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將……將軍,他們都……都讓我來問你……你娶……娶親沒有?!辈坏蕉纳倌?,穿著褪色的棉袍,醉醺醺地湊到他跟前,捋不直舌頭。 何寄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臂袖管,淡道:“何事?” “老,老莫看上將軍,想……把他家二丫,許給將軍,就不知道將軍有沒家室。我,我說將軍娶過妻了,可他們不信,我們打,打賭……”少年說著打個酒嗝,用僅存的右手敬何寄酒。 酒壇撞出清脆聲響,何寄飲了一大口,從石頭上跳下,按著少年的腦袋:“去收銀子吧。” 少年一躍而起:“將軍有家室了!” 何寄轉身回城。 ———— 大軍駐在城中民居,何寄的住處與普通士兵并沒差別,只勝在僻靜。 回到屋子時,屋里亮著燈火,有道纖細人影在他屋里站著,何寄沉了眸:“誰?” 女人抱著幾件衣裳回頭,露出年輕光潔的面龐,彎彎的笑眼,有些像秦婠。 “何大哥?!彼龑⑹掷镆律雅e了舉,“我把曬好的衣裳送過來?!?/br> 聲音溫柔,頰上有幾縷紅暈,是莫家的二丫頭,閨名妍華,土生土長的西北人,性子率真爽利。大軍駐扎玉泉城已有一年時間,軍中多是糙老爺們,平日里守衛(wèi)疆土幾無空閑,何寄又治下甚嚴,不許軍中將士擾民,所以玉泉城的百姓對他們很是愛戴感激,戰(zhàn)事已停,城中婦孺便組織起來,給軍中將士送些衣物吃住,平時也替他們收拾屋子做些內務。 莫妍華便是其中之一。 “有勞莫姑娘?!焙渭恼f著進屋,接過她手中衣裳,見她仍站著,便問道,“還有何事?” 莫妍華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上面放了根簪子。 玉兔抱桃簪,簪已有些變形,金色黯淡,上頭有斑駁血跡,看得出來主人時常帶在身上。 “這是……”她神色變得急切。 何寄將衣裳隨意扔到椅上,拈起簪子,面無表情:“拙荊之物。” 小姑娘的面色頓時煞白,細細“哦”了聲,轉頭飛奔而出。屋里只剩下何寄一人,他拈著簪子,指腹撫過簪身上的斑駁血跡,思緒陡然間飄遠。 那是他從軍第二年的事了吧,那次他帶百人小隊深處敵腹,差一點,便歸不來…… ————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戰(zhàn)爭殘酷的滋味。 那日急雨如注,樹搖草動,他們的埋伏遭遇出賣,江南王早一步做了準備,將他們誘入陷阱。他只記得自己殺紅了眼,耳畔只有同袍的慘烈叫聲,他搏命殺到江南王跟前,手中槍劍早已盡失,被江南王近身侍衛(wèi)壓制在地,生死一線間,虧得他藏著這枚簪子在身上。 以簪代匕,刺入對手頸間,血沿著簪子灼燙了手。 他提著江南王的首級歸來,戰(zhàn)功卓著。 然而這身功勛背后,沾染著無數英魂之血。 那一役,同去的百名兄弟,無一生還,只有他活了下來,因為這根簪子。 午夜夢回,他仍舊會聽到不絕于耳的廝殺聲與悲鳴,磨著他少年尖銳的棱角,一點一點,化作藏鞘的刀鋒。 ———— 前線大捷的消息傳回,朝廷上下皆喜,天下大赦天下,整個兆京陷入沸騰。 五月,大軍歸來,天下大定。 又是一年花神節(jié)。 秦婠的二十五歲生辰,沈浩初特特告假一天,陪她游玩。今年的花神節(jié),比往年更加熱鬧。