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葉沉更愿意稱其為沉睡——他的性格，渾然變了。

    沒有歇斯底里，更沒有坦然自若，只是一望無際的沉默。并非一句話也不講，而是音調(diào)低了，了無生氣的樣子。

    當(dāng)母親的，見兒子遭遇人禍后變了個人，也心疼，口水說干了，卻僅起了一點成效。

    有時進病房，見他翻著床頭的報紙或雜志讀，覺著他有興趣，可能也對他有益處，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買來數(shù)箱書，供他看。

    她也不知道怎樣的書才算好，問遍了有兒女的同事，挑來揀去，終于選好，松了口氣。仿佛這樣，就能減去兒子的傷痛。

    同學(xué)老師也來看望過，他從來揚不起微笑，表情寡淡地收下慰問品，干巴巴說幾句，再無下文。后來，他們漸漸地來少了。原本每周都有幾個人一道來，發(fā)展到過段時日派個代表前來慰問，到最后，一個月也不見有個人來了。

    葉沉自己不甚在意，倒是她母親，心酸得很，夜里跟他爸邊說邊抹淚：“你說，好好的上個學(xué)，怎么就出這么大事？開學(xué)快三個月，連保險都沒買，學(xué)校里都是些吃干飯的嗎？”

    他爸本就為得家中近事心煩意亂，被她一番哭訴，更是煩躁不堪：“行了，別說了，這都是咱們家的命。你再哭，再罵，再怨天尤人，也無濟于事?！?/br>
    母親情緒愈發(fā)崩潰：“感情他不是你兒子，你不心疼??！他遭的罪都忍著呢，吭也不吭一聲?！?/br>
    素來堅強剛毅的男人，突然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道：“如果可以，我何嘗不樂意代替他受罪？”

    *

    當(dāng)時，事情發(fā)生得快，他沒有時間反應(yīng)，疼痛尚未覆蓋全身，人就已昏迷過去。疼醒過一次，只記得身邊圍了幾個人，也沒弄清自己的狀況，又再一次陷入昏迷。

    再次醒來，是兩天之后了。

    那時渡過了安全期，右腿也截了。

    從重癥病房轉(zhuǎn)入多人病房，鬧嗡嗡的，充斥著奇怪的人，奇怪的氣味。

    天翻了，地覆了，仿佛輪回一番，進入了下一世。

    他聽著母親強忍著哽咽跟他說話，神飛遠了。

    所以，我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還算幸運，重返陽間茍活？而現(xiàn)在，是殘疾人了？不能繼續(xù)上學(xué)了？從今往后，再也無法打球、跑步、跳高……做任何運動了？

    他自知，他無法再繼續(xù)設(shè)想下去，可又控制不了。

    四肢八骸好似泛著疼，從那截骨rou生長而出，蔓延開來，連帶著五臟六腑也絞著疼。

    他根本不知道，將來要怎樣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

    他也迷茫，他還要不要繼續(xù)讀書，考大學(xué)，找工作，娶妻生子。

    亂如麻的思緒，讓他瀕臨絕望。

    人世百態(tài)，從一種生活，換到另一種，于他而言，是要經(jīng)歷剝皮抽筋之痛的。

    在夢里，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如何跑上斑馬線，那輛車如何撞上他，倒在地上，雨水如何浸濕他的身體。

    他感受不到痛感，卻似能感受到血從身體涌出，染紅周身一片地。

    馬路上沒有人，遙遙的讀書聲傳來，是上課了嗎？他甚至聽得清，他們讀的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娥眉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身子逐漸變輕了。

    他想，怎么沒人來救他？靈魂出竅了嗎？

    下一秒，他打了個激靈，掃落床頭的水杯，碎一地玻璃。他驚醒。

    母親翻來覆去的，也未睡著，聽見響動，立馬從陪床上下來，問他：“怎么了？口渴，還是想上廁所？”

    他心頭仍有余悸，卻漸漸平復(fù)下來。

    還在人間，已值得他慶幸了。

    *

    “來，加油，再走幾步就休息?！?/br>
    那是車禍后半年了。

    他撐著拐杖，跟著護士的引領(lǐng)走著，僅幾步路，就大汗淋漓。另一只腿的空蕩，即便是過了這么久，仍叫他恐懼、不適。

    最初，他根本不知如何cao縱拐杖，猶豫半晌，剛嘗試走出一步，就重心不穩(wěn)，跌倒在地。護士很溫和地蹲下，扶他起身，鼓勵著他。

    “很好，進步很多了，在家里也要多走動走動，以免肌rou萎縮?？梢缘脑挘鄷駮裉?。”

    康復(fù)后，葉沉出院回家。

    家中原條件不錯，因給他動手術(shù)、住院，還有后來每周的復(fù)健訓(xùn)練，反欠下一筆外債。

    這些事，父母不會講與葉沉聽，是偶爾他們在房中吵架或打電話，門隔不住，葉沉聽進幾句，才猜得家中近況。

    父母一有空，便推著他到處散步，曬太陽，給他講些有趣的事兒，或兩廂沉默。

    路上碰見曾熟悉的長輩，不似以往親熱打招呼，他低下頭，沉默不語。對方簡單寒暄幾句，錯身離開。他們探望時，送來的營養(yǎng)品、補品，他也未道過感謝。與人打交道，全由父母來做。

    就是這樣，與過往逐漸疏遠。

    那天，母親推著他，忽然問：“小沉，你還想讀書嗎？”

    葉沉沒作聲，看著膝上的毛毯。

    母親繼續(xù)道：“你哥哥還記得嗎？你們小時候常一塊兒玩的。他今年畢業(yè)，據(jù)說考入了一所不錯的985大學(xué)，你姑姑還想過幾年送他出國留學(xué)。你一直視他為榜樣，爸媽也一直視你為驕傲，我們都希望你把書繼續(xù)讀下去，只要你盡力了，結(jié)果是什么，我們也不在意……”

    醫(yī)生曾跟他們講過，他現(xiàn)在的反應(yīng)是屬于受重大創(chuàng)傷后正常的，當(dāng)時，他撞了頭，可能對智力有所影響。

    母親想到這里，淚意又涌。

    好好的孩子，雖說不上天之驕子，卻也是自小沒受過大挫折的。連她都受不了，遑論是他。

    葉沉卡住剎車，母親愣了下，只聽他說：“想?！?/br>
    母親一喜，淚滑下來，說：“那過兩天我就去找你們校長說。”

    葉沉說：“媽，你別為我哭。這近一年來，我為你們添了太多麻煩、痛苦了。我去學(xué)校，也免去你們擔(dān)心我在家里照顧不好自己?！?/br>
    母親抹了抹眼淚，笑著點頭。

    撇去其他的，孩子懂事了，曉得體貼父母，就是件令人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