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楊守心點點頭,不再多言。穩(wěn)婆又進去看邱清露,丫鬟們也開始收拾屋子,待收拾妥當,才能撤去屏風叫大夫進去把脈。一屋子人忙碌不停,秦婠便與小陶氏退出寢間。 外頭又是一陣雷霆震怒。 “來人,給我報官!讓應天府派人將這小毒婦給我拿下!” 拐杖頓地的沉聲與老太太的怒喝同時響起,其還夾雜著慌亂哭泣與男人的哀求,像一鍋濃稠的粥。秦婠捏著眉心走到外間,果然看到岳瑜跪在地上,嚇得癱在其母懷里,老太太濁眼怒紅,宋氏因還被關著,所以并沒出現(xiàn)。沈浩文跪在岳瑜身前,正拿手抱住老太太的沉拐,也紅著眼眶哀求:“祖母,饒過表妹這次吧,她并非有心,一切不過是場意外?!?/br> 老太太氣得直哆嗦:“你正經(jīng)媳婦還躺在里面九死一生,你卻在外頭替這害你妻兒,損我沈家子嗣的女人求情說話?浩文,你對得起清露?對得起剛剛被害死的兒子?對得起我沈家列祖列宗?” 一頂大帽子扣下,逼得沈浩文將頭“砰”地磕在地上。 “祖母,是孫子無能,未能護住妻兒,要怨就怨孫子吧。求您放過表妹,孫子發(fā)誓……這輩子都不會納她進門,讓她們走吧……”沈浩文一下又一下磕頭,直磕得額間高腫沁血。 “表哥。”岳瑜聞言從母親懷里坐起,撲到沈浩文腳邊攥他衣袂。 沈浩文卻不回頭。 秦婠瞧著這一幕,眼前浮過的,卻是獨自躺在榻上的邱清露,不論她此番作為是有心還是無意,都在經(jīng)歷生死分離之痛,而本來最該陪著她的男人,卻替另一個女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人心,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寒去的吧?從最初的熾熱,到心死如灰,再到堅如鐵石,是一場淬火而鍛的痛苦。 “瑜兒。”小宋氏既心疼女兒,又痛恨沈家所為,便道,“老太太也不必拿高帽扣人,這爭執(zhí)推搡之間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準。浩文哥兒也別磕頭了,這親事我們是高攀不起,原想著成全瑜兒與你之情,才委屈她為妾。你邱家女兒嬌貴,我岳家姑娘也不是任人欺凌,要告官就告去,鬧得大了,左不過魚死網(wǎng)破?!?/br> “姨媽?!鄙蚝莆霓D頭又要求小宋氏少說兩句。 小宋氏已經(jīng)把岳瑜從地上拽起,強硬地把女兒往外拖。老太太氣得不行,卻又心疼沈浩文,整個人都在顫抖,只道:“來人,來人!給我看著她們出府,日后不準岳家人再進我沈家大門!” 那小宋氏出門聽到此語,又轉身朝地上啐了一口,才拖著岳瑜走了。 小陶氏已然上前安撫老太太,秦婠看著一屋糟心事,只覺得頭突突作疼。沈浩文見老太太把人趕出家門,知道她也不會再告官,便起身踉蹌進了內(nèi)室。 ———— 楊守心把過脈,被丫鬟請去外面寫方子,寢間的狼藉已經(jīng)收拾妥當,只是緊閉的門窗里仍充斥著無論熏多少把香都壓不下的血腥味。 邱清露倚著迎枕坐在床上,雙眸空洞地看著繡被上的彩線鴛鴦,聲嘶力竭的哭泣過后,只余無盡疲倦,無人能解。 “大爺?!焙熛卵诀咻p喚來人。 腳步沉沉地邁到她榻前,她也沒抬頭。 “清露?!鄙蚝莆那浦裘髌G的女人丟了魂般坐著,口中只道,“姨媽和表妹走了,你放心,我不會納她進門,你可滿意了?” 那話中心思復雜,有疼有愧也有怨,仿佛質問。 滿意,她滿意什么? 才剛外間的動靜也傳入內(nèi)室,邱清露如何聽不到?便是想假裝不知都無能為力。 “爺,我倦了?!卑肷?,她只回了一句話。 ———— 邱清露小產(chǎn)一事讓老太太大發(fā)雷霆,不止趕走岳家母女,還又打又罰懲治了跟著邱清露的一干丫鬟婆子,過了午后,老太太卻又突然暈闕,把整個沈家鬧得雞飛狗跳。 幸而老太太并無大恙,只是怒急攻心,扎了兩針便已醒轉,如今由小陶氏服侍著,其余人都回了各自院子。 鬧騰了一天,秦婠作為掌事的人,半刻都不曾歇過,直到踏回蘅園才緩過勁來,只覺得全身上下從肌rou酸到骨頭,像銹蝕的鐵器般。 沈浩初見她神情懨懨,連奉嫂準備的宵夜都懶得動筷,便知曉今日這事給她打擊甚重,遂放下手上之事,坐到她身后替她捏起筋骨來。 “小婠兒,力道可還成?”溫柔低沉的聲音繞進秦婠耳中。 “再用些力。”秦婠轉了轉肩關節(jié),消受他這一刻溫存。 “你這細皮嫩rou的,再用些力怕要留下印子?!鄙蚝瞥醯托?,頭一俯,唇就壓到她后頸上,輕輕吮吻。 “別鬧,好癢?!鼻貖掳W,全身上下都是弱點,頓時不安地扭起來。 沈浩初就將人翻了個身摟進懷里,道:“秦婠,還在害怕?” “沒?!鼻貖X袋搖了搖,她也不是什么都沒經(jīng)歷過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受影響,“我只是在想大嫂小產(chǎn)這事?!?/br> 她實在憋不住,就將昨日謝皎調查的結果細細說給沈浩初聽。可惜昨晚才發(fā)現(xiàn)的事,今天就已成定局,她不止來不及查,甚至來不及警告邱清露。 沈浩初并無驚訝,只是眼神沉凝:“你在懷疑是大嫂自己布的局,以腹中胎兒為餌阻止邱瑜進門?” “我起先也這么覺得,不過你可還記得周姨娘同我們說過的話?”秦婠腦袋瓜子飛速轉了起來,“她說嫂嫂請莫道婆作法保命安胎,要保住腹中胎兒。如果嫂嫂真的打算以胎兒為餌,又何必請莫道婆做這個法?而請莫道婆做這個法,就證明她雖知腹中胎兒有異卻還是想保住,何來利用一說?就算想利用,既然胎兒已經(jīng)有問題,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再服子母枯?” 這前后因果說不通呀。 邱清露是個謹慎的人,縱然二房被肅清,但她身邊的心腹并沒受到牽連,她孕后的飲食與用藥都由自己房中心腹親自打點,外人無從插手,更別提在安胎藥里下毒。如果不是她自己下的毒,那子母枯只可能是在安胎藥交到邱清露手上前的那段時間里下的。 “你不必猜想,這事定與楊守心脫不得干系。母體受子母枯之毒傳到胎兒身上,如今小產(chǎn),胎兒表征定然有毒相,楊守心作為大夫必然一眼能看出不妥之處,但他今日什么也沒說,足見他知曉此事?!鄙蚝瞥醢阉l(fā)間的簪釵一只只取下。 “胎兒身上能驗得出毒?那不就是證據(jù)?我找人去取”秦婠想起被紅綢裹起的暗紅rou團。 “你現(xiàn)在才想起,已經(jīng)遲了。我接到消息已經(jīng)讓謝皎去辦這事,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鄙蚝瞥醢阉拈L發(fā)散下,用手指輕輕梳著。 “你早知道子母枯的事了?”秦婠撅起嘴,不過想來也是,謝皎查到的事,怎會瞞著沈浩初。 “基本上和你是同一時間知道的,就是昨晚,可惜時間太倉促。”沈浩初想掐她扁起的唇,卻被她張嘴咬到手指,他“嘶”一聲縮手,直呼秦婠“小野貓”。 “你覺得滑胎之事,嫂嫂會是清白的嗎?”秦婠又問他,她始終不愿相信有人能心狠至此。 “那也未必,且查著吧?!鄙蚝瞥跽f話間“騰”地抱起她往寢間去,“很晚了,你該睡了。