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當(dāng)初,動手術(shù)、吃藥、住院,哪一項不需要大量的開銷?肇事司機跑了,至今找不到,得不到應(yīng)有的賠償,可掏空了家底,也籌不出那樣多。葉沉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甚至拿出了棺材本,仍無濟于事。 在街上拉扯他們的女人的丈夫,曾是葉沉父親的同事,小幾萬借給他們后,也徹底斷了來往。盡管緣由都出自葉沉。 兩人有個孩子,正讀初中,妻子想讓孩子讀私立高中,錢借出去后,這計劃就泡了湯。她認(rèn)為,公立學(xué)校不能給孩子更好的教育,為此,她常在家與丈夫鬧,怪他太心軟,將錢借給葉沉家,話鋒一轉(zhuǎn),就扯到了其他事上,沒完沒了地扯下去。男人經(jīng)受不住,答應(yīng)與葉家不再往來。 在葉沉出事之前,女人看見他,總是笑得和藹,會給他錢,讓他帶自家孩子一塊買零食吃。出事后,簡直換了個人。那天遇上,女人在葉沉家遲遲不還錢的情況下,急了,于是口不擇言,行不擇為。 不然,怎么說錢是萬惡之源呢? 母親疲憊地、竭盡全力地讓他舒適。為了還清債,她一人要打兩份工,晚上要熬到凌晨才睡。這些,在夢里,像一只扼住他脖頸的手,突如其來地伸了過來。他一反抗,眼前就出現(xiàn)母親的臉。幾乎感受不到窒息,可還是難過。 夢醒后,人仍像被夢魘住了,怔怔地回不過神。 這是他與黑夜的交易,合約不知何時到期。 人如rou制的機器,運轉(zhuǎn)久了,就會壞;修修補補,還是會爛。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爛了。從腿,延伸到每一處器官,每一根血管,都開始腐爛。 冬天的天黑得早,等葉沉再爬起來,整個人是昏沉的,看見外面的天色,以為已經(jīng)晚上了,卻在下一刻,聞到了飯香。這股香,像有實體感,使他冰冷的身子溫暖了些。 腦筋一頓一頓地疼,睡著也沒蓋被,該是感冒了。 葉沉免疫力下降不少,這次風(fēng)寒來勢洶洶,開學(xué)之后,仍未好全。 他穿著厚實的羽絨服,拉鏈拉到最頂,帽子扣上,下巴藏在衣領(lǐng)里。鼻腔里塞塞的,像生生卡住了什么,下不去,上不來,堵得難受。 見到劉珂,是開學(xué)后的第五天。 她和另外一名女老師走在一起。女老師他也認(rèn)識,張黎,教他們班地理。他們理科班,地理不受重視,但張黎脾氣好,在大部分睡覺吵鬧時,也不罵他們?;蛘呤侵拦芤补懿涣?。 他埋著頭,撐著拐杖,與她們錯身。他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祈禱著,千萬別看見他??伤喙饫?,劉珂的目光已經(jīng)定在他身上了。 “葉沉?” 果然。她叫住他了。 葉沉沒作聲。劉珂看著他。張黎奇怪地看劉珂。三人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局面。 “你……”劉珂本想問除夕前幾天的事,但又想到,他應(yīng)該不知道她在場,話在舌尖拐了個彎,“年過得好嗎?” “挺好的,謝謝老師?!比~沉仍未抬頭,“老師還有事嗎?沒事我先走了?!?/br> 聲音像被什么細(xì)線般的物質(zhì),緊緊裹繞住,緩慢地從喉間擠出,有點悶,有點沉。 “沒事了?!眲㈢婵闯鏊目桃舛惚?,話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記得,把頭抬起來走路。” 你要抬起頭。 不要低頭,不要卑微,不要俯視大地。要仰望天空,要昂首挺胸地走,要有戰(zhàn)士提刀上沙場的氣魄。 你不應(yīng)該,也不能,因為身體的殘缺,而抬不起頭。 她想說的,都包容在這幾個字內(nèi)。張黎疑惑:是怕他跌倒嗎?再看葉沉,目光中也帶著擔(dān)心。 但葉沉能懂。 像魚懂水的溫度,風(fēng)懂云的溫柔。 葉沉抬起頭,對上劉珂的視線。堅定,溫和,這兩種如鐵和棉般雜糅,出現(xiàn)在她眼中。 這塊地的砂礫很多,但你不必管它,你的眼睛,只需盯著前方,將即將闖來的坎坷盡納入你眼中,這樣,你就不會摔倒。 風(fēng)和陽光擦肩而過。 樹上棲的鳥,霎時躍起,向著青天騰飛。 那些沉郁,憤恨,不平,壓在心底多日,腐爛的血rou上沾滿了蒼蠅,他狠下心,將它剜去,疼過一陣,蒼蠅飛了,留一段時間,等待傷口愈合。 人若深陷沼澤,妄自掙扎,是無力回天的,需要有一個人,拉他出來。也不用花費太大力氣。 而劉珂,是第一個,朝他伸出手的救命人。 或許那時的葉沉,對劉珂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并無預(yù)知性,可那時的葉沉,是真心誠意地感謝劉珂。 劉珂和張黎走出幾步。 張黎問:“你們班的學(xué)生?” “不是。”劉珂說,“趙凌班上的?!?/br> 張黎笑了下:“你怎么對他這么關(guān)心?”張黎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高中不比小學(xué)初中,除了班主任,科任老師極少對學(xué)生上心。尤其還是別的班的學(xué)生。 劉珂笑說:“他身殘志堅啊?!边@自然是玩笑話。 她指了指不遠(yuǎn)處公告欄上貼的月考紅榜,“一個普通班的,能躋身前五十,不容易啊?!泵磕旮呖?,普通班上985的人數(shù),一雙手就數(shù)得過來。尖子生都在重點班。 張黎:“那倒是真的。他這種情況……是休過學(xué)吧?” 劉珂:“聽趙凌講,是休過一年。” 張黎感嘆:“能撐著來學(xué)校,是挺不容易的?!?/br> 是不容易。要承受同學(xué)各種的目光,面臨不同的困難。最重要的,是要克服自己內(nèi)心的障礙。 劉珂贊揚他說:“他也很聰明。” 張黎:“我一直覺得,聰明比努力重要。沒有百分之一的靈感,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就是白流。沒有閃光點,誰也不會注意你流了多少汗?!?/br> 劉珂拍了拍張黎:“你也很努力啊,不然怎么能在這里當(dāng)老師?” 張黎贊同地點了點頭,兩秒鐘后,反應(yīng)過來,掐劉珂纖細(xì)的脖頸:“你說我笨呢?” 劉珂哈哈大笑著躲開,“你想多了。” 張黎看著劉珂像個正值青春期的學(xué)生,輕快地跑遠(yuǎn)。 劉珂也才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有時候過于嚴(yán)肅,擺了老師的架子,有時候像今天一樣,年齡頓減十幾歲。但后者少,前者多。 但看得出來,她今天心情很好。 張黎卻猜不到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