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這也是實話。陶亙一生連著生了九個女兒,但唯有羅九寧這么一個外孫女兒,視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醫(yī)術(shù),也盡傳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說給羅九寧,便是給陶七娘,他離世時竟也沒有給予一分一毫的家產(chǎn),為著這個,整個洛陽城的人無不說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醫(yī),掙得巨富,女兒卻過的那樣寒酸。 而羅九寧一家就過的更貧儉了。陶七娘家里連個傭人都不雇不說,便羅九寧出嫁時,也不過只陪了個小杏雨作丫頭,還不是買的死契,是簽的活契呢。 羅九寧瞧著裴嘉憲坐在那里,一雙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著自己,于是又道:“從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統(tǒng)共生了九個女兒。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還有九姨三個。他為了能讓三個女兒一生順?biāo)?,安生到老,不要再橫生變故,于是便在佛前許愿,愿傾盡所有家財,全數(shù)捐入洛陽書院,好讓洛陽城的學(xué)子們都有書可讀,讓洛陽的文脈能夠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薩保佑自己在世的幾個女兒能安安生生,順?biāo)斓嚼??!?/br> “便我娘又豈不是?有了銀子,寧可悄悄捐于無錢讀書的學(xué)子們,也不愿意為體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樂,自在長大?!?/br> 可是誰知道,后來九娘無故失蹤,八娘被火燒死在宮廷之中,而羅九寧,也是忽而就橫生變故。可見蒼天無眼,佛菩薩那雙慈悲之目,偶爾也是會閉起來的。 這些說起來,全是羅九寧的痛楚,像宋綺這種人是不會懂的。 她道:“娘娘,咱們此刻說的是您的二叔羅賓,您說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br>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聲的王伴月忽而就出聲了:“因為滿身銅臭之人,永遠(yuǎn)不懂得清貴二字有多么的可貴。而永遠(yuǎn)猖狂之人,也永遠(yuǎn)不懂得謙卑才是這世間為人處世的真理。” 宋綺頓時惱了:“王氏,什么是銅臭,你倒是說來我聽聽?!?/br> “宋氏你就是滿身銅臭,你盂蘭院的小庫房里金銀堆了滿山,而這府中要進一個奴才,分明每個大丫頭月銀是二兩銀子一個月,可你還要扣下一兩來,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貪心不足,你滿身銅臭?!?/br> “你……”宋綺氣的沖過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臉。 王伴月?lián)P起頭來望著裴嘉憲:“王爺,妾身院里昨夜確實進來過一個男人,雖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勞什子的千戶還是羅賓,但我知道他為何會進來。 就是因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頭們的月銀,妾身去找她討要,她非但不給,還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贓的?!?/br> 這王伴月一字一頓,有理有據(jù),說著,也捧上份東西來:“妾身若非撿到這東西,還不敢相信咱們宋姨娘拿著我們的血汗錢,在府外放印子錢呢?!?/br> 裴嘉憲接了過來,居然是張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債券。 同當(dāng)票一樣,這債券,印好了銀兩在上頭,是可以充作銀票來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氣:“宋氏……” “阿憲,我何曾?我難道缺錢干那個不成?!彼尉_大約沒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這東西,頓時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兒的解釋著。 羅九寧亦將那枚千戶兵符還給了裴嘉憲,柔聲道:“王爺長年戎馬在外,該知道一個將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貼身揣著的。此乃青銅,按理來說,若真是一枚拿過十幾年的兵符,上面不該有銅銹的??赡七@枚兵符上的銅銹,再聞其油味,分明才從火里烙出來。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還故意放男人進內(nèi)院,栽贓王姨娘,妾身為這王妃的主母,豈能不罰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憲一直穩(wěn)穩(wěn)的坐著,那件墨色的外敞襯著他冷玉色的臉,眉間青意浮浮,顯然,他是怒極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罰?”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帶著些淡淡的溫柔與疲憊。 