太遲睡不長身體的。” 秦婠雙手掛在他脖子上,見他往里間走去,不由嬌聲道:“我不要一個人睡?!?/br> “我知道。”沈浩初將人往上掂了掂,“我陪你睡。不過我那里的床榻小,去你屋里歇著吧,你的床大?!?/br> 他明明沒說什么,卻叫秦婠雙頰暈紅,臉也埋進了他衣襟里。 ———— 翌日一早,謝皎果然來稟。 邱清露滑下的胎兒交由穩(wěn)婆處理,穩(wěn)婆出府后轉頭就給了楊守心,她沒來得及攔下。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這個寫啥呢? 第84章 驚變 老太太的病與邱清露的小產(chǎn)讓整個沈府蒙上一層愁云,年才剛過,這日子越發(fā)不好過了。大夫言沈老太太的身體雖無近慮卻有遠憂,畢竟上了年紀的人,經(jīng)不得更多刺激,一時間豐桂堂里湯藥不絕,小陶氏日日前去服侍,其他媳婦與姑娘也按時晨昏定省。 二房那頭就更加慘淡。宋氏被關,二老爺整日呆在妾室屋里,邱清露小產(chǎn)后沈浩文就搬去書院,只說為了不打擾她修養(yǎng),再則也為了專心應對春闈,但事實如何,外人卻無從得知。 如此過了兩日,老太太身體稍有好轉,秦婠才覺得心頭寬松些許,帶著秋璃與謝皎去邱清露那日被推傷之地。那是芷園外的一條林蔭小徑,林中有座四角亭,亭外聳著幾塊嶙峋疊石。邱清露就是在那里被岳瑜推到石頭上的,當時旁邊跟的丫鬟婆子不少,眾目睽睽,所以岳瑜無從抵賴。 “大奶奶的安胎藥都由楊守心開好,再讓她貼身丫鬟夢芝的娘王氏親自跟去瑞來堂抓的藥。藥一抓回來就送入芷園,沒有經(jīng)過府中其他人之手?!敝x皎將這兩日查到的事與秦婠說起。 “嫂嫂謹慎,防的就是府中有人害她,自孕后一應湯藥飲食從不假手他人,藥從瑞來堂到她手里,其中被人下毒的機會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藥在瑞來堂里就被人動過手腳?!鼻貖刂袂迓蹲哌^的路一邊來回地走,一邊思忖道。 “夫人懷疑楊守心?”謝皎跟在她身旁一起分析,“瑞來堂與二太太合作,二太太很信任楊守心,所以二房的大夫早就換成楊守心,包括邱清露也不例外。而二太太又是極重子嗣之人,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歡大奶奶這兒媳婦,在子嗣之事上卻是極盡心的,所以大奶奶才放心讓楊守心替自己安胎。你說……會不會是大奶奶買通楊守心,讓他下毒毒害胎兒,以便用此事趕走表姑娘?” 這也正是如今秦婠最想知道的事。 如果是邱清露買通楊守心,那這事大概就是二房后宅私斗,與他們沒什么關系,但如果不是,那問題就嚴重得多了。若是邱清露在不明情況之下被人投毒,那在沈家除了宋氏之外,還有一雙黑手隱藏在更深更隱蔽的地方,虎視眈眈地看著沈家,像條蟄伏的毒蛇,伺機竄出來咬一口,再躲回去,很難抓到,并且這人針對的不止是大房,應該是整個沈家,而宋氏不過是枚掩人耳目的棋子。 從之前查到的與瑞來堂和楊守心有關的消息來看,這事很有可能是她最不愿見到的那種情況。 “當日跟在大嫂和表姑娘身邊的丫鬟婆子都怎么說的?”秦婠沒下結論,繼續(xù)問道。 “出事時已經(jīng)審問過一遍,都說是表姑娘去看大奶奶,兩人從芷園出來,在這里散心,開頭都還好好的,后來不知怎地就吵起來。兩人說話的時候,丫鬟婆子離得遠,也聽不大仔細,只隱約聽到大奶奶提及什么朱家,沒多久表姑娘就生氣推了一下大奶奶,大奶奶就撞在……喏,就夫人身后這個凸起的尖角上?!鼻锪е钢貖砗蟮氖^回她。 秦婠撫上那塊尖石,棱角果然鋒銳。 