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年毫不猶豫，立刻胸有成竹地答道：“東方生風(fēng)，風(fēng)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其在天為玄，在人為道，在地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化生氣……”

    這是內(nèi)經(jīng)素問中五運行大論篇的一段，曉年自幼熟記，倒背如流。

    少年之音如泉水清冽自然，不疾不徐，足見他心中有數(shù)，因而不慌不忙。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陌生長輩突然考校，卻能做到如此鎮(zhèn)定自若，簡曉年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已然超乎他年紀所應(yīng)展現(xiàn)的風(fēng)姿。

    簡遵彭似乎也沒有預(yù)料到簡曉年竟然能如此迅速地作答，還表現(xiàn)得這般出眾，于是他又接連出了幾題，問脈之后就問處方，處方之后又問炮制，接著又提了幾個刁鉆難解的案例，大有不難住他就不罷休的意思。

    見簡遵彭一上來就對初來乍到的簡曉年發(fā)難，本家的人心里有不同的盤算。

    有的純粹在看熱鬧，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有些卻在暗中觀察，看看此人是否可交，還有的心有不忿，等著曉年出丑才好……總之大家各懷心思，圍觀著這場沒有公平可言的“考?！?。

    然而當曉年一次次出色地回答了簡遵彭的難題之后，很多人內(nèi)心對他的態(tài)度，正悄然發(fā)生改變。

    現(xiàn)在正堂中央那個不卑不亢的少年，仿佛在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有這個實力成為一名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大夫。

    眼看著繼續(xù)下去就顯得自家有些過分了，終于有個坐在簡遵彭左下手的老者開口道：“你這喜歡考校年輕后生的習(xí)慣吶，該改一改了，這孩子第一次回本家來，就被你這么一嚇，還以為我們這一屋子的人都是千方局的教習(xí)，專門給人考試的呢?！?/br>
    第60章 惡鬼

    曉年聞言，不禁抬頭看向為自己“解圍”的那位老者。

    對方撫著胡子，對他微微笑了笑，相比于沒有好臉色的簡氏族長，看上去倒是挺慈眉善目的。

    簡遵彭雖然是長房老太爺，但二房的簡遵維卻比他還要年長，他心中縱有被打斷的不快，但也不能在滿屋子的晚輩面前表現(xiàn)出來。

    再加上簡曉年之前表現(xiàn)得確實極好，談吐不凡不說，年紀輕輕竟然就已經(jīng)有不少治病救人的經(jīng)驗，他再問下去也不過是長了這小子的威風(fēng)，說不定還會有人說他以老欺少，所以簡遵彭干脆順著簡遵維遞過來的梯子下來，結(jié)束了這場考校。

    但他還是面色嚴肅地對曉年道：“你的基本功還算扎實，但要真正學(xué)以致用，還需多些見識，治人之事非兒戲，萬不可驕傲自滿、玩物懈怠。”

    簡遵維聽他端著架子教訓(xùn)起簡曉年來，心道：之前還說什么絕不認三房回來，現(xiàn)在做起長輩來卻如此熟練，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他暗下嘲諷，面上卻不提，轉(zhuǎn)而對曉年笑道：“你這孩子從京城來寧安，竟然才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看來路上趕得緊吶……怎么樣，覺得累是不累？”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眼前還是位長輩，又是老者。

    曉年立刻回道：“回伯爺爺?shù)脑挘瑫阅甓际亲隈R車里，沿途也都有好好休息，倒不是很累。”

    簡遵維聽了曉年的話，微微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可惜，你還有事在身，要不然多留在寧安些時日，就好讓你幾位堂兄帶你好好逛逛咱們寧安城。這里和京城，還是很不一樣的?！?/br>
    簡遵彭見二房的竟然就這樣當眾與簡曉年談笑風(fēng)生起來，頓時有些生氣。

    當初三房的人還未到寧安的時候，他們幾房曾坐在一起商量過。

    這些人表面說什么要觀望，實則心里早就打起了見不得人的小算盤，現(xiàn)在被這小子帶個侍衛(wèi)唬一唬，就以為他在煜親王面前有多重要，于是覺得有利可圖了，竟然放下身段去結(jié)交，實在令人不屑。

    于是，他又開口問道：“你祖父既已不再負責(zé)皇長子的脈案，當有不少時間，如今卻叫你一個人來寧安，是何故？”

    曉年已經(jīng)清楚這位族長對自己的態(tài)度不太友好，但一直沒有怎么放在心上。

    ——反正過兩天他就走了，若是還把一個形同陌路的老爺爺放在心上，未免負重太過，不利于輕裝上路。

    但對方現(xiàn)在明顯在說祖父的不是，這就讓曉年無法忍耐了。

    “伯爺爺說笑了，我祖父雖已不負責(zé)皇長子的脈案，但他還是太醫(yī)院的御醫(yī)，怎么能說離開京城就離開京城呢，那豈不是玩忽職守嗎？更何況祖父年事已高，恐怕也經(jīng)不起這樣的長途跋涉，去歲陛下還特意讓曉年代祖父去秋狩，就是怕他經(jīng)了顛簸。我們做晚輩的，希望他老人家能夠平安和順，就算祖父自己想要出遠門，曉年也要斗膽勸上一勸的?！?/br>
    聽了他的一席話，在場不少人感到無比驚訝。