聽他這種帶著溫柔的疲憊,嗓音里還有些淡淡的依賴,就仿佛這一屋子紗羅裹著的美人兒,妻妾,并非是他的齊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兒奇了,羅九寧心說:那么兩個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錢的事兒,兵符的事兒自有王爺去查,妾身不會擅作主張……” 她說到一半,卻是賣了個關(guān)子,側(cè)首望著宋綺。 宋綺旋即勾唇一笑,心說你還能怎么罰,皇家的妾侍們,沒有罰站罰跪一說,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過就是飭斥幾句,你嘴上占點兒便宜,但那點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補回來。 “就只憑污蔑這一點,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兩千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至于鄭氏,同處一室,遇見賊人來了,不喊不叫卻是將自己的燈都給關(guān)上了,同是伺候王爺?shù)娜?,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給我一起抄經(jīng)去。”羅九寧淡淡說道。 “抄經(jīng)?娘娘您莫不是……”宋綺頓時一聲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憲,又生生把瘋了倆字兒給吞了回去。 “還要在這正院的廊下來抄,妾身要叫丫頭們盯著,少了一遍都不行?!?/br> 宋綺這種妾侍,自幼跟著裴嘉憲一起吃苦長大的,勞苦功高,在裴嘉憲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羅九寧要真要責(zé)她,這內(nèi)院里的妾侍們難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經(jīng)書,又能增長知識,還能平息心火,豈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這正殿外,凍嗖嗖抄上幾天經(jīng),還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錢的事兒,羅九寧望著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頭,羅九寧于這內(nèi)院,還真找不到一個可以管轄宋綺這只地頭蛇的人呢。 “王妃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經(jīng)書去。” 羅九寧驀然回頭,便見裴嘉憲負(fù)手站在那里,眼角浮著桃花淡淡,笑溫溫的望著自己。聽他這語氣,對于她處罰宋綺的方式,當(dāng)是極滿意的。 宋綺站了起來,跟在裴嘉憲身后,期期艾艾的喚著:“王爺!” 但才跟著裴嘉憲出了門,仰巴巴的望著他,他忽而就回過頭來,一張冷玉白的俊臉猙獰而又抽搐著,也不說話,就那么厲目望著她。 他向來溫和,也因為打小兒她照顧他的情分,向來連一句重話都不說的,既如此發(fā)怒,顯然是氣極了。 宋綺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說,立刻就去抄經(jīng)了。 裴嘉憲外院還有事,轉(zhuǎn)身也就走了。 * 羅九寧立刻將王伴月扶了起來,柔聲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們都不曾見過面,jiejie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br> 王伴月側(cè)首過去,見鄭姝猶還在地上跪著,給了鄭姝恨恨的一眼,低聲道:“哪里,便那位,還不是與我一起擠在春山館里聞臭氣,有老祖宗在,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艱難,我懂得。” 事實上,在陶八娘入宮之后,羅九寧曾幾番入宮作客,第二回去的時候,就曾見過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滿長安城難尋的清貴之家,但王伴月的父親卻是個庶子,而且,她父親還是個天生的雙腿殘疾。 禮教嚴(yán)格的仕族之家,對于庶子們向來是極為苛刻的。 而王伴月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爾入宮去給皇后和太后請安,也總是走在最后面。 羅九寧見她的那日,還是頭一回進去給太后娘娘請安,因是頭一回,兩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結(jié)果就是,從清晨等到晌午,進去的那些都還未出來,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旁邊一個女子遞了兩只青梅過來,低聲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貼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們還早了,吃個梅子止渴吧?!?/br> 羅九寧接過來咬了一口,呀一聲道:“真酸?!?/br> “要不怎么說望梅止渴了?”當(dāng)時,這王伴月就笑著說了一句。 雖不過一面之緣,羅九寧對于王伴月的印象卻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來府也有一年,當(dāng)然,因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綺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隱忍一年,并且還弄到一張宋綺放印子錢的債券,可見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腦子也很好使。 