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但如果少帝恢復健康,將來想起曾在他這個帝師面前露出如此丑陋的模樣,恐怕不會再愿意親近于他,甚至可能想處之而后快。 不僅是蔡鵬,凡是太極殿中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全都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只有在煜親王殿下和洪懸大師來到殿中的時候,才有片刻安心。 畢竟煜親王殿下是少帝的皇叔、厲皇帝和先帝親封的攝政王,現(xiàn)在縱觀整個冀州宗室,也就只有他有資格阻止陛下。 在殿下和洪懸大師入京前,陛下就已經(jīng)開始以入冬之后老毛病頻發(fā)、身體不適為由,減少了讀書的時間。 蔡鵬現(xiàn)在想想,一切似乎早有征兆,只是那個時候他們沒有想到陛下是中毒了,所以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不過,如果覺得連聰明絕頂?shù)南鹊鄱急磺冂娽墩E騙,那他們被此人騙得團團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今看來,陛下有精力用來讀書的時間,恐怕會越來越少?!钡蹘煶藫谋菹碌纳眢w,也擔心陛下的學業(yè)。 這三年何其重要,重要到幾乎決定了少帝三年后除服,是否可以以其稚嫩的肩膀,抗住壓力,成為真正的君王。 然而真相是,劉荃在大部分時候里都呈現(xiàn)精神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加上洪懸大師等人是不許他用藥香的,所以每天都得折騰半天,等耗盡了他的體力、精力,少帝再沉沉睡去,哪里還有辦法學習國策、批閱奏章。 煜親王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待在宮里,所以也常常有那么幾次,眾人頂不住陛下給的壓力,給了他藥香用,如此一來前功盡棄,一切又要從頭來過。 這怪不了陛下身邊的內官宮女,也怪不了意志力薄弱的劉荃,唯一能怪的,恐怕是那秦鐘岫善于蛇拿七寸——他控制的可是帝王啊,又有多少人不怕死,敢勸劉荃、敢對少帝動手呢…… “殿下不若住在宮中,也好隨時陪伴陛下。”蔡鵬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自己開口留下煜親王。 然而一向冷漠的煜親王,這次也沒有太大改變,依舊避嫌道:“于禮不合?!?/br> 他只有在陪他府里那個簡小大夫入宮的時候,才會到太極殿中去,其他時候并不想在劉荃面前刺激對方。 自打知道自己中了毒、還是無藥可解的情況下,劉荃對自己的皇叔就有種更依賴又更戒備的復雜情緒,每次看人的眼神都很滲人,已經(jīng)完全失了少年模樣。 他對周圍的人開始產(chǎn)生極端不信任的情緒,哪怕是余德、蔡鵬,也是如此。劉荃覺得他們肯定都在想著放棄他,所以怒意和懼意交加,心火難消。 更可怕的是,這些負面的情緒在他想用藥香的時候就會被無限地放大,如凌_遲酷刑一般折磨著他。 各方面原因共同影響下,少帝白日睡得太多,夜里又總是睡不安穩(wěn),再加上草木皆兵而大多時候精神緊繃,如此惡性循環(huán),漸漸連睡眠也保證不了。 出于為以后考慮,曉年也加入了這個拯救少帝的隊伍,煜親王就像他的貼身侍衛(wèi),隨時戒備,以防少帝發(fā)瘋,傷到他的小大夫。 蔡大人原本不知道為何給陛下解毒還需要如此年輕的一個大夫,后來聽說曉年的芳香療法中也有熏香一途,與藥香的原理似乎相似,卻沒有不好的后遺癥,而且洪懸大師與之相交甚篤,忘憂花的事情也曾告知于他,所以才允他進宮參與。 曉年看著劉荃的模樣,心道:這絕對會是一場曠日時久的攻心戰(zhàn)。 