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但是到這地步,梁子已經結了,她退讓半步、留足顏面,沈氏就會待她好? 不可能的事! 就沈氏這性情,雖不到睚眥必報的地步,今日栽的跟頭,往后也會找補回來。 倒不如以攻為守,叫她心生忌憚,還能安穩(wěn)些。 遂冷笑了聲,道:“伯母有手段打壓我,我也未必沒有自保的本事,到時候會不會又搬石砸腳,還不好說。用卑劣手段勾結外賊,對付自家人,這本就是十惡不赦的事。伯母今日既然過來,想必是伯父的意思,讓你給晚輩賠罪認錯,可見他的決心。我在府里沒仇家,往后但凡栽跟頭,都會先往伯母頭上查。你猜,伯父更看重府里的安穩(wěn),還是伯母的顏面?” 傅德明更看重哪個? 換做從前,沈氏或許還會妄想丈夫維護她的顏面。 但昨日書房里,傅德明盛怒之下,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 東西兩院齊心協力,比夫妻父子都重要。若她再生事鬧出罅隙,傅德明會如何取舍? 沈家還指望她提拔照拂,她若當真離了傅家,該如何過活? 沈氏簡直不敢往下想。 為一個無足輕重的魏氏,拿她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去冒險,著實不值當! 她攥緊了手帕,看著攸桐那安之若素的態(tài)度,恍然意識到,這個看似不搶不爭、年少懶散的魏氏,有些事上看得比她還明白。而安分守己、偏居南樓的姿態(tài)下,也藏著刺人的鋒芒——譬如那次在壽安堂與老夫人對簿、譬如這次借力打力。 漲紅著老臉沉默權衡半晌,沈氏才站起身。 “這件事,拋開長幼尊卑,畢竟是我做得不對。伯母在這里給你賠罪?!?/br> 說著,竟自淺淺一福。 攸桐側身,并未全然避開,見她有了顧忌,心里稍稍踏實,遂頷首道:“方才那些話,也是想提醒伯母,相安無事則兩得其便,圖謀不軌則損人不利己。我腿腳不便,就不虛留伯母了?!?/br> 沈氏哪還有臉留在這里,強撐著說了句“安心養(yǎng)傷”,便孤身走了。 …… 沈氏走后,屋里便安靜下來,外頭夏嫂和杜雙溪忙著做飯,攸桐則瘸腳跳到側間,翻出那本涮rou坊的策劃書,獨自發(fā)呆。 去歲初入傅家,至今一載有余,許多事亦悄然變化。 最初和離的念頭,始終未曾消卻。 先前想著探清傅煜的態(tài)度再做定論,是因彼時府里相安無事,她多留數月,少留數月,并不影響。那等情形下,若執(zhí)意求去,哪怕傅煜最終答應了,傅煜父子心里,也難免覺得她矯情天真,不顧傅家聲名大局,暗存幾分不滿怨意,于她往后的處境無益。 如今,沈氏卻給了她絕好的由頭。 一個非但不會令傅家遷怒于她,甚至還會存幾分愧疚的由頭。 擺在她跟前的,也就只有兩條路—— 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干凈利落地狠心離開傅家,或者為了傅煜那點情意,留在府里。 若留了,即便沈氏有所忌憚,往后每日照面,難免跟唇齒似的磕磕碰碰,非她所求。若走了,則得遂所愿,不留把柄,對傅德清和傅瀾音姐弟的愧疚不舍便罷,唯一作難的是傅煜。 想到傅煜,眼前便立時浮現出他那張臉來。 震懾邊塞的鐵腕、威儀峻整的風姿,這個男人驚才絕艷,毋庸置疑。 從成婚之初的淡漠冷厲,到后來的照拂退讓,直至如今…… 許多事浮起,他在京城的那些小心思、在浴桶里的有意色。誘、在南樓的朝暮相處和嬉笑打趣,乃至那回借酒而來的親吻、歉疚的話語、貼心的許諾,甚至拋開兵馬副使的威儀冷厲姿態(tài),抱著她冒雨回來,溫柔照拂。 說不動心,那是假的。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早已不止動心那么簡單。 