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清露孕近三個(gè)月，身子還未顯懷，此時(shí)坐在老太太下首，看著一老兩少直道：“你們兩個(gè)小猴兒莫鬧老太太，快下來。”

    “家里有幾個(gè)孩子，才有生氣。二嫂，我真羨慕你?！比苛质峡粗@對(duì)龍鳳子，難得開了口，眼中不無羨慕。沈家老三庶出，向來不受重視，他又早亡，林氏膝下只得兩個(gè)女兒，并無其他子嗣，是三房中最孤單冷清的。

    “你說的是，多少的榮耀恩寵，都不及有個(gè)孩子來得踏實(shí)。傳宗接代，綿延子嗣方是女子第一要?jiǎng)?wù)，也是興家旺族之重。”宋氏淡淡一笑，回得平靜，“如今我就盼著咱們府里能多些孩子，人丁興旺才好，您說對(duì)不對(duì)，老太太？”

    沈老太太正與兩個(gè)孩子玩，只聽到后半句，點(diǎn)頭道：“極是，人丁興旺才好！”

    宋氏得了這話心里平衡些許，又看向秦婠，秦婠早就轉(zhuǎn)頭和沈芳華說話去了，并沒將這些話聽到耳朵里去。

    ————

    宴飲過了幾輪，秦婠被灌了兩杯酒，酒勁上頭，覺得心里突突直跳，又嫌屋里發(fā)悶，便窺了個(gè)空隙告罪回蘅園更衣。

    憑心而論，沈府的年節(jié)很無趣，無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個(gè)團(tuán)圓飯，席間滿堂兒孫說些笑話哄老祖宗高興，或行幾個(gè)令，吟兩首詩，玩些斯文人的游戲；或請(qǐng)來戲幫子搭臺(tái)唱戲，鬧騰得人頭疼。

    她懷念西北的年節(jié)。

    可以在街巷、大漠、戈壁與草場肆意狂奔的日子，打秋千、騎駱駝、逛集市……

    哪像現(xiàn)在，都沒幾個(gè)真心實(shí)意的笑臉。

    一路回憶，一路回了蘅園，她一進(jìn)屋就嗅到淡淡的百合香，屋中的安靜與外間喧騰對(duì)經(jīng)鮮明，竟沒有一個(gè)丫頭。

    大約都去前邊聽?wèi)驌屬p錢了。

    秦婠笑了笑，掀簾進(jìn)屋，沒走兩步就看到歪在暖閣榻上的人。暗金銀杏紋的交領(lǐng)長褂躺得有些皺，修長的腿斜擱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綢褲的一角，正是應(yīng)該在前院陪爺們喝酒的沈浩初。

    她躡手躡腳上前，朝他探身，卻意外地撞進(jìn)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著她直瞅。

    “做賊呢你？”他沙著嗓道，目光筆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頭穿了件對(duì)襟的圓領(lǐng)襖裙，金底素粉云紋的緞面，領(lǐng)口繡著兩條花蔓，被一圈赤金瓔珞壓著，長長的流蘇垂過胸前，隨著她的動(dòng)作晃蕩，團(tuán)子似的臉飄著兩朵紅云，莫名叫他想起她前兩日趴在他案上畫的兔兒爺。

    “嘁?！鼻貖D覺無趣，還想著這人睡著了她可以為所欲為一下，結(jié)果卻是清醒的。

    沈浩初見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說話。”

    “說什么？”秦婠坐下，翹起腿兒斜睨他。

    “說說你在西北怎么過的年？”沈浩初捏著她的手輕輕地揉，沙沙的聲音變得溫和。

    秦婠有些恍惚，醉眼看人，這人順眼十分。

    “上回不是和你說過了？”她甩甩手，卻沒能甩開他。

    “上回你才說了一點(diǎn)，我沒聽夠?！鄙蚝瞥跣Φ勉紤?，“不止過年，還有西北其他節(jié)慶，清明、中秋……”

    “西北的中秋叫拜月節(jié)！”秦婠打斷他。

    “對(duì)，拜月節(jié)。你跟我說說，拜月樓的模樣，壁畫上的月神和兔兒爺，還有跳飛天的姑娘……”沈浩初繼續(xù)問她，他不是頭一回聽她提及西北節(jié)慶了。

    上輩子，他雖年少成名，卻礙于心疾纏身，竟從未離開過京城半步。第一次聽說西北的生活，還是在秦府的宴請(qǐng)上。那時(shí)臨近中秋，他從長廊走過，聽到坐在院里的她嗑著瓜子和丫頭們閑聊，什么飛天的姑娘、金碧輝煌的拜月樓、濃墨重彩的壁畫……說的時(shí)候繪聲繪色，她眼的星星像要蹦出來。

    他長她八歲，承她叫了自己一輩子“北安叔叔”，閱歷卻還比不過她這小丫頭。

    慚愧。

    “我瞧你都知道呀，還要我說什么？”秦婠坐在榻沿，斜著眼勾他，“倒是我要問你，宮里賞賜都是你求來的吧？為什么？”