    料想簡曉年絕對不敢拿陛下的口諭來說謊，所以讓他們驚訝的是，簡遵友既已陰差陽錯歸于煜親王門下，竟然還能得到官家的眷顧，可真是幸運至極。

    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簡三爺一脈的實力——能夠得到官家和煜親王兩邊的青睞，這簡遵友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看來當初他們得到的消息，實在是太不準確了，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因為寧安和京城隔得太遠了，所以消息閉塞。

    聽簡曉年左一句“職責(zé)所在”，右一句“陛下有意”，還把做晚輩心疼長輩拿出來說事……簡遵彭只覺得太陽xue直跳。

    ——剛剛見他文質(zhì)彬彬，還算守禮，沒想到這般牙尖嘴利，也不知道是不是憑著這點本事，才在煜親王面前得到看重的！

    那邊簡遵彭更加生氣，這邊簡遵維卻不愿意他再多說什么，要不然等他徹底得罪了三房，就再難修復(fù)關(guān)系了。

    所以他搶在族長再次開口之前就吩咐自己的孫兒道：“曉年初來寧安，你們幾個要好好招呼，去不了外面，那就帶他去藥廬和苗圃看看……身為簡家人，這些是根，不可不看。”

    ……

    從主院正堂走出來，曉年身邊就都是些同輩的簡家子弟了，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陪著這個三房來的堂弟四處晃悠。

    起碼剛剛來“迎接”過他的曉奉堂兄，就明顯沒有這個意愿，他以功課要做為由，直接帶著長房的人離開了。

    沒有長房的干涉，簡曉鈞其實覺得更舒坦，于是也不掩藏自己的殷勤，為曉年介紹起族里的情況。

    簡家長房現(xiàn)在是簡遵彭做主，二房有簡遵維和簡遵執(zhí)兩位老太爺，三房就是曉年家，已經(jīng)在當年“分家”出去。

    至于那四房，簡曉鈞只道了一句“還剩一個人”，就不再多說什么，他如此語焉不詳，反倒讓曉年感到有些好奇。

    只不過主人家不愿意提，他也不會這么不知趣地刨根究底，所以等對方又開始介紹年輕一輩的簡家子弟，他也就把四房的事情拋到腦后，不再去想。

    期間也有二房的堂兄弟好奇，間或問問曉年在京城的情況，他基本都耐著性子一一作了答，就這樣你來我往的，彼此之間的氛圍漸漸變得融洽起來。

    這樣邊走邊聊，他們很快就來到了簡家的藥廬和苗圃。

    由于簡家人丁興旺，所以所謂的藥廬其實是整整一個院子，每個學(xué)有所成的簡家子弟都可以擁有一間屋子做自己的藥廬。

    院子的主屋并沒有任何人專門擁有，那里擺放了簡家經(jīng)歷幾代才搜集來的醫(yī)書，以及這些大夫行醫(yī)幾十年留下的案宗。

    這也成為曉年走進簡家本家之后，唯一覺得羨慕他們的地方。

    煜親王府可以為他搜集珍貴的藥材，但卻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為他找到這種珍貴的“手稿”。

    一個醫(yī)藥世家闔族的精華，就這樣擱在了屋子里的博古架上，這讓只能看表面、不能拆開看內(nèi)容的曉年心中生出無限遺憾。

    注意到曉年的表情，簡曉鈞在內(nèi)的簡家子弟總算有種在三房面前有了底氣的感覺。

    雖然簡曉鈞有心與曉年交好，但這些卷宗卻不是隨便可以給人看的東西了。

    哪怕是簡家自己的子孫，也要達到一定的程度才可以翻閱，更何況是要拿給簡曉年這半個外人來看，那族長多半要有借口請家法了。

    曉年在想，當年曾祖父離開簡家的時候，恐怕也對這個地方念念不舍過。

    “咱們從這里再過去，就是家中的苗圃了，”簡曉鈞對曉年道：“這苗圃種植的草藥只是一小部分，簡濟堂需要的草藥量非常大，所以我們有專門的園圃，在城郊的別莊，若你多待幾天，就能去別莊看看了?！?/br>
    經(jīng)歷過義診，接觸過大量的藥材取用，曉年想想也知道這些苗圃肯定不夠簡濟堂這樣的大醫(yī)館消耗的。

    而且據(jù)他所知，簡家不僅有醫(yī)館，這些年還開始涉足草藥生意，靠著院子里的幾塊小苗圃，自然遠不足以成事。

    他在寧安只會待兩天，若要去城郊就有些來不及了。

    “曉年在京中，不知有沒有這樣的藥廬和苗圃？”