其實,何止帝師面臨抉擇,他和劉煜同樣要做個決定……有些事情,光是想想,就覺得難為。 …… 于此同時,在煜親王封地立陽,又是半月未見皇叔和哥哥的小虎崽,連天降瑞雪都沒有出去玩的精神了。 “嗷嗚嗷嗚~”“嗷嗷嗷嗷~”兩個小家伙趴在暖閣的羅漢榻上,偶爾扒在窗臺上看一看,既看看大雪鋪天蓋地,也盤算著哥哥和皇叔什么時候能回。 眼看年節(jié)越來越近,家里的大人卻都未歸來,讓人(虎)擔憂。 這一次有煜親王親自出馬,所以鄭武原留在了綏錦府,和蔣子謙一起看顧兩人(虎)。 由于少帝情況的特殊性,宮中的事情是完全瞞著外面的,所以哪怕是給綏錦來信,他們也只提少帝入冬后又病了的消息。 小虎崽自己睡覺、吃飯,恢復人形就自己穿衣、讀書習字,它們并不知道哥哥他們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根本抽不開身來。 這天,小虎崽蹲在抱廈前的臺階上,望著院子里厚厚的積雪,偶爾在邊緣試探,拿小爪爪去踩一踩臺階上的雪,發(fā)出“啪呲啪呲”的聲響。 大雪稍微阻隔了它們的嗅覺,只能通過聽覺來判斷周圍的人來人往。 鄭武原還記得小公子最喜歡兔子,于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挖了些什么,單手抹一抹,再將雪團放于掌心遞給小虎崽。 小家伙往他手心里一看,積雪什么的頓時就沒有了吸引力,它們撒開小肥腿就往鄭大人身邊跑,扒在他手腕上仔細看雪團兔子,想摸摸又有些不好意思。 站在一旁圍觀的蔣大人心中默道:若是簡小大夫在這里,恐怕要跟他一起羨慕鄭大人了……他們雙手抱一只小虎崽走遠了路,都覺得有些吃力,鄭大人用單手可以支撐住小家伙的身體,抖都不見抖一下的。 就在這個時候,鄭武原和小虎崽同時往外看去,鄭大人那只旁人看不到的矛隼也直直沖上云霄,似乎飛高些就能看到什么人。 沒過一會兒,果然有人往院中走來,正是并肩而行的煜親王和簡小大夫。 小虎崽一邊叫著,一邊往院子里沖,好在路上的積雪已經(jīng)清理干凈,它們不至于因為腿長問題陷在雪里。 鄭大人看著小家伙一扭一扭朝曉年他們狂奔而去,遂將手中失寵的小雪兔放在了雪地上,也站起來身來跟了過去。 年節(jié)之前,他們終于一家團聚。 只是曉年和劉煜并非要回綏錦過年,而是要帶兩只小虎崽入京。 冥冥之中,兜兜轉轉,它們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第172章 為難 因著有段時間沒見到哥哥, 小虎崽黏曉年得很,他走到哪里,它們就跟到哪里,就連夜里要睡覺了, 都得拿一只小爪爪放在他枕頭上, 才能安心入睡。有時候曉年睜開眼睛, 就是被它們的小毛爪給踩醒了。 小家伙能夠感覺到哥哥正在為什么事為難,他臉上笑容少了,眉頭總是皺著, 時不時望著它們出會兒神,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滿臉的憂愁。 它們還以為是自己不在,皇叔敢欺負哥哥, 很是利落地抓壞了煜親王幾件袍子,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皇叔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皇叔臉上沒什么表示, 但它們就是能感覺得到。 事實上,劉煜和曉年雖把小虎崽從綏錦接到了天京, 但其實并沒有決定好, 下一步該怎么做。 皇帝中毒的事情不能廣而告之, 但他因“病”許久不能上朝, 卻是誰也掩藏不了的“事實”,即便他們找個替身來暫時穩(wěn)住局勢,也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國君依舊名存實亡。 如果再過幾年, 先帝苦心保護和召回的這些朝臣可以再磨合一些,發(fā)揮各自的能力,冀州說不定還能在煜親王的管控下維持正常的運作。 