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陶七娘卻是仿佛如臨大敵般的,就把個何媒婆給拉出去了。 “我沒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忽而,陶七娘尖厲厲的一聲,羅九寧也就抱著孩子,跟了出去。 何媒婆一張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雞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說了,他愿意再等一個月,過了十月再成親,但規(guī)規(guī)矩還是要行的,咱們改日先訂個親,你看如何?” 要說,整個洛陽城中,可是無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陽城的巡城御史,又稱八府巡案,聽著好大的官威,其實就是個在這洛陽城里抓捕盜賊,管理治安,審理訴訟的小雜役而已。 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個羅鍋背,賊眉鼠眼,還生著一種會傳染的皮膚病,其形樣,大約算得上洛陽第一丑人了。 不過,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肅王裴嘉憲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憲府中那個執(zhí)掌中饋的寵妾宋綺。 便三十多歲了,又還是個寡婦,陶七娘的丈夫羅良活著的時候,身為皇家侍衛(wèi),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沒想過把自己委身給那樣一個令人嫌惡的人。 是以,她斷然道:“何mama,這事兒您就別想了。寡婦嫁人,也有個愿不愿意,我就把話撂在這兒,就是寧可此刻就死,我也絕不再嫁?!?/br> 何媽嗨的一聲,聲音頓時就提高了起來:“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時彼一時,瞧瞧你如今的樣子,兩鬢斑白,狀如老婦,這時候還有人愿意娶你,已經(jīng)是高看你一等,你還想嫁誰,哪里還有像樣點的男人還會要你?” 因為丈夫羅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頭,此時紅顏依舊,滿頭白發(fā),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這一聲,把石榴樹上兩只正在筑窩的燕子都給驚飛了。 陶七娘也懶得與這媒婆廢話,直接指著自家大門道:“你給我出去,你也記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絕不嫁人?!?/br> 媒婆鬢角那朵芙蓉花兒直顫著,抱臂側(cè)首,盯著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訴你吧,咱們這一胡同的人都盯著了,你家老二是個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來,明兒就有人舉報到官府,他就等著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龍門書院讀書?宋伯允要是不高興,隨便打個招呼,立馬就能叫他滾回家。 至于你們羅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兒,小心有個火啊水啊,盜啊的,你要不肯答應(yīng)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嘍?!?/br> 陶七娘頓時怒了:“何媒婆,你這話什么意思?” 媒婆翻個白眼兒,扭著腰別過了頭,鬢邊那朵□□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揚昂。 因為憤怒,陶七娘把女兒在家的事兒都給忘了,厲聲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為國,為皇上而殉的,你一個媒婆說這種話,就不怕我報到長安,報到皇上那兒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紅唇:“人走茶涼,你丈夫是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卻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這事兒告到皇上面前???” 陶七娘氣的直發(fā)抖,忽而眼淚吧啦啦的就開始往下滾了:“我meimei還曾是皇上的寵嬪,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兒可是肅王府的王妃。 我們一家焉是你們這些宵小能欺負(fù)的,你個惡媒婆,你給我滾,滾出這大門去。” 畢竟街坊鄰居的,何媒婆嘆了口氣:“七娘,那宋伯允在咱們洛陽城里,人們可是稱之為鬼難纏的,鬼都難纏,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覺得咱們能有甚辦法? 他雖不過個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肅王的外祖母,侄女是肅王府的寵妾?來頭大著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肅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則,今兒我走了,明兒還有別的媒婆上門,這親事,你躲不掉的?!?/br> 便丈夫為國而殉,便meimei曾是皇帝的寵嬪,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閻王座下最難纏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爛了皮兒,欲要砸到這婆子臉上去,卻只攥出汁兒來,往自己的羅裙上啪嗒啪嗒的滴著。 忽而背后一只煙鍋砸了過來,恰砸在何媒婆的腦袋上,接著,便是羅老爺子格外重的一聲哼:“宋伯允?老子鎮(zhèn)守城門的時候,他不過老子名下一個刷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虎皮作大旗,我的兒媳婦也是他能欺負(fù)的?” 