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齊州的書信共有三樣,家書、軍情,還有攸桐的書信。 這三樣都由杜鶴底下的人傳遞,各自封皮不同。 傅煜伸手接過那一摞四五封信,先看封皮,瞧見那印著素色花箋的,便先取出來。剝開火漆一瞧,是攸桐按約定每半月寄來的,里面內容如常,寫她今日忙些什么、去了哪里、看書有何趣處等,雖是日?,嵥橹拢奠线b想那些情形時,卻仍有笑意攀上眉梢。 快到末尾時,她提了件事,是姜黛君兄妹要去齊州,特地寫明姜黛君是建昌節(jié)度使之女。 這就蹊蹺了。 攸桐不是愛嚼舌根的性子,書信中,更不會提無關之人。 傅煜又不傻,想著如今的情勢,豈能猜不出三分? 再往下瞧,那一句的墨跡深淺和筆跡卻與前后稍有不同,不像一氣呵成,倒像追加的。 “……千里跋涉,用心之良苦,令人嘆服?!?/br> 傅煜前后看了兩遍,豈能瞧不出她這句話的暗示?再一想她寫完信后又添上這句時的心思,腦海里無端浮起她暗自生悶氣的模樣,笑意便愈來愈深。 看來他是得快馬回齊州,將她娶到身邊,以安人心了。 第104章 大計 自傅德明入京為相, 傅家在京城除了這座丹桂園外, 還多了一座相府。 如今世道不太平,許朝宗登基之后, 京城里更是暗潮云涌,文臣武將各懷心思。傅德明入京時遭了回刺殺, 便調了數(shù)十名護衛(wèi)入京。這些人是傅家私下栽培, 或是幕僚護衛(wèi),或是仆從管事,雖身手出眾,卻非軍中將士, 許朝宗即便覺得此舉猖狂, 卻也無從指摘。 傅煜麾下的眼線暗衛(wèi)也在隨后陸續(xù)調來,藏在京城的各個角落。 伯侄二人孤身在京, 能在兇險風波里游刃有余, 陸續(xù)收服朝臣人心,靠的便是明處護衛(wèi)的震懾、暗里眼線的機敏。 這事兒關乎性命安危,自然不能輕率擱下。 傅煜安排妥當后,留副手蔡玄道在京城照應, 才帶了杜鶴和幾名暗衛(wèi), 星夜啟程。 從京城到齊州,有千里之遙。 傅煜慣于領兵疾行, 鐵蹄從官道奔騰而過, 日夜兼程, 隔日便抵達齊州。 剛入了冬, 天氣還不算嚴寒,齊州城外峰巒如脊,寒山蒼翠。日光映照在巍峨堅牢的城郭上,遠望過去。城門口客商絡繹、攤販忙碌。官道旁高柳長垂,不知是誰家的馬車壞在路上,車夫慢慢修理,夫人攜稚兒幼女,在仆婦簇擁下到道旁田壟林間散步,意態(tài)悠然。 看慣了京城的龍騰虎踞、別處的兵戈暗潮、途中的百姓流離,這清平景象入目時,傅煜稍稍勒馬。 像是從充斥著血腥氣的沙場回到軍營,有明月朗照、將士高歌。 政事清明、兵馬強壯,護得百姓安穩(wěn)太平,這便是父兄協(xié)力、將士拼命的意義。 傅煜胸中激蕩,遠眺城內高聳的塔影。 這城郭之內,那座不起眼的小院里,攸桐會在做什么? 或許在倚窗翻賬冊,或許圍爐烤栗子,或許中庭看花枝,或許流連街巷。她信里說過,京都涮rou的生意不錯,店里的男女伙計日益熟練,許掌柜的徒弟都能獨當一面了,她想尋個客流多的地方,再開一處。 那婉轉眉眼浮上心間時,傅煜眸色微凝,端毅的臉上卻添了些許溫柔。 整整三個時序,從去歲臘月底到如今,春夏秋一晃而過,兩人只靠書信相通。 他知道她的近況,但山水相隔,觸不到她的肌膚,嗅不到她的氣息,夜深露重時,更無法擁她入懷,唯剩思念綿長,入骨噬髓。而今,卻只隔了半座城池而已。傅煜心里陡然涌起種強烈的情緒,迫不及待,按捺不住,想立馬沖到她身邊,將她玲瓏的、柔軟的身軀揉到懷里。 韁繩抖動,黑影長嘶一聲,鐵蹄抬起,疾風般直沖城門。 杜鶴也不知將軍這一停一動是發(fā)什么瘋,忙催馬趕上。 卻見傅煜回頭,朗聲吩咐,“你先回府!” 