鐵鷹軍班師回朝,京中參軍的將士各自歸家團圓,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弦月如鉤,墜著天際幾顆星辰,初夏的夜,涼風愜意。 酒肆里傳來酒令喧聲,十來個鐵鷹軍包下整間酒肆,在其中飲酒作樂,酒肆之外便是放燈的上清河,窄細的河道里有上游漂下來的河燈,多是各色蓮花,燭火跳躍,寄著一段兒女情思。 河畔孩童跑過,散落鈴音笑聲。 “阿蕪,你快些,要追不上了。”小男孩梳著溜光的發(fā)髻,散落幾縷卷翹的發(fā),生得玉雪漂亮,只是此時兩道漂亮的眉毛卻緊緊蹙著,小大人般看著身后矮胖的丫頭。 他在追逐自己剛才折的紙船,想知道那艘船能漂到何處。 母親說,那船會把他想說的話,送到義父那里。 小丫頭不過兩歲,剛會走路的模樣,穿了身紅衣,手上戴著金鈴,胸口佩著大玉牌,蘋果似的臉蛋,rou坨坨手一抬,抿了小唇:“哥哥背我?!?/br> 小男孩神情頓僵:“你那么胖……” 小丫頭眼睛濕潤,可憐巴巴看著他,他瞬間敗下陣來。 “背你背你,摔了別跟娘告狀?!彼麅刹脚艿叫⊙绢^跟前,轉身蹲到地上。 小丫頭“咯咯”笑起,朝前一撲,駕輕就熟地撲到他背上。小男孩掂了掂人站起,身后傳來大人氣急敗壞的叫喚:“世子,快把蕪姐兒放下,你背不動他,要摔的!” 小男孩好勝心起,背著沈嘉蕪飛快跑了出去,把人遠遠甩開。 “哥哥厲害嗎?” “厲害,哥哥最厲害。”小丫頭樂得直笑。 沈澤城十分得意,豈料還沒得意多久,腳下便絆到石頭,往前栽了跟頭,在地上跌了狗吃屎,背上的小丫頭也跟著摔出,他嚇得大叫:“阿蕪——” 他摔痛了沒關系,萬一要是傷到小丫頭,那就完了。 意料中的哭泣沒有響起,小丫頭并沒摔到,她被從酒肆里像風一樣卷出的男人救下,抱在手里。 那人個子很高,一身戎裝,風塵仆仆的模樣,下頜上有些鐵青胡茬,眉目堅毅,身上透出崢嶸氣勢,抱著沈嘉蕪居高臨下看著沈澤城,只道:“是男人就自己站起來。” 六歲的孩子拍拍自己的衣裳爬起,虎口被砂礫磨得一片狼藉,他沒叫疼,只是抱拳:“多謝閣下相助,那是舍妹,請閣下交回。” 小大人似的語氣,一本正經的模樣,倒是像他記憶里的人。 何寄看了眼懷里的小丫頭,小丫頭并不怕生,也無懼他一身煞氣,正“咯咯”笑著用胖乎乎的手指戳他,他心念一動,剛要開口問他二人名姓,便聞得遠處傳來叫喚:“阿蕪——澤城——你們這兩兔崽子!” 十分熟稔的聲音。 沈澤城卻是臉色一變,再顧不上正經作派,竄到他身邊道:“快把meimei還我?!?/br> 何寄勾唇笑了。 那頭尋娃的二人奔到酒肆附近,忽然駐足,與他隔著遙遙距離相望。 秦婠看著眼前男人,一時無話。她知道大軍回朝,他也歸來,卻從未見過他。 相別六年,少年不再。 沈浩初邁前一步,拱手:“何將軍,別來無恙?!?/br> 何寄將手中孩子放下,看著兩個孩子老實地回到她身邊,乖乖喊她:“母親。” 此別經年,她已為人母,兒女俱全。 他錯眼別開,朝沈浩初回禮:“別來無恙,沈侯,還是要喚你,首輔大人?” 同朝為官,已是平分秋色。 沈浩初微笑,抱起女兒,牽起秦婠的手:“故人相逢,何必言及朝中虛名。今日多謝將軍出手,改天沈某再請將軍飲酒致謝。今日沈某夫妻尚有要事,就不打擾將軍雅興,告辭?!?/br> 秦婠隨之福身行禮,帶著沈澤城與他錯身而去。 浮生一日,蜉蝣一世。 兩世所求,便是重頭來過,有所得亦有所不得。 不得之求,便傾盡余生,緩緩圖之。 何寄回眸,沉沉目光隱于夜色。 漸行漸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