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里面才有回應(yīng)，老夫人緩緩道：“難道我說過假話不成？”

    她沒用長輩自稱，不知是不想給沈慎壓力，還是覺得沒必要如此。

    少帝一行人自涼山歸京以來，京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眾人得知留侯被刺顏面受損，今后恐怕都得面具示人，還來不及高興，少帝便頒下一道道旨意，連抄幾府。

    那幾府罪名不是其他，正是謀逆篡上、刺殺國君。

    他們還未伸冤前，少帝又連下旨，訓(xùn)斥喬府教子無方、試圖混淆皇家血脈，是為大罪。

    這便有些叫人琢磨不透，教子無方，陛下也許是在訓(xùn)斥喬省，借喬省來敲打顯王世子。可這混淆皇家血脈是個什么罪名？陛下他自己又沒成婚，怎么來的混淆……

    期間門道，有聰慧者摸出了一二，完全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只能茫然無措，完全不知陛下這是出的哪招。

    喬府亂成一團，發(fā)現(xiàn)洛嫣是假外孫女事小，被陛下降罪事大。他們一直以姓氏為榮，也因為喬氏出過幾位皇后，皇室總會給他們一份尊重，近些年是沒落了許多，可被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訓(xùn)斥還是頭一遭。

    唯有大夫人想清楚了一二，心中猜測這也許是女兒喬顏的報復(fù)。

    當(dāng)初……女兒便極為厭倦喬府處事，更厭惡什么“三任皇后”的名聲，總道喬府以此沾沾自喜實在愚蠢。她如此厭惡的緣由……自是因為喬府把第四任皇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且強迫她做了許多事，其中一些……確實不好對外人說道。

    說不定便是因此，她在得知自己將要與先帝定親時，先行一步與先帝結(jié)識，再在有了身孕后瞞著所有人下嫁洛城，為的便是此刻讓喬府剛看到希望又陷入絕望。

    老夫人雖然足不出戶，但京城這些大小事總能第一時間傳入她耳中，尤其是這等大事，且其中還有她孫子沈慎所為。

    她不滿的自然不是沈慎對這些人做得太過，而是沈慎做這些，根本就偏離了她給的方向，對光復(fù)沈府毫無益處，且還結(jié)了許多沒必要的仇家。

    這與未留侯辦事結(jié)仇不同，這是……沈老夫人微微垂眸，“庭望，你當(dāng)明白?！?/br>
    “孫兒不明白。”沈慎卻如此道，沈慎望著面前華發(fā)半生的老夫人，她的臉上滿是皺紋，皆因愁慮所生。這本該會讓他心疼自責(zé)無比，可不知何時，再看到這些，他竟然心如止水。

    “祖母，您難道真不明白，無論留侯或陛下看中我，其中大半皆因我算是個孤臣嗎？”

    他無親族，僅剩的親人只有一個祖母，除此之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且還算有些能力，上位者誰不想用？

    越是因此，他們就越不會給他和他人交好的機會。一些官員可以結(jié).黨營私，但這些人里面絕不包括沈慎。

    老夫人心頭一顫，她……真不明白這些嗎？難道她當(dāng)真僅是因為功名未成才不讓孫兒成親，不讓他身邊有任何人？

    她不語，沈慎掩下眼底失望，長長舒出一口氣。

    秋日未寒，他卻感覺渾身皆是冷意。

    “祖母到底想要一時輝煌，還是要沈家長久？”他這么說，讓老夫人猛得抬頭，“難道庭望認為祖母是這種目光短淺之人？”

    “自然不是。”沈慎自嘲般低笑了聲，“祖母最是聰慧，算無遺策，不然……庭望也不會被教導(dǎo)至此?！?/br>
    老夫人面上閃過難堪，沈慎幼時她做過不少事。當(dāng)初他不愿按她的想法去做，她不罰孫子，便只罰自己，以懲罰自己的方式來使他屈服。

    以往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如今被沈慎一提，竟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好似愧為人祖母。

    “只是……”沈慎輕聲自語，“祖母，孫兒亦是人，并非鐵骨銅身，也會流血，也會累啊?！?/br>
    第62章 冊封

    沈慎從未對任何人抱怨過, 即使是年幼失去雙親最痛苦時，他也能用稚弱的臂膀安撫祖母，對她道：“祖母, 還有孫兒在?！?/br>
    老夫人亦曾為之動容，也想過許多要如何撫養(yǎng)這唯一的孫子長大成人的方法，可曾幾何時，祖孫之間竟變成了這樣？