但如今的情勢,不破不立,若稀里糊涂地留著,往后會走向何處,攸桐實在沒把握。這門婚事開始得狼狽不堪,藏在心里,終究是個心結。 而沈氏這個主動送上門的擋箭牌,又著實好用。 她沉默著坐在側間,從窗戶縫隙望出去,對著樹影屋檐發(fā)呆,直至日頭西傾,淡金色的光影從墻根慢慢挪到墻頭,而后只剩霞光余暉、飛鳥倦還。小廚房里炊煙升起,傳來丫鬟仆婦的低聲笑語,屋里漸漸昏暗,攸桐恍惚想起一句詩。 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 她臨窗坐著,竟自笑了笑,忽聽外頭腳步輕響,目光挪過去,就見傅煜走了進來。 第77章 和離書 暮色四合, 南樓里飯菜飄香,那道籬笆墻上, 地錦被晚風吹得微顫。 傅煜顯然是從兩書閣過來的, 換了身家常的鴉青色長衫,玉冠束發(fā),錦帶纏腰,身姿頎長挺拔。聽見廚房里炒菜的動靜,他往里面瞥了兩眼, 透過窗戶縫隙瞧見攸桐, 徑直往側間里來。 進了屋,便見她支頤坐在窗畔, 雙眸靈動清澈,正笑盈盈睇他。 “夫君今日回來得倒早。還沒吃飯吧?”攸桐問。 “手頭事情不多,處置完就過來,趕著吃飯。”傅煜倒是坦蕩, 見桌上擺著盤糖腌的枇杷, 隨手取一枚吃了,又給她喂了一顆。他似乎心緒不錯,見攸桐精神不太好,扶著她起來, 到望云樓那一帶透氣。 因攸桐問他近來是否忙碌, 便將近來做的幾件事大致說給她聽。 待一圈逛罷, 晚飯也已齊備, 熱騰騰地擺上桌, 足以慰藉滿身疲憊。 飯后瑣事打點停當,周姑頗有眼色地將丫鬟都帶了出去,在外候命。傅煜扶著攸桐進里屋坐下,見長案上擺著幾個尚未拆封的錦盒,問道:“那些東西是伯母送的?” “對啊,后晌送過來的,說是給我賠罪?!必┫胫蚴腺r罪的態(tài)度,暗自撇嘴。 傅煜將她這點小表情瞧在眼里,唇角動了動,“她怎么賠罪的?” “說幾句話,認個錯就是了,還能怎么賠。”攸桐身上夏衫單薄,因瞧著天色尚早,沒到沐浴的時辰,便縮腿坐在榻上,雙眸微抬,打量傅煜的神色,試探道:“不過我脾氣不好,想著那日的事著實可惡,嗆了她幾句?!?/br> “應該的,本就是她居心歹毒?!碧崞鹕蚴?,傅煜的神情不太好看。 見攸桐屈腿而坐時,裙角下露出一段小腿,便盤膝坐上去,握在手里。 解開纏得層層疊疊的紗布,腳踝處的淤腫消了許多,只是膏藥沁入肌膚,留了淡淡的泛黃痕跡,愈發(fā)襯得肌膚白膩,柔軟如玉。傅煜的手指在她傷處輕輕摩挲,看傷勢恢復得如何,另一只手握住那只軟綿綿的腳丫,足弓纖細,腳趾秀氣。 握慣了冰冷刀劍和硬邦邦的筆管,這般暖玉溫香的觸感,無疑是很不錯的。 而昨夜同寢時他擁她在懷,半夜夢醒時觸到她胸前,更是柔軟得讓人眷戀。 傅煜心念微動,不過如今不是良機,只能自持,便說起別的事,“今日大伯過來,說已將事情查明,伯母那等品行,不配當家管事。父親的意思是想將這些事交在你手里。祖母那邊我會去說,往后辛苦你一些,可好?” 攸桐有心事,原本瞧著他的的眉眼輪廓走神,聞言一怔,“讓我管事?” “嗯?!备奠项h首,“放心,有我撐腰,伯母不會為難你?!?/br> 攸桐聽他語氣揶揄,會心一笑。 從他嘴里聽到“撐腰”二字,還真是難得,不過—— 攸桐迎著傅煜那雙墨玉般的眼睛,遲疑了下,緩緩搖頭,“這件事我不能接。事實上,今日伯母來過后,我想過很多事情,都是深思熟慮過的。說出來,夫君可能會生氣,但我還是想跟夫君商量,行嗎?” 她這般說,顯然是沒好話。 傅煜卻沒否決,只抬眉道:“說來聽聽?!?/br> “伯母為何對我下手,夫君想必也查過了,這其中的糾葛,不是誰一兩句話就能壓得住的。而那日的事情,也著實叫我心驚——尋了地痞攔路生事,伯母究竟已對我記恨到了何種程度!夫君知道我的性子,喜歡的事便是千難萬難,也要盡力去試,但跟自家人耍心眼斗手段,著實非我所愿。