羅九寧回過頭去,便見爺爺兩腿架著拐杖,已從后院里一搖一拐,走了出來。 羅老爺子雖說兩條腿因為風(fēng)濕而蜷到了一起,架上雙拐還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極大,架起雙拐來,遙遙瞧著仿如一只陀騾,突嚕嚕的就飛過來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爺子人還遠(yuǎn)遠(yuǎn)兒的,對著何媒婆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就飛了過來:“你個惡媒婆,當(dāng)初八娘本能嫁個好人家,就是你從中搗鬼掉了親事,害她入宮,一把大火燒死在了宮里,如今你還敢給我的兒媳婦作媒,看我不打死你?!?/br> 第4章 薄藥圣手 何媒婆既是媒婆,自然有一張能把活人說死,死人說活的嘴:“老爺子你可知道你為甚癱了?就是因為您這爆脾氣,總想打這個殺那個的,可小心哪一日把自個兒給氣死了才好哇?!?/br> 這不是火上澆油嘛。 羅老爺子一手高架著拐就揚了起來:“看老子不打死你個惡婦……” “爹!” “老頭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時又喊又拉我沒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拉扯不住,陶七娘扯不住公公,連忙吼了一句:“壯壯還在睡著呢,九寧也在這兒瞧著,您老怎么又來這套?” 羅老爺子恨恨道:“姓何的你給老子滾,再叫老子瞧見你亂作媒,老子不打死你?!?/br>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燒幾柱高香,求著您家老二趕緊回來吧,否則的話,如今的朝廷,一個逃兵可是要滿門抄斬的喲?!?/br> 聽了這句,就連羅老爺子也給嚇唬住了,站在那里氣的直喘氣。 “說我二叔是逃兵,何嬸嬸您親眼瞧見他逃了?”羅九寧忽而上前一步,略帶著些嬰兒憨的小臉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出聲卻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說的,這事兒王妃您是不知道,宋綺是給四爺作妾的,可知道的清楚著呢?!?/br> 聽她這口氣,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們,用太后娘娘常勸慰我的話說,就是些用物兒,供爺們玩兒用的。軍國大事,或者爺們言語間不小心漏了一句出來,她們敢往外傳。只要能證實,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過王爺就能打死她們?!边@話說的斬釘截鐵,仿如錚錚骨聲。 “何嬸嬸,你能幫我證實,此話果真是宋綺那個妾侍傳的嗎?”再上前一步,羅九寧這一句反問,直接叫何媒婆啞口無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鴻溝。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宮,皇后就是后六宮當(dāng)仁不讓的主母?;实凵晕櫺乙稽c別的妃子,大臣們還要上折子彈一聲皇帝這是寵妾滅妻呢。 至于民間,或者公侯府中,就更嚴(yán)厲了。 妾嘛,不過是個玩意兒,當(dāng)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殺或者發(fā)賣了妾侍,便鬧出人命來,鬧到官府里,頂多也不過賠點錢了事,還沒有那一家的主母,因為打殺了妾侍就被官府問過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這個。 她叫九寧這句話給愣生生的唬住了,從地上撿起跟羅老爺子撕打時跌落的那朵花兒,往鬢角胡亂一插,走了。 * 娘兒倆坐在一處,陶七娘這才說起這何媒婆上門的緣由。 卻原來,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腸胡同,倆家是對門對面的鄰居。 那宋伯允因見陶七娘生的美貌,又還與自己同齡,自幼沒少覬覦過陶七娘的美貌,那色爪,自然也沒少伸過。 陶七娘嫌他生的丑,又還生著一身的癩瘡,當(dāng)然就不肯叫他欺負(fù),為此,陶宋娘家沒少針鋒相對的罵過架。 自從羅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纏著陶七娘。 今如今估計是聽到羅賓做了逃兵,羅家這算是背上罪了,這就大模大樣的就纏上來了。 陶七娘說到這里,眼圈一紅,尚嬌麗的紅顏襯著滿頭白發(fā),就輕輕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兒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從丈夫死的那日,其實就叫宋伯允給纏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頭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纏著她,出門買菜,他跟著,偶爾去廟里上柱香,待她回過頭來,宋伯允死皮賴臉,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給嚇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門去不遠(yuǎn)處的鋪子里收租金,回來的時候晚了些,那獐頭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給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為小時候得癩瘡相貌丑陋不堪,身上還生著一種頑癬,只要離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會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個極為愛潔的婦人,給堵在巷子里,望著那一身皮屑,當(dāng)時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還故意搓著自己的胳膊:“陶氏,你不是總嫌我這身皮rou惡心,告訴你唄,等成了親,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時嫌棄,將來怎么辦?” 