一柄閃亮的彎刀，割斷了那根麻線。

    “衛(wèi)五娘！”石先生怒喝道，“你也別想走！”

    他舉起右手，手上登時(shí)出現(xiàn)了一塊大石。翻掌間大石轟然壓下，直往衛(wèi)五娘身上落去！

    一道藍(lán)光泛起，石頭驟然停住，被一只手輕緩地放到了地上。

    木先生收回手，輕聲斥責(zé)道：“師弟，你太暴躁了?！?/br>
    石先生低頭作出受教的樣子。

    木先生無視衛(wèi)五娘的利刃，飛步上前，一只手搭在了她肩頭。一束藤蔓旋即從他袖中生出，將衛(wèi)五娘纏縛得死緊?！胺艞壈?，逃什么！”他輕拍她一下，衛(wèi)五娘頃刻又變成了一顆黑丸，被他投給師弟，收入葫蘆。緊接著，他凌風(fēng)飛出十余丈，從人群里抓住骷髏精，也變成黑丸收進(jìn)了葫蘆。

    幾縱幾躍間，這些滿場逃逸的妖怪竟然都被他輕飄飄地抓了回來。

    就在蜀山這對師兄弟捉妖的時(shí)候，白水部一行人卻對上了那個(gè)用鐵鏈拴著小孩的大漢。那個(gè)“挑筋教”的法師艾康安還要上前，謝寶刀按住他肩：“法師，稍安勿躁，我們會(huì)救人的。”

    大漢見了這陣勢，酒也醒了些，怒喝道：“怎的？見我這寶貝好，還想搶人？”他把鐵鏈子一拉，小孩險(xiǎn)些摔倒。

    鳳清儀一把抓住這條鐵鏈，手上燃起火苗：“搶人又怎樣！”

    他手中那截鐵鏈瞬間被燒得通紅！可他用力折去，竟然折之不斷。

    “哈哈哈哈哈！”大漢高聲大笑，“買這猴兒時(shí)，大仙就把這鏈子也送給了我。這可是寶貝，刀砍不斷，火燒不壞，水淹不銹，你本事再大也別想弄開！”

    “弄不開，人，我們要帶走！”胭脂沉聲道。

    “哦？”大漢笑了，“這銅猴可是我花錢買來的，天皇老子都管不了我打他！諸位就算出再高的價(jià)，我也不會(huì)賣他！”

    鳳清儀劈手奪過鐵鏈，將大漢推得蹬蹬蹬連退三步，抬起下巴：“我這就搶了，你能拿我怎樣？”

    可鐵鏈另一頭一入他手，便倏然絞緊！“銅猴”抓住纏緊他脖子的那段鐵鏈，痛苦地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白水部一步上前，用力撐開鐵鏈，試圖像往日一樣把金鐵之物化成清水，可施法在這條鐵鏈上，卻毫無反應(yīng)。他一把扯掉小孩臉上的青銅面具，露出一張稚嫩的小臉來，可與眾不同的是，他臉龐一圈也長著金褐色的毛發(fā)。

    “妖王！果然是你！”鳳清儀道。喵神農(nóng)已經(jīng)一縱跳到了白水部肩上，焦急道：“水貨你沒飯嗎，快用力些把鐵鏈撐斷啊，我兄弟都要勒死了！”

    小孩的脖頸被鐵鏈纏得死緊，要不是白水部將鐵鏈盡力撐開，他就要窒息而死了！

    鳳清儀無奈，松開了鐵鏈。大漢哈哈大笑，撿起鐵鏈，道：“還是大仙想得周全，有了這鏈子，誰也搶他不去！”

    “未必。”

    大漢抬眼望去，說話的是那個(gè)明媚的紅衣少女。她脆聲說出：“我在書上看過，這不過是一種血契。契約這種東西，既然可以締結(jié)，就可以解除?！?/br>
    大漢冷哼道：“那也得我自愿才行。我雖是個(gè)粗人，也跟大仙學(xué)過兩手。你這嫩生生的女娃娃，還是別來試我這雙鐵砂掌！你們是術(shù)士吧，難道要罔顧規(guī)矩，罔顧律法，強(qiáng)擄我的奴仆？我告訴你，他的賣身契可攥在我手里，你們就算把他帶走再遠(yuǎn)，我也能報(bào)官把他抓回來！”

    李昀羲甜甜微笑：“放狠話就算了吧。人的心意，本來就是多變的東西啊。你這一刻不肯，說不準(zhǔn)下一刻又肯了呢！”

    “我哪里肯……”大漢說著，便覺得眼睛一花，眼前的人如霧如幻，似夢似真。

    “你父母雙亡，少小離家?！彼穆曇艉翢o溫度，毫無感情，卻一下把他的過往全拉到了眼前?！白x書不成，受同窗嘲笑，哄你吃爛泥牛糞。學(xué)武不成，初入江湖就讓一頓蟊賊逮住，搶光了錢財(cái)，還差點(diǎn)壞了你性命……你一路行乞，從大名府到京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才幾句話，大漢卻似受到了極大影響，臉色慘沮劇變，竟跪倒在爛泥里，捂住了耳朵：“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你這樣沒用的人，怎么不去死呢！”少女忽然高聲厲喝，“你活著，不過徒耗錢糧而已！”

    “啊啊啊啊啊?。　贝鬂h失聲慟哭，狠捶胸口數(shù)下，竟真的掏出一把牛角尖刀，往脖子上抹去！

    “不可——”白水部急忙伸指點(diǎn)去，尖刀劃在他脖子上，忽然變成了一汪冷水，將大漢的衣襟都澆透了。

    李昀羲微笑逼問道：“那這童兒的身契在哪里？你都要死了，還攥著它有什么用？”