    皇帝賞賜得越厚，就意味著他這趟差使風(fēng)險(xiǎn)越大。

    她雖知他要去江南，卻不知所為何事。

    “為你求的，多給你些倚仗，我走得才放心?！鄙蚝瞥跽f著突然間坐起，一手?jǐn)埳纤?，輕輕圈在懷里，“秦婠，皇上的賞賜只是開始?！?/br>
    “啊？”秦婠臉紅正要掙扎，聞言怔住。

    她知道今日太后的賞賜，是他為自己求來的保障，但何為開始？此話她卻不解。

    “一點(diǎn)賞賜不夠，我走之前，會(huì)替你肅清沈家！”

    還有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吧是打算年三十的時(shí)候?qū)懙竭@里應(yīng)景，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沒來得及。

    幾個(gè)小段子修改了一下，已經(jīng)放到正文里了，哈哈。

    第63章 柔情

    子正來臨，新舊年歲交替，南山寺鐘撞響第一聲，剎那之時(shí)，古剎遠(yuǎn)鐘傳至四野，大寺小廟鐘齊鳴，敲醒守歲昏沉的人。一百零八響鐘聲，匯成梵音遠(yuǎn)來，解眾人悲苦。

    舊歲已去，新春到臨。

    爆竹震響，煙花炸起，照出銀雪白霜的冬夜。

    秦婠陪著沈老太太守完這歲才回蘅園。蘅園里的丫鬟都沒睡，穿著年前才發(fā)的新衣由謝蛟帶頭在院里點(diǎn)小炮玩，噼剝的聲音被四處不停歇的鞭炮聲壓過，只余炸起時(shí)躥過眼前的零星火花，卻也讓人高興。

    小廚房早早包好餃子，白黃綠三色元寶餃，一鍋煮熟分碗裝出，熱氣騰騰迷人眼眸。

    “夫人回來了?！毕s枝捧著碗站在樹下，看到秦婠就罷手。

    “行了，別服侍我了，你們吃吧。”秦婠笑道。

    青紋已經(jīng)端了一碗過來：“夫人也嘗嘗？”

    雖說大廚房里也給所有下人分餃子，但蘅園的餃子是奉嫂調(diào)的餡兒，蟬枝搟的皮，所有丫鬟一起動(dòng)手包的，皮薄餡多，一口咬下去油水直冒，可比大廚房的好吃。

    “不了，我飽著?！鼻貖u搖頭，徑直往屋里去。

    她在老太太那兒吃過餃子才回的蘅園，這會(huì)兒正飽，不想再吃，不過走到廊下時(shí)她又改了主意，回聲叫住青紋：“爺回來了？”

    “回來了，在屋里歇著，他讓我們在院里玩，別進(jìn)屋吵他?！鼻嗉y道。

    “給我吧?！鼻貖⑺羞^來，從她手里接過托盤進(jìn)了屋。

    屋里很靜，只有角落里點(diǎn)的燈，火光隨拂動(dòng)的簾子跳了跳，在地上拉出她細(xì)長的影。沈浩初果然還歪在窗前的羅漢榻上看書，他對(duì)沈家外院幾個(gè)爺們的酒宴沒有興趣，早就借口回來求清靜。

    聽到腳步聲，沈浩初放下手里的手，眼角勾起點(diǎn)春意看她。

    淡淡的酒香從他身上傳出，自帶一股清冽，神態(tài)微熏，眼神卻還清明，秦婠知道他沒醉。

    “吃嗎？”她坐到榻沿，將碗捧起送到他眼前。

    “有什么兆頭嗎？”他問她。

    “你先前不是問我西北如何過年的？”秦婠不看他的眼，目光落在碗間餃子上，“掖城過年，自家人總要圍桌吃餃子，不像這兒，幾房人看著熱鬧，可……”

    規(guī)矩太多，內(nèi)外分開，母子之間不過寥寥數(shù)語問候，夫妻之間也只得幾聲溫存，被爆竹煙火掩蓋的富貴熱鬧下，處處透著冷清。

    沈浩初拈起銀匙舀起枚綠餃，回道：“自家人？”

    秦婠不答 ，只瞅著他一口咬去半個(gè)餃子，沒嚼兩口就“咯噔”咬中枚銅錢。

    “自家人，你一口就搶到頭福，今年必然萬事順意，大吉大利！”秦婠掩唇笑了，忙放下碗取來漱盂。

    餃子里包了銅錢，不過討個(gè)好兆頭。

    這一年，他必會(huì)順心平安。

    “你也來一個(gè)！”沈浩初笑出聲來，“我喂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快放下，我自己吃?！鼻貖箝W右避，最后還是被他堵在羅漢榻角落里喂下枚餃子。

    鬢發(fā)散落，雙頰嫣紅，她含羞帶嗔地看他，是他躲不掉的柔情，從上輩子開始。

    都說富貴溫柔鄉(xiāng)能消磨意志，他算是領(lǐng)教了。

    ————

    大年初一，沈浩初與沈從遠(yuǎn)皆著公服進(jìn)宮參加大朝會(huì)，與京中文武百官齊向皇帝朝拜。秦婠仍舊是忙的，京中各家各戶的拜帖紛至沓來，送往侯府的節(jié)禮一個(gè)重過一個(gè)，連往年不太來往的人家，今年湊熱鬧似的往沈家遞帖送禮，除了給沈浩初之外，也有許多是給她的。