    雖然有心與曉年交好，但簡曉鈞覺得有些值得驕傲的東西還是得“炫耀”一下，這樣雙方在一個平等的層面上交流起來，才好談事情。

    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曉年竟然點了點頭：“嗯，我在家中和王府都有藥廬和苗圃，平時是我和兩個徒弟在打理?！?/br>
    聽到曉年都收徒弟了，簡曉鈞感到更加驚訝了。

    曉年解釋道：“說是徒弟，其實我自己也還在學(xué)習(xí)之中，有些東西只有我徹底弄明白了，才能講給他們聽，這個過程對我自己很有幫助?！?/br>
    簡曉鈞和幾個簡家子弟聽了曉年的話，都覺得眼前的少年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和豁達。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他們在曉年這個年歲的時候，可沒有這般談吐，也沒有這樣的睿智。

    ……

    在簡府用過午膳，曉年覺得他最感興趣的部分似乎已經(jīng)看完了。

    簡遵維遂讓二房的子侄帶曉年到簡濟堂去看看，也好找機會進一步溝通，看什么時候能夠談?wù)劇瓣P(guān)鍵”的事情。

    提及家族的醫(yī)館，連族長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在曉年面前展示一下簡家的勢力，于是沒有阻攔。

    因為簡濟堂在另一條街道上，他們從后門出發(fā)更近一些，所以幾個人就在背街的地方準備登上馬車。

    就在這個時候，曉年注意到不遠處有好像什么動靜。

    他往那邊一看，發(fā)現(xiàn)是幾個熊孩子，正拿著石頭砸某家的木門，眼看他們就要把門給弄垮了，里面的人終于打開門出來了。

    曉年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這位倒霉的房主本人看上去更喪，不修邊幅不說，全身上下還透著一股死氣沉沉，不似常人。

    仿佛被男子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跳，幾個孩子立刻四散開來，但他們很快又慢慢聚攏回來。

    其中一個年級稍長的，膽子也大些，他對著男子丟了一塊石頭，叫道：

    “打死你！打死你個惡鬼！”

    第61章 利益

    那邊的孩子似乎受了“頭領(lǐng)”的鼓舞，再加上這邊還有陌生的大人，他們紛紛鼓起勇氣，也向那個人投擲石頭，一邊扔還一邊罵他，叫他惡鬼。

    曉年看到那個人默不吭聲，也不開口反駁，只是用手護住了頭，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竟然不生氣也不反擊，看來平時沒少被人這般對待啊……所以，他為什么會被稱作惡鬼呢？

    “時候不早了，咱們快些出發(fā)，有時間還能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簡濟堂是寧安城最大的醫(yī)館之一，到時候曉年你看看，跟京城的醫(yī)館比之如何?！?/br>
    曉年發(fā)現(xiàn)，自那男子出現(xiàn)，簡家的人就顯得有幾分尷尬和局促，似乎不愿多待。

    簡曉鈞甚至有意無意地往他視線的方向移動了一下，擋住了那邊的情況，請曉年先上馬車。

    曉年又狀似無意地瞟了一眼，回頭就看到鄭榮不著痕跡地跟自己點點頭，頓時明白自己現(xiàn)在想知道的事情，會有人告訴自己，于是也不再糾結(jié)眼前。

    正好這時候那男子拎著個布包出門去了，漸漸走遠，那些孩子追著他跑了一段，最后可能不敢離家太遠，于是只能停下來。

    曉年這邊也登了馬車，在簡曉鈞等人的帶領(lǐng)下，到了簡家的醫(yī)館，簡濟堂。

    看著人來人往的簡濟堂，曉年心中暗道：本家不愧是本地的醫(yī)藥世家，首先看這份派頭就已經(jīng)不錯了。

    這個時候想開一家醫(yī)館，和在曉年的故鄉(xiāng)華國開一家醫(yī)院一樣，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若非幾代積累，沒有足夠的財力、人脈和坐診看脈的大夫，很難讓醫(yī)館開張；

    而沒有又幾代的經(jīng)營，普通的醫(yī)館也達不到像簡濟堂這樣的規(guī)模和名氣。

    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冀州皇帝換了多少，北境親王換了多少，寧安郡守又換了多少，但簡家這個醫(yī)藥世家在寧安卻是愈來愈壯大。

    難怪當初曉年的曾祖父毅然決然離開寧安要去京城闖蕩的時候，有那么多人并不理解，覺得他生有反骨，否則在家鄉(xiāng)，何至于那么辛苦，還要從零開始。

    曉年知道曾祖父是個極有天賦的人，所以當初他離家的時候，當時的族長才那么震怒，其他人才那么惋惜。

    但在曉年看來，追求不同的目標，原本就不存在誰對誰錯，曾祖父當年獨自走過的路，和若是留在簡家而與族人一起走過的路，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