肅厲眉目間難得的帶了笑意,向來沉穩(wěn)端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悍將,竟朽木回春般有了點少年昂揚的神情。 杜鶴不用猜都知道緣故,忙放緩馬蹄,入城后帶人回府。 …… 梨花街上,傅煜滿腔熱血而來,卻撲了個空。 半掩的朱門里庭院整齊、槐影揉碎,巷中飄散著剛炸熟的食物的香氣,攸桐卻不在。 許婆婆說,前晌時傅瀾音和傅昭曾來過,邀攸桐一道出城,進香游玩去了。 這會兒后晌天暖,想必正在城外逍遙。 傅煜難免沮喪,卻總不能追出城去,心里失望,面上卻仍維持著新任兵馬使的威儀冷厲姿態(tài),頷首之后撥轉馬頭,往傅府走。 門房早已從杜鶴口中聽得傅煜回城的消息,見有黑影飛馳而來,忙迎上去。 駿馬如利箭竄來,到府門時硬生生停住,傅煜翻身下馬,問過門房,得知傅德清已從衙署回府后,直奔斜陽齋去。果然傅德清已在書房煮茶涮杯,一副聽他稟事的模樣,端坐在長案后面。 見著他,便笑瞇瞇地問,“怎么反倒在杜鶴后面回府?” “有點事,耽擱了?!备奠蠜]見著攸桐,心里擰了個小疙瘩。 傅德清呵呵一笑,抬手示意他坐入椅中,旋即回身,將掛在書架上的一副輿圖展開。 兩地相隔,傅德清兄弟倆的消息卻從未切斷,京城里傅家處境如何,有哪些大小風波,六部之中分別安插了哪些人手,許朝宗有哪些打算,但凡朝政上的事,傅德明都會定期修書遞回,好教這邊心里有數(shù)。但關乎軍務的有些事,傅煜卻不全然付之書信,說不清楚,也怕不慎出紕漏泄密。 先前的消息多是派心腹遞口信,不甚緊急的便留著當面說。 茶香氤氳,熱氣裊裊騰起,傅煜喝了兩杯潤喉,便借著那副輿圖,說了各處近況。 待幾件要緊的事商議畢,轉而道:“先前咱們按兵不動,別處也在觀望,如今伯父入京為相,便有人坐不住。許朝宗從前險些命喪魏建之手,這數(shù)月間,卻在那邊費了不少心思——涇州那一帶的事,父親聽說了么?” “魏建動了心思,想吞掉涇州?” “是許朝宗的主意。” 涇州節(jié)度使趙延之是個忠直愛民之人,只是手里兵將甚少,萬余兵馬守著涇州一帶,往南是京城,往西是魏建,往東邊和靠北邊則是永寧麾下的兵馬。趙延之有地勢復雜之利,周遭山嶺綿延險峻,云封霧鎖,極難攀越,唯有四條道路可穿行而過。他守住幾道要緊隘口,便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易守難攻。 原本各處相安無事,趙延之能耐有限,不敢戳永寧的老虎鼻子,也不去招惹魏建,圈地自安,守護百姓,傅家也無需費太多兵力提防。 如今許朝宗橫插一手,把朝廷的旗號借給魏建,欲將涇州送到魏家手里。 一旦魏建得逞,便如在傅家臥榻旁添了只眼睛綠油油的惡狼,豈能安睡? 涇州的那幾道險隘,絕不能落到魏建手里。 傅德清瞧著輿圖沉吟,半晌才道:“趙延之也是個將才,你打算如何?” “將計就計?!备奠铣趼劥擞崟r便想過對策,“魏建是何秉性,治下如何,趙延之想必心里有數(shù)。若他是貪生怕死、圖謀富貴之輩,迫于魏建yin威,又有朝廷的旗號,或許會屈服。但趙延之既愛民如子,豈會將百姓拱手送到貪婪的魏建手里?” “屆時,即便明知不敵,他也會反抗?” 傅煜頷首,“咱們只需在旁相助。” “他也未必愿意歸入我永寧帳下?!?/br> “誰說要他歸附永寧?”傅煜沉眉,“許朝宗既有此心,京城的事不宜耽擱太久,免得夜長夢多,另生變故。開春后易鬧春荒,許朝宗宮變奪位、庸碌無能的名聲早已傳遍楚地,想反他的人不少。憑那邊的兩位節(jié)度使,能攔得???” “兵臨京城,許朝宗將死時,咱們勤王救駕?” “先前是時機未到,韃靼虎視眈眈,京城里不好插手。