這樣的人,羅九寧當(dāng)然是一見就投緣的。 她執(zhí)起王伴月的手來,忽見她胳膊上全是蚊蟲叮咬過的痕跡,遂問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館又在向陽之地,jiejie手上怎會有這么多蚊蟲叮咬過的傷痕?” 王伴月頗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這時候,宋綺正拉著鄭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經(jīng)書呢。 許是嫌燈不夠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鶯一巴掌:“沒眼見的東西,把咱們家那只五連珠的羊角宮燈拿來,這風(fēng)吹著,燈一會兒滅了,一會兒又滅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過頭來,悄聲道:“春山館的后面,就是咱們內(nèi)院的恭房,所有的丫頭婆子全在那兒出恭,內(nèi)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兒焚燒,不到冬日,蚊蟲不絕,偏我又是個招蟲體質(zhì)。” 這就是宋綺的心機了。 將另外兩個妾侍安排在個臭烘烘的地方,裴嘉憲行走的時候都會繞道的,又怎么會去看她們。要說去她們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話,大約進去他就得給臭的扶墻出來。 羅九寧帶著她進了西偏殿,拉開抽屜,取了一盒薄藥出來交到王伴月的手上,道:“這藥膏還是我九姨治的,是治疤痕的良藥,你每日涂抹三回,從今往后,蚊蟲皆會避著jiejie走的。” 王伴月垂眸道:“雖說王妃還要小我兩歲,但到底您是尊,我是卑,您要再叫我jiejie,這薄藥我可不敢接?!?/br> 羅九寧心中其實另有盤算,她硬是掰開王伴月的手,把那薄藥放了進去,接著便問道:“你可曾給王爺做過衣裳,鞋襪什么的不曾?” 王伴月道:“要作衣裳鞋襪,就得量身量體。我連王爺?shù)拿娑疾贿^遠(yuǎn)遠(yuǎn)見過幾回,焉何會給他作衣裳鞋襪?” 羅九寧立即道:“無妨,我這里有很多,全是可著王爺?shù)纳砹孔鞯?,就充作是你作的。既你喚我一聲娘娘,咱們就合伙圖謀,于這內(nèi)院里把日子過好一點,可否?” 書里的那個羅九寧,傻子似的,要是戀上那么一個人,先就是給他作鞋襪。 懷孕的時候顧不得自己有胎身不能費眼睛,替裴嘉憲作了很多中衣,鞋襪等物。 只可惜,這種東西又如何能攏住一個男人的心呢。 天下間,你見那個男人是因為覺得妻子鞋子作的好,就不納妾的呢。又是那個男人,因為妾侍衲的襪子暖和,才寵愛她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羅九寧:副手到位,且看我大展拳腳。 王爺:唔,孤只看王妃在床上的表現(xiàn)哦。 作者:裴渣渣你再這樣暖昧不明,我家小阿寧是永遠(yuǎn)都不會愛你噠,哼! 老灌例,評論,留言,灌營養(yǎng)液,營養(yǎng)液發(fā)紅包哈。 第18章 心頭魔障 “印子錢的事兒,你真幫我抹平了?”宋綺躺在軟榻上,任由小春鶯往自己膝蓋上涂著清淤化散的傷藥膏子,不可置信的問鄭姝。 鄭姝在旁,拿塊鹵過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兒,笑道:“不過是件舉手抬足的事兒,我不過往長安去了封,求了求我姑母的身邊人。舉手抬足的事兒,你有甚不信的?” 宋綺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忽而再睜開眼睛來,兩眼已是毒厲的光:“她才嫁進來的時候,我還只當(dāng)她是個好的,豈知竟是個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憐的人,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此仇不報,我宋綺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br> 原本,她還以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錯了藥死的了。 經(jīng)由鄭姝說及,宋綺才知道,竟是羅九寧一手治死在安濟堂的。 醫(yī)女要殺起人來,才真叫個殺人于無形。 宋綺跪著抄了幾日的經(jīng),兩條腿都酸得站不起來,此時再說起羅九寧,竟是連往日那點子表面情份都不裝了:“鄭氏,你倒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你告訴我,這羅九寧,咱們該怎么對付?” 鄭姝喂罷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兒,將它抱起來放懷里親著摸著,竟仿佛不嫌臟似的:“jiejie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腸,我這里辦法多得是,不過,你果真能狠下心腸來嗎?” 宋綺望著在旁玩鬧的小阿媛,到底也是養(yǎng)大了一個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羅九寧是主母,真要鬧的狠了,她怕裴嘉憲要發(fā)怒,要從今往后愈發(fā)疏遠(yuǎn)了她。 想來想去,她還是準(zhǔn)備去找一回裴嘉憲,聽聽他的口氣。 * 外殿,右側(cè)廣內(nèi)殿外。 陳千里一襲黑披,兩肩風(fēng)塵的策馬而來,遙遙見裴嘉憲立在馬欄外,隨即跳下馬來,小跑著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