這可不就是押準(zhǔn)了九寧懷著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過日子的緣故嗎?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為只要女兒在王府,猶還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誰知道因為小叔羅賓在雁門關(guān)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張膽的逼上門來了。 “所以娘不止想殺了壯壯,還想自我了斷了去,就為了女兒能在肅王府抬起頭來重新作人,是嗎?”羅九寧強撐著不敢掉眼淚,可說這話的時候,眼淚止不住的就開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見女兒的淚,愈發(f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嬋自有他們的活路。 娘確實不止想自己死,還想把你奶和你爺兩個也都解脫了,否則的話,你說怎么辦?難道說娘就任憑著宋伯允欺負(fù),去吃他那惡心的皮屑不成,還有壯壯了,娘不能叫他一輩子拖累著你啊。” 羅九寧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愛自己的娘突然變的那般氣勢洶洶,她一來就連忙兒的要趕她回肅王府。 并非娘不愛她了,娘其實是早就抱著想和小壯壯,并羅家老爺子老太太同歸于盡的心的。 她望著母親半晌,道:“娘,您難道忘了,咱還有祖?zhèn)鞯谋∷帲灰斜∷?,女兒就能幫您挾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嗎?你肯不傷我的孩子嗎??/br> 陶七娘叫女兒這一問,又愣住了:“宋伯允那個惡徒想要強娶娘,與薄藥有甚關(guān)系?” 薄藥者,大多以動物油脂,再加上各類藥汁與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膚,或者xue位之上,是治療各類皮膚病,以及人們筋骨頑痛,風(fēng)濕頑癬時的良藥。 陶七娘的父親陶亙,曾經(jīng)是這洛陽城中治薄藥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個女兒,沒有男丁,而這九個女兒之中,唯有陶八娘與陶九娘學(xué)習(xí)了治薄藥的手藝,而羅九寧則師承兩個小姨母,亦學(xué)得一手治薄藥的手藝。 羅九寧起身進(jìn)了里間,拉開自己她閨房的妝臺,里面琳瑯滿目的,擺滿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琺瑯彩的瓷盒。 旋開,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來,不過一股nongnong藥味的膏脂罷了。 但是,這是羅九寧,或者她與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幾個按著當(dāng)年陶家的祖?zhèn)髅胤蕉约褐蔚谋∷?,全都用著最好的原料,藥性極其強的。 曾經(jīng),八娘和九娘帶著羅九寧治藥時,她雖也學(xué)的認(rèn)真,可從來也不曾想過,這些薄藥,將來會成為她在窮途末路時,賴以翻身的良藥。 “娘,您不要殺我的孩子,我?guī)湍銙吨嗡尾?,好不好,你給女兒三天時間,三天時間就好,女兒一定替你解決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帶著壯壯自殺,女兒也再無話可說,行否?”羅九寧捧著薄藥,圓憨憨的臉兒,卻也一臉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兒,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無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實仍想的是死,仍還虛以尾蛇的應(yīng)付著羅九寧:“行行行,我把壯壯壯留下照看著,你快回王府去吧?!?/br> 羅九寧不知道該怎么跟母親講自己夢里看到的那本書,以及書中那些凄慘無比的事情。 書中的陶七娘雖說幾番狠心欲要帶著壯壯和公公婆婆同歸于盡,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終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幾番強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燒了陶家。 而陶七娘為了救小壯壯,叫火給熏暈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從何處尋了具燒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給帶回家去,從此就作個豢養(yǎng)的性/奴了。 可憐陶七娘一個才不過三十三歲的年輕婦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嘔的皮癬,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殺了。 而宋伯允對于陶七娘,其實也沒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強娶她,折磨她,恰是為了報當(dāng)年陶七娘棄他而嫁羅良的屈辱之仇。 見陶七娘死了,他一不報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亂葬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慘離奇的死法,徜若說出來,羅九寧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說,眼見得陶七娘仍得要走書中的老路,心中千萬般的思量著,羅九寧決定還是獨自冒險,孤注一擲的,救娘,救壯壯,并救疼愛自己的爺爺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