然而現(xiàn)在新皇繼位還沒有幾個月,一切還是百廢待興的時候,這個時候沒有真正的君主掌舵,眾人無法齊心,對于冀州來說,絕對是亂象的征兆。 連蔡鵬這個帝師也明白,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以少帝如今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別說學習治理國家了,就是能保住性命,已經(jīng)是先皇保佑。 國不可一日無君,必須有人接過這個重擔……但如今,能夠力挽狂瀾的人,卻屈指可數(shù)。 因反王與徐家謀逆一案,原玦親王以及鎮(zhèn)守西境的烠郡王一系只剩下玦親王的兩個孫子劉蔚和劉蘊,還有先烠郡王世子劉萱保住了性命,但他們皆被貶為庶人,終生圈禁于朔原府和遠安府。 玦親王世子劉燦有一側室當時因懷有身孕,被先帝赦免,如今已平安生下孩子,這個孩子卻沒有表現(xiàn)出皇族神武,不知道長大后有沒有可能覺醒。 劉蔚和劉萱被幽禁在西境,互相牽制,劉蘊則在葵郡王的看管下,暫時同鎮(zhèn)北域。 劉蔚等人皆是被先帝貶為庶人的罪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皆不可為君。 至于爍郡王一系,世子劉荊是劉爍唯一擁有神武的子嗣,由于爍郡王一年前經(jīng)歷大病需要休養(yǎng),不可再像年輕時候一樣隨意動用魂魄之力,所以劉荊實際已替代其父,鎮(zhèn)住徒太荒原的妖魔,防止它們犯境。 不過,至少在身份地位和神武之力方面,他已經(jīng)具備了繼承皇位的資格。 這樣看來,能夠繼承少帝之位的,唯有攝政王劉煜,和與少帝同輩的堂兄爍郡王世子劉荊。 若從能力來看,自然是正值壯年的煜親王更值得所有人信賴,但若說到“名正言順”、“順理成章”,卻是劉荊更適合。 畢竟,繼承少帝皇位的是他的皇叔,還是他的皇兄,這其中的差距甚大,更何況還有先帝那一句“可取而代之”的遺旨在前,讓情況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無論是自己主動爭取皇位,還是被動接受皇位,煜親王難免頂著這樣一個帽子,跳進海里也洗不清。 “蔡大人已經(jīng)在陛下清醒的時候,請他下旨召劉荊進京,但人還沒到,先來了一道爍郡王請罪的折子?!?/br> 曉年聞言,趕緊問道:“爍郡王請罪?何罪之有。” “徒太荒原原本就不得太平,再加上近年來海事頻出,和立陽一樣擁有綿延海岸線的臨圖自然也遭了殃,爍郡王父子如今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所以請示朝中,希望能等臨圖的情況再穩(wěn)定一些再入京?!?/br> 但沒有誰可以確定,大海何時恢復平靜,又會不會恢復平靜。 “可爍郡王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時候把世子召進宮中,可能有何意,為何他們還要退避?” 明眼人都知道,若是在少帝一病不起,能夠繼承皇位的人選又不多的情況下,進京就意味著離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又進了一步。 蔣智點點頭:“正因為知道,所以他們此刻的反應,就等于是爍郡王表了態(tài),暗示世子劉荊無意跟煜親王爭奪帝位?!?/br> 隱晦地表達了這個態(tài)度,他們才敢在這個時候請求暫時不進京,哪怕蔡大人再通過少帝之口令劉荊進京,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最后也極可能不歡而散。 在蔣長史看來,爍郡王府會有如此表現(xiàn),其實并非意外之事。 