如今卻早已不同?!?/br> 許朝宗登基之初朝政混亂,妄圖借傅家之力收服朝臣而后過河拆橋,在傅德明為相后給了許多方便。傅德明借機經(jīng)營,如今勉強能統(tǒng)攝群臣,永寧政事清明、百姓太平的聲名,也漸漸傳遍四方。若再早半年,傅家縱拿下京城,人心不穩(wěn),也難安寧;若再晚兩年,等許朝宗坐穩(wěn)了位子,真跟魏建勾搭在一處,繩子越擰越緊,于傅家而言便添許多阻力。 如今半生不熟,倒剛剛好。 傅煜瞧著傅德清,眉目沉肅,卻因深思熟慮,神情語氣皆萬分篤定。 傅德清自然也考慮過這事,沉吟半晌,道:“好,這事總得起個頭。先讓魏建跟趙延之耗一陣,消息傳出去,他許朝宗不拿涇州百姓的性命當回事,平地挑起戰(zhàn)事,也不配當皇帝!魏建垂涎涇州的肥rou,就算不被趙延之拖垮,也別想全身而退——涇州那崇山峻嶺,哪是輕易吞得下的。” “咱們要謀的,是先機?!?/br> 這事兒說著容易,真做起來,卻有許多事須推敲安排。 楚地那位節(jié)度使的能耐傅煜清楚,先前變民席卷時,便節(jié)節(jié)敗退,若不是傅煜受命平叛,怕是早就栽了。這半年局勢愈發(fā)不好,民怨日重,軍力卻每況日下。屆時傅家只需拖住魏建,沒人幫許朝宗平叛,舊事重演,兵臨城下、舊朝覆滅指日可待。 要緊的,是如何恰到好處地勾著魏建,讓那位騰不出手。如何恰到好處地調兵遣將,既保永寧安定,又能揮兵京城。 要商議的太多,反倒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傅德清慢慢斟茶,轉而道:“還有個人,須早日考慮。” “姜邵?!?/br> 傅德清稍露意外之色,“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姜伯彥攜meimei來給姨祖母賀壽,我聽說了?!?/br> 消息這么靈通的?傅德清舉杯喝茶,將兒子打量了兩眼。 姜黛君兄妹來齊州的事,暫且不關乎軍務,他沒拿定主意,也還沒跟傅煜提。傅老夫人那邊雖覺得這親事好處多多,卻也不再擅自插手傅煜的婚事,這幾日常請姜黛君過府赴宴,勸他早做定奪,卻不可能在家書里亂提此事。 傅煜遠在京城,會留意這事,著實叫他意外。 遂擱下茶杯,挑眉道:“你如何打算?” “父親呢?” “姜邵手底下兵將不算多,卻好歹也是塊rou,他若有心投靠,能拉攏最好。不過——”他瞧著兒子那副無動于衷的神情,當日和離時對攸桐的苦心維護,并未將話說死,只道:“婚事關乎終身,最好是找合意的女子。前次是你不在乎,我便做主了。這回么,你定?!?/br> “父親不插手?” “不插手?!备档虑孱D了下,“既然圖謀京城,軍政大事,也該你多決斷?!?/br> 這話頗有深意,傅煜心中微動,遽然抬眸看向父親。 ——東西院里,誰主誰次,隨著攸桐和離的事挑破,傅德明已退讓出去。但這西院之內,傅德清正當盛年,朝政軍務皆十分熟稔,半生戎馬、愛民如子,若真君臨天下,也當?shù)闷鹉侵磷鹬弧5犨@話音,怎像是要他…… 傅煜心中震動,傅德清卻是云淡風輕。 在大事商議畢后,便露往常的寬厚慈父之態(tài),將那輿圖收起,放回門口的柜里鎖起來,轉身朝兒子招手。 “姜家兄妹就在后園,過去一趟?” 傅煜會意,緊跟上去。 既然人都在,自該盡早掰扯明白,免得糊里糊涂,再鬧出沈月儀那樣的事,平白難堪。 第105章 震驚 傅家后園的臨風閣里, 這會兒杯盤羅列, 糕點香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