邱清露提到的朱家,她上輩子有所耳聞。那是岳瑜幼時就定的親事,朱家也是商賈之家,在當?shù)卦哺患滓环剑贿^這些年經(jīng)了幾場事,慢慢家道中落,不復往日風光,那小宋氏又想在京城落腳,攀上侯府就想退親。上輩子沒有她掌家查出虧空要宋氏填窟窿的事,宋氏不急用錢,所以納岳瑜進門,從小宋氏身上挖錢使的心情并不急切,小宋氏尚有時間讓朱家與岳瑜退親,雖然也鬧了點風波,但到底沒掀起大浪,如果岳瑜和沈浩文的親事這么急,那朱家之事便沒這么快解決,恐怕邱清露捉到了什么把柄,故意說出來惹得岳瑜發(fā)怒出了手。 如此推測,邱清露和這事還是脫不了干系。 難道,這真的只是單純的后宅妻妾之爭? 秦婠腦袋瓜子想破了也沒想出個結論,便帶著兩個丫鬟回了蘅園。 ———— 奉哥正站在蘅園門外等秦婠,看到她回來忙迎來行禮。 “奉哥回來了?”秦婠看到他面上一喜,趕忙將人往蘅園花廳里帶。 元宵前奉哥就去了牛頭嶺尋當年專門替沈府接生的醫(yī)女紀華,牛頭嶺離京城并不遠,來回約兩三日時間,但奉哥竟去了十多天,若非中間他曾捎信回來,秦婠還真擔心他出事,如今看到他安然無恙,秦婠心便一安。 秋璃泡了茶奉來,奉哥坐在秦婠下首,端起茶小抿一口,才抱拳開口。 “夫人此前命我去查的事,已有眉目?!?/br> “你快說。”秦婠朝前傾身,神色端凝。 “紀醫(yī)女的下落已經(jīng)找到,不過……”奉哥頓了頓,才又道,“她年事已大,由侄兒接去牛頭嶺本家大宅頤養(yǎng)天年,可惜去歲秋末開始就生了大病,到今春已是不行。我找過去的時候,紀醫(yī)女已人事不認,眼瞅著就那兩天的事?!?/br> 秦婠聞言失望地閉了眼,卻聽奉哥繼續(xù)說。 “我怕來回稟告夫人耽誤功夫,故而在牛頭嶺多呆了兩天?!?/br> 紀華果然在奉哥到后兩天壽終,奉哥便留在牛頭嶺向紀家人打聽消息。不過三四十年前的事,如今的紀家人也沒有知道的,奉哥本以為此行無功,原待紀華發(fā)喪之后就打算回來,不料紀華侄兒料理紀華遺物,因見奉哥此番前來,帛金禮品不曾短過,又對紀華關懷備至,故帶奉哥去看了紀華遺物,奉哥在其中看到一撂紀華早年的行醫(yī)志。 “就是這本?!狈罡绱蜷_隨身包裹,從里面取出幾本殘舊書冊放到秦婠手邊。 那些書冊好些已然脫線,紙頁泛黃,顯是有年頭之物,秦婠隨意翻開一頁,便見上面寫著年份日子,她掐指算了算,竟有二十五年之久,當下大喜。 “奉哥,辛苦你了,快回去歇歇。這件事,你莫再向人提起?!彼钟镁I布將書裹了,叮囑奉哥。 “是?!狈罡缭挷欢?,簡單應了一聲就退下。 秦婠抱著那撂殘冊踱回屋內(nèi),細細查起。 ———— 是夜,燭火昏黃,秦婠忙完所有的事,湊在燈下翻那幾本冊子。醫(yī)女字跡潦草,很多字年月久遠又已暈開,極難辨認,她看得眼睛酸澀難當。 好容易才按年月將書冊分類放好,這行醫(yī)志中內(nèi)容,年月最遠的可涉及四十五年前舊事,不過紀華這行醫(yī)志記得多是歷年所遇之棘手之癥,或是些重要的事。秦婠并不知道會不會有關于沈家的記載。 屋里很靜,只有秋璃偶爾剪燭花與倒茶水的聲音,今日沈浩初去了大理寺,回來得晚,次間書案被秦婠一人霸占。 外間傳來拔簾響動與丫鬟們行禮的聲音,溫潤悅耳的聲音傳來:“你們夫人呢?” “在侯爺屋里看書呢。”守在外面的蟬枝笑道。 接著便是腳步聲靠近,沈浩初的出現(xiàn)在簾下,瞧著她低頭蹙眉的模樣,不由笑道:“看什么呢,這么入神?” 秦婠聞聲霍地將冊子闔上推開,胸中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