因只有世子一人擁有神武,爍郡王一系向來和睦,父子兄弟感情甚篤,他們已經(jīng)習慣這種遠離天京、獨占臨圖的日子,想要皇位,就先要打破這種上下一心的情誼,不是所有人都有決心這樣破釜沉舟。 再加上劉荊曾協(xié)助煜親王審理謀逆案,并親眼看到幾位皇族伏誅,心中不可能不受到觸動,即便心中曾受到皇位的誘惑,也必有顧慮。 皇族離開天京三代之內會失去神武,而且是個不可逆的過程,也就是說,唯有依舊有神武的劉荊回到京中,才可能得到擁有魂魄的子嗣。 他的兄弟皆沒有神武,哪怕回到京中住上個十年、二十年,也不可能再恢復魂魄之力,也不生出有魂魄之力的孩子。換句話說,若劉荊繼承了少帝的皇位,在他擁有自己的子嗣之前,在京中可以說是孤木難支。 他的父王離不開徒太荒原,他的兄弟又不能支持他跟攝政王分庭抗禮,若皇叔劉煜真的有什么想法,劉荊覺得自己的結局未必會比先帝、比少帝好,就更不敢接這個“天上的餡餅”。 “哪怕殿下把皇位拱手相讓,就這樣直接放到爍郡王面前,對方恐怕也不敢接這個手?!?/br> 當然,也不排除爍郡王府有以退為進的意思,只是可能性不高罷了。 這樣一來,煜親王似乎成了繼承皇位唯一的人選……對于劉煜本人和煜親王府來說,絕對不算一件好事。 把榮年和慕年從綏錦接到京中,一方面是因為他們要看著劉荃,暫時走不脫身,所以只能把小虎崽接到京中一起住,度過這個難關。 另一方面,劉煜也不得不考慮未來的事情——他和曉年的未來,榮年和慕年的未來,還有,冀州的未來。 他和曉年不會有自己的親子,榮年和慕年就是他們的孩子,原本打算過幾年等劉荃親政,他就公布自己有子的消息,讓榮年和慕年不用再藏著掖著,而是能夠光明正大地跟曉年一起到處行走。 但眼下這個狀況,恐怕與他們當初設想的情況,已經(jīng)南轅北轍。 如果是爍郡王世子劉荊繼位,那他勢必要離開臨圖,爍郡王一個人難以支撐,需要將罪人劉蔚或者劉宣其中之一送往臨春。 但新繼位的皇帝什么時候才能得到擁有神武的皇嗣,不得而知。將來皇子年幼,榮年和慕年一旦以煜親王之子的身份出現(xiàn),很可能要離開立陽,一個去西邊,一個去臨圖,那他們一家人就得就此分離。 如果劉煜接過這個爛攤子,首當其沖要忍受的,就是劉炘那個遺旨帶來的非議。 至于皇嗣問題,他顯然不會與他人生子,但榮年和慕年已經(jīng)這么大了,再以皇子身份出現(xiàn),就可以解決這個麻煩。 只是他們從煜親王之子,變成了皇子,身份的轉變也必然帶來責任的變化,曉年希望他們不受約束、自由長大的愿望,恐怕也難以實現(xiàn)了。 當然,還有個辦法,那就是永遠不告訴別人他們的身份。 榮年和慕年只是普通孩子,留在曉年身邊,以后隨心所欲,學文或者學武,或許還可以跟曉年學學醫(yī)術和芳療,到處游歷,無拘無束地生活。 但前提是,劉荊這個皇位坐得穩(wěn),他也很快就能得到子嗣。 若是……天不遂人愿,換了劉荊做皇帝,冀州還是亂起,那身為先祖返魂的榮年和慕年,是否要肩負起責任,就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了。 曉年很想自私,不讓榮年和慕年去肩負這么大的責任,但他潛意識里又有個聲音在詰問自己:把榮年和慕年留在自己身邊,到底是對他們好的,還是其實剝奪了他們建功立業(yè)、保衛(wèi)家園的權利和義務。 如果有朝一日真到了必須榮年和慕年鎮(zhèn)守邊疆的危機關頭,難道有誰可以毫無負擔地說:讓那些百姓被妖魔所殺吧,讓冀州亂就亂吧,反正他們一家人必須在一起,絕對不能分離。 帶著這種極度矛盾和愧疚的心情,曉年哪里還能吃得好、睡得好,再加上宮里的劉荃又把大家弄得身心俱疲,曉年在大年初二的晚上,終于病了一場。 他躺在榻上,笑著對窩在他身邊的小虎崽道:“聽說外面下雪了,讓叔叔帶你們出去玩玩雪,不是說在立陽的時候都沒來得及玩?” 輕輕摸了摸小家伙的小腦袋,溫溫軟軟的絨毛讓曉年生出巨大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