若留在府里,往后即便有夫君撐腰,也未必能過得高興?!?/br> 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傅煜已然能猜出來。 他神情微凝,想阻止她。 攸桐卻半跪起來,將兩只手搭在他肩上。 “夫君聽我說完,好嗎?”她搶著開口,聲音柔軟。 十六歲的裊娜美人,嬌柔多姿,單薄的夏衫紗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小臂。她跪坐在榻上,腰肢纖細、胸脯鼓起,精致鎖骨入目,是女人獨有的韻味。滿頭鴉黑的頭發(fā)挽成髻,懸著金釵珠花,襯得臉蛋小巧秀氣。那雙妙麗眸子里,目光清澈,帶幾分懇求的意思。 傅煜心軟,將涌到喉頭的話咽了回去。 “好。”他終是沒阻止。 攸桐松了口氣,想著后面的話,心里隱隱有些難過,“傅家門第高貴,夫君更是人中龍鳳。雖說外人覺得你性情冷厲、心高氣傲得難以親近,我卻知道夫君其實很好,成婚后的諸多照拂,我也都記在心里。還有父親、瀾音和昭兒,對我也都很好。只是祖母規(guī)矩嚴苛、伯母心存怨意,我若留在府里,沒法屈意奉承侍候,也會令內宅徒生不睦?!?/br> 她咬了咬唇,看到傅煜瞳孔微緊。 素來威儀冷厲,鐵腕震懾千軍萬馬的悍將,卻在此刻,眼底露出一絲慌亂。 攸桐心里針扎似的一痛,卻還是咬牙道:“就當是攸桐太過自私吧,人生百年,轉眼也就到頭了,我想在力所能及之處,盡量自在點。夫君很好,攸桐哪怕再活兩輩子,也未必能遇到夫君這么好的。只是這門婚事,從一開始,便有許多的不如意。我們和離,好不好?” 聲音到了末尾,輕柔卻堅定。 屋里片刻安靜,傅煜神情紋絲不動,握在她肩膀的那只手卻不自覺地越來越緊,深邃的眼底,也漸漸有暗潮翻涌。 從前聽了這種話,心里是被拂逆的惱怒,數次拂袖而去,不肯深談。 如今卻知懊惱無益。 成婚一年,攸桐是何性情,他漸漸摸了出來。和離這件事,也從最初的試探商量,變成如今的語氣堅決。她不喜歡這座府邸,強留下來,也如金絲籠里的雀鳥,未必能高興——他統(tǒng)帥千軍萬馬、威名聞于朝堂,今時今日,卻沒法令妻子展顏歡悅,心甘情愿地留在身邊。 攸桐在府里的拘束收斂、在外面時的自在爛漫,他都清晰記得。 涌上心頭的不是怒氣,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語,攸桐則注視著他的眼睛,不閃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熟慮,心意堅決?!?/br> “不后悔?” “不會。”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歡這座府邸,從成婚之初便守在南樓里,除了跟流露善意的瀾音相交,在壽安堂并不熱絡。而她在傅家所受的種種委屈,他也都看在眼里——其中許多還是他輕狂所致。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傅家沒有善待于她,她不肯留下,他無從指摘。 而強留下來,也不過身在曹營,并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潮翻涌,眉頭越皺越緊,忽然將攸桐攬進懷里,嘆了口氣。 攸桐沒動,任由他抱著。 這個懷抱,她是貪戀過的,而這個男人為她做出的轉變,她也都清楚。 但畢竟府邸氛圍如此,她總不能削足適履。 傅煜有他的驕傲和抱負,她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從前聲名狼藉、四顧無依,她不知底細深淺,沒有資格去爭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