    老夫人不知道，她一直以來都只能強裝鎮(zhèn)定，逼迫自己硬起心腸去教導(dǎo)庭望, 并告訴他, “你不能敗?！?/br>
    可這世間焉有能長久立于不敗之地的人，即使是維持這原有的榮光, 都不知要耗費多少心力。

    久久不語, 沈慎微微沸騰的熱血也平靜下來, 他道：“祖母曾讓孫兒要學(xué)會無情，但——這世間無情之人無非兩種，一種無情可留，一種不敢留情。祖母, 您希望孫兒成為哪種？”

    在他冷靜的目光中，老夫人有如被敞在厲厲天光之下，無來由得心慌。

    她無法回答, 只能沉默。

    直到沈慎邁步離開佛堂時, 阿宓才驚醒般往旁邊一躲, 裙角刮過墻面發(fā)出輕聲, 一道目光立即跟來，“出來?！?/br>
    語調(diào)竟是比初見時還要冷漠幾分。

    阿宓心中惶惶，拉著衣角慢慢走出，抬眸怯生生道：“大人……”

    沈慎冷冷地看她，阿宓已經(jīng)落下淚來，但這淚水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隨之越發(fā)洶涌而下，她邊抹淚邊道：“對不起……大人，阿宓不是故意偷聽的?！?/br>
    她原也不是個哭包，可許久沒見過沈慎這種疏離像對陌生人的目光，阿宓心慌，怎么也忍不住。

    她哭著，沈慎卻一時還是那樣的視線，阿宓大著膽子上前牽住他的手，沒有被拒絕，她便一把抱了過去，帶著鼻音輕輕道：“大人不要難過，還有、還有阿宓陪著你?！?/br>
    是了，她承諾過的，會永遠陪著他。

    沈慎臉色一松，垂在身側(cè)的手抬起，空中停頓了下放在阿宓肩上，“我不難過?！?/br>
    阿宓并不相信，她覺得大人是在騙她，因為那明明就是一副很想哭的表情。她體貼地不戳破，低低嗯了一聲，“是阿宓為大人難過?！?/br>
    心頭一燙，沈慎牽著她回了書房。

    獨處密閉空間時，阿宓方小心翼翼道：“大人，剛才是在和老夫人吵架嗎？”

    吵架？沈慎琢磨這個字眼，唇角忽而勾了勾，如果祖母真能和他吵一架倒好，可惜她永遠也不會做這種有失體統(tǒng)的事。

    “不是?！?/br>
    “喔……”阿宓烏黑的眼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在想著安慰的話兒，半晌也沒想出來，憋得臉都紅了。

    這模樣倒是讓沈慎一哂，低笑拍了拍她，“無需擔(dān)憂，我沒事?！?/br>
    大人就喜歡硬撐著。阿宓內(nèi)心嘀咕，下地蹬蹬過去給倒了杯熱茶，復(fù)回到沈慎身邊的小椅上坐著。

    坐了許久，沈慎的眼快要閉上時，阿宓輕輕的聲音響起，“大人，除了翠姨，我沒有和長輩相處過，經(jīng)驗不多，所以……阿宓不知道如何評判大人和老夫人的事，也不知道誰對誰錯?！?/br>
    沈慎手指微動，摸著她低垂的小腦袋，未語。

    “阿宓唯一能看出的事，就是大人很尊重老夫人，老夫人……一直在大人心底?！卑㈠德曇舻?，“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大人，又羨慕老夫人，因為大人有祖母一直陪著，羨慕老夫人是因為，大人心底最重要的那個位置，肯定也是老夫人的。”

    她一直都是明白的……雖然阿宓看起來天真懵懂不知世事，可真正沉下心，且被這場景勾起心緒時，她也漸漸能把那些隱約清楚卻沒真正想通過的事緩聲道出。

    阿宓沒有常人那么在意親情不假，但若能有真正疼愛自己的親友相伴，她怎么可能拒絕。

    沈慎垂眸看向她，入眼的卻只有一個黑黑的頭頂，擔(dān)心小姑娘哭了，他不得不微微用力強行使她抬起頭來。

    出乎意料，阿宓眼周一如尋常，并沒有變濕，倒是被他嚇了把，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

    沈慎道：“……傷心？”

    “不傷心啊。”阿宓連連搖頭，“老夫人陪了大人那么多年，我才認識大人幾個月，肯定是老夫人最重要的。”

    她真是實誠。沈慎不知該怎么說這個小傻蛋，最終只能把人抱起來，沉聲道，“你也很重要?！?/br>
    “當(dāng)然啦?！毙」媚镎ＵＱ郏鞍㈠颠@么漂亮，誰都會喜歡的，肯定很重要。”

    ……也不知是誰讓她意識到了這個事實，沈慎竟無法反駁，戳了把她軟嫩的臉蛋，“不知羞。”