    大漢雙目無神地說：“在……在我腰帶里……”

    鳳清儀伸出手去，大漢那條黑牛皮腰帶便一下飛到了他手里，斷為兩截。他從斷口處抽出一張紙來，果然是“銅猴”的賣身契：“找到了！”

    李昀羲輕笑出聲：“喂，兀那漢子，你可是自愿送給我們了?！?/br>
    “是，我自愿送給你們……”大漢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鐵鏈上的血契，你也自愿解除了？”

    “是?！贝鬂h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滴上鐵鏈上。絞纏在妖王脖頸上的鐵鏈頓時(shí)軟癱下來，節(jié)節(jié)碎裂，滑落在地。

    小孩長舒一口氣，撫了撫脖子。

    紅衣少女眼底亮起明媚的火光：“好了，你累了，就在此睡一覺吧?！?/br>
    大漢答了聲“是”，居然真的呼呼睡去。

    胭脂驚訝：“昀羲，你從哪里學(xué)了這種惑亂他人心志的法術(shù)？”

    紅衣少女粲然一笑：“我從書上看來的，果然還有點(diǎn)用處。”

    喵神農(nóng)一頭扎進(jìn)小孩懷中，圓溜溜的眼睛閃著淚光：“妖王，好兄弟！你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妖王緊緊地抱住胖貓，無聲地哭了出來。

    蘇苗苗覺得不對，抓住他胳膊道：“你張嘴，讓我看看?！?/br>
    妖王轉(zhuǎn)過臉躲開了。

    蘇苗苗強(qiáng)硬地把他的臉轉(zhuǎn)過來，掰開他的嘴，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天哪，哪個(gè)殺千刀的，把你的舌頭都割掉了！”

    喵神農(nóng)在他懷里看得真切，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鳳清儀的面色，也在這一瞬冷了下來?！吧囝^？是地上這個(gè)人割的嗎？”

    妖王搖了搖頭。

    君如月提醒道：“快天亮了，鬼市鬧了這一場，很快就會(huì)有衛(wèi)兵過來查看。為免麻煩，我們還是先回抱琴樓去?！?/br>
    謝寶刀拍拍艾康安的肩膀，笑道：“法師，你可都看到了，這人自愿把奴仆賣給我們了。這小奴仆與我們有舊，今后必不會(huì)虧待他的。你今天看到的……”

    艾康安笑道：“感恩天上的父神，派你們來救了這個(gè)可憐的孩子。請放心，我這就回寺里去，一個(gè)多余的字也不會(huì)說的。”

    “慢著！”一身青衣的木先生走到了他們面前，蹙眉道，“這位法師，你剛才撞倒了我的葫蘆，放出了許多妖怪。其他小妖都已盡數(shù)抓回，可卻讓最厲害的一只趁亂跑了！”他舉起一只刻畫鮮紅月季花的青葫蘆，上面破了個(gè)大洞，里面空空如也。

    “呀，是這個(gè)?！碧K苗苗悵然若失。這真是她喜歡的月季花葫蘆，可惜半邊已經(jīng)被人群踩破了。

    “里面關(guān)的這只妖怪厲害之極，不是隨隨便便來個(gè)術(shù)士就能降伏的。就算是我們兄弟，也折騰了七天七夜，又是下藥又設(shè)陷阱，才將她捕獲?！蹦鞠壬吞@的臉也有些冷。

    “可這并非艾法師的錯(cuò)?！蹦饺荽喝A道，“我們都看到了，是這漢子推了他一把，他才把你們的葫蘆撞倒的。”

    “他與誰斗毆，我們管不著?！笔壬锨暗?，“是他撞的，就該他賠！”

    慕容春華蹙眉：“怎么賠？”

    “他不是法師嗎？”石先生撇了撇嘴，“降妖伏魔是法師的本等，不管他是信什么的，放跑了我們的妖怪，就該幫我們把它抓回來！”

    艾康安發(fā)愁道：“我真不會(huì)降妖啊，我只會(huì)念經(jīng)、祈禱……”

    胭脂冷笑：“依我看，你們不是要找這位法師的麻煩，是要拖上我們這些人吧?！彼噶讼碌厣夏莻€(gè)熟睡的漢子：“靠他，你們可捉不回逃走的妖怪。但有了我們，就不一樣了?！?/br>
    木先生道：“確是如此。”他看著胭脂的眼睛：“那妖怪的主子十分了得，如果這妖怪逃脫，回去報(bào)信，只怕無法善了?！?/br>
    胭脂問：“你可知它往哪里逃了？”

    木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從石先生手里拿過一團(tuán)麻線：“麻線婆婆的線團(tuán)，應(yīng)該能幫我們找到它。”

    胭脂了然一笑，對白水部道：“區(qū)區(qū)小事，我和花奴陪他們?nèi)グ伞！?/br>
    君如月道：“我和寶刀也陪你們?nèi)??！?/br>
    胭脂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幾個(gè)先帶妖王回去，我們擒住妖怪便回?！?/br>
    石先生拋出長線，麻線團(tuán)在他手中滴溜溜轉(zhuǎn)著，線越變越少。

    “走吧，就在前面！”

    天上夜云散去，天光大亮了。

    回到抱琴樓，眾人都跑開為妖王取熱水、巾帕、衣衫，連喵神農(nóng)也跟著蘇苗苗去抓藥了，只有李昀羲留在他身邊。

    “你想再讓舌頭長出來嗎？”她忽然問。

    妖王抬頭看她。

    女孩兒一只眼里，幽然射出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