    宮里頒了賞賜，她在太后記了名號(hào)，地位水漲船高，和過去截然不同。

    應(yīng)對(duì)了兩日，到年初三，秦婠備下一車年禮，與沈浩初回娘家拜年。

    此番回門境遇與前兩次大不相同，不止大房嫡長子秦帆親自出門相迎，連秦婠祖父秦厚禮今日也沒避而不見，把秦父少白叫到書房，又讓人將沈浩初請(qǐng)去說話。秦婠心中了然，近日宮中對(duì)沈家頻頻賞賜之事早在京中傳開，沈浩初也不再像從那般整日廝混，眾人看待鎮(zhèn)遠(yuǎn)侯府與沈浩初的態(tài)度都不同了，就連她在秦家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樣了。

    “真真痛快，你沒瞧見剛才在老太太那里，她們盯著你的模樣，還有老太太……”

    給秦老太太拜完年出來，秦母羅氏拉著秦婠一邊說著體己話，一邊回端安園。

    “娘，別說了?！鼻貖熘赣H的手直笑。

    秦家雖說也算富貴人家，然而人口眾多，一眾族人自命不凡，自詡清流，只知讀書卻不擅營生，各房各支均指著公中永業(yè)田與祭田分的那點(diǎn)錢糧過活。秦老太太一把年紀(jì)仍把持家事，每日算計(jì)這些東西，對(duì)銀錢之事甚是看重。這趟回來，許是因?yàn)榍貖蛠淼哪甓Y格外豐厚，再加上宮中賞賜沈府之事又已傳開，秦老太太待她親切許多，竟與秦舒一般無二。

    剛才在瑞芳園里，秦家太太、奶奶并秦舒、秦雅幾個(gè)姑娘也都在，見她眉舒目展一身貴氣，又聞她在沈府已開始主持饋，得上下寵愛，直叫滿屋人又羨又妒。

    這樁親事最初分明是場鬧劇，眾人看著都像笑話，可如今秦婠卻過得最自在，怎不叫人嫉妒？

    “你不知道，你祖母年前要往我們這里塞女人，你爹不同意，她正拿我作法?！绷_氏附耳道。

    “什么？！有這樣的事？娘為何不告訴我？”秦婠猛地止步。

    “告訴你有何用？你一個(gè)出嫁女還能管到娘家頭上？”羅氏白她一眼，“況且這事鬧沒兩天，浩初得賞領(lǐng)春宴的消息就傳來，年三十太后又下懿旨賞你，這兩件事合到一塊，你祖母就消停不少，這幾天也不提那些事了，待我也好，你不必cao心?！?/br>
    秦婠聞言沉默不語。

    她雖是出嫁女兒，不過若能爭出頭，父母老來，她也能作他們倚仗。祖母與其他族人再要欺母親無子，多少也要顧著她的臉面，不敢過分。

    ————

    陪著母親回到瑞芳堂，秦婠見連氏也在，笑著蹦過去。

    “夫人！”連氏正站在屋里布午飯，仍是舊日精神爽利的模樣，見到秦婠便要行禮。

    連氏不是秦家下人，只是留在羅氏身邊幫襯。羅氏在外有好幾個(gè)鋪面莊子要打理，身邊沒個(gè)親信可不成，連氏如今就是她里外照應(yīng)的一把手，逢年過節(jié)連氏還要親自過來服侍羅氏，不管羅氏怎么說都沒用。

    秦婠忙拉住她：“連姨和我客氣什么？”

    “就是?！绷_氏也把她拽下，“坐著陪咱娘兩兒喝一杯。”

    “這怎么使得？”連氏被這母女的熱情嚇到，忙道，“不合規(guī)矩！況且一會(huì)老爺和姑爺要是回來了……”

    “放心吧，公公必定讓秦帆留他們在外院喝酒說話，這頓飯他們回不來?！绷_氏擺手，“難得婠兒回來，咱們也自在樂一樂，別管那些?！?/br>
    秦婠聞言心里卻想起另一件事，把連氏拉坐到椅上后笑問：“連姨，聽說你那宅子擴(kuò)了，又重新粉刷了？”

    “托夫人福，旁邊那戶人家年前回老家討生活，不留在京城，要把宅子賣了。我見你何寄哥哥年紀(jì)也大了，總要討媳婦，原來的宅子小，就把那宅子買下打通，并在一起，年前才整好?！边B姨雖然坐下，手卻沒閑著，替兩人斟起酒來。

    “你這丫頭又在盤算什么？”知女莫若母，羅氏見女兒眼珠滴溜直轉(zhuǎn)，就猜著她的心思。

    “娘……我想去連姨家瞧瞧?！鼻貖椭赣H的手撒嬌道，“每天都呆在府里，我悶壞了，想出門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