    阿宓輕輕哼一聲，那么多人的另眼相待和驚艷，她已然對自己的容貌有了幾分認識，小聲嘟噥道：“周大都說我很好看的?！?/br>
    只記住別人夸自己的話兒，全然忘了那話后面伴隨的“沒腰沒屁股身材不行”之類的句子。

    周大。沈慎記住這個名字，準(zhǔn)備明天陪他好好練練，讓他知道什么話該說。

    他轉(zhuǎn)了話題，“阿宓想要親人了？”

    “?。俊卑㈠狄淮?，先下意識點頭又搖頭，“我不回喬府?！?/br>
    沈慎失笑，自然不是回喬府，喬府的勢力都快被拔得差不多了，如今里面亂著，就算阿宓自己想回他也不會同意。

    很快，她便知道了。沈慎思忖，陛下想要出其不意，并沒有提前和他商量，不過他到底了解陛下，應(yīng)該就在這兩日了。

    他……是不是該提前讓阿宓知道此事？

    僅小刻沉思，沈慎沒有注意其他，所以等他聽到書房外傳來腳步聲時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

    此時，阿宓還坐在他腿上。

    “吱——”一聲，沈慎要把阿宓放下的動作停滯，門外站著兩人，前為伺候老夫人的嬤嬤，后為……老夫人。

    “老奴就說大人他定是在……”嬤嬤笑語還沒說完，抬頭時臉上的表情就僵在了那兒，要笑不笑的模樣頗為滑稽。

    老夫人被擋著一時沒看清，“怎么，為何不進？”

    “這……”嬤嬤遲遲不肯移開，老夫人就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干脆地推開人，正好看到沈慎把阿宓穩(wěn)穩(wěn)放到地上的動作。

    聯(lián)想到之前，她哪能猜不到二人之前是什么模樣，一時竟茫然睜眼來回看了看，“庭望，你……”

    在她眼中，阿宓還是那個小書童，且是個做面還算得她歡心的小少年，怎么眨眼間，竟和庭望作出如此親密的姿態(tài)？

    本是下定決心要來和孫子好好談一談的老夫人腦中空白，竟不知要作何反應(yīng)。

    庭望好像……確實如她所愿，沒有近女色，只是、只是……

    老夫人連退幾步，似乎不大敢相信眼前所見為真。

    沈慎一派沉靜，絲毫沒有慌亂，也正是此迷惑了老夫人，甚至猜測是不是自己想錯了，二人方才那樣的姿態(tài)也許有內(nèi)因？

    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都沒能真正說出一句話，還是沈慎先道：“祖母有話要說？”

    他話是對著老夫人所說，目光卻仍在阿宓那兒，循著那道視線而去，老夫人這才注意到在衣袖的掩蓋下，他竟一直在握著那小書童的手，似乎是在安撫。

    這下她著實不能再欺騙自己了，腦中閃過萬般想法，冷目一沉就要開口，“庭望……”

    “圣旨到——”

    所有人一怔，唯有沈慎立刻反應(yīng)過來，拉著阿宓快步走出書房，僅幾息，老夫人也飛快隨上。

    來者是老熟人了，少帝身邊最得圣心的安前，他親自宣旨，一般只會是好事，且是極為重要的那種。

    安前笑瞇瞇看著沈慎帶人出來，瞥見阿宓的書童裝扮還愣了下，很快恢復(fù)笑臉，特意對她眨了眨。

    阿宓和他并不是很熟，但總不擅長拒絕他人善意，便也對他彎了彎眉眼，露出柔軟的笑。

    小公主真可愛啊。哦不對……安前想到，這位是陛下的meimei，封號也是長公主，不該如此稱呼。

    可是看她小小的模樣，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三字。

    這位注定極得圣心，討好了她，恐怕比討好陛下還有用。安前打定主意，一定要在這位長公主面前露足面。。

    打開圣旨，安前宣讀的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都讓周圍人驚訝地瞪大了眼。

    【朕偶得先父入夢，得有滄海遺珠，輾轉(zhuǎn)數(shù)年，憂思難寢，今幸…………用封李宓為綿儀長公主，儀服同親王，賜之金冊，謙以持盈，益篤興門之枯，貴而能儉，永垂宜室之聲，勿替令儀，尚緩厚祿，欽此?！?/br>
    圣旨結(jié)束，依然是除了沈慎，誰都沒能反應(yīng)。還有人一臉懵然地想，他們府里什么時候有過“李宓”這個人??？

    勿說他們，阿宓自己都沒意識到“李宓”是在稱呼她，直到安前對她笑盈盈道：“長公主殿下，接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