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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5在線閱讀 - 第51節(jié)

第51節(jié)

    他趕到衡州赴任,官廳差了個小吏服侍他,將他安置在州學廳旁一間官舍中,并給他備了一套綠錦官服,燒了一桶熱水。他洗過澡,關起門,穿戴起官服。由于太瘦,袍子有些空蕩。但手摸那錦面,又柔又滑,心頭悲喜齊涌,不由得偷偷哭起來。

    廳里幾個教授同僚設宴款待他,他已經(jīng)多年未坐在這寬大桌椅邊吃飯,更何況那滿桌豐潔鮮肥,端杯抓箸時,手一直在微抖。舌頭更是木了一般,說不出幾句得體的言語。好在那幾個同僚知曉他經(jīng)歷,都溫言和語寬慰,暖得他幾次淚要涌出。由于幾年未沾葷腥,那天他又吃多了些,回去后,一夜大瀉了幾回。

    休整三天后,衛(wèi)參便開始上任。教授一職極清靜,不過是訓導經(jīng)義、掌管課試、糾正不軌。只是在梧州時,他難得尋見兩本書,荒廢了三年。重拾起來時,有些生疏,口舌也十分訥澀。站到那些州學生面前,更是發(fā)窘發(fā)慌。他唯有盡力克制,勉強應付。即便艱難喪氣,他仍極感念朝廷,差給他這樣一個職任,讓他得以調(diào)養(yǎng)身心。

    過了三兩個月,元氣漸漸恢復,臉上有了血色,身心也舒展了一些,他才略略能揮灑得開了。只是,他再不敢信任何人,在衡陽,也無一個真朋近友,時常覺著孤寂。

    第二年,有個官媒替他說了一門親,是本地鄉(xiāng)村一家上戶的女兒,由于挑貧揀富,耽擱了年紀,已經(jīng)二十五歲。那家只選他人物地位,并不要他聘資。他一想,和自己也算般配,修了家書,求得父親應允,便成了親。岳丈替他在衡陽典了一小院房舍,他搬進去后,才算有了家室。只是那妻子性情有些古怪,時常與他慪氣。他先還容讓,到后來受不得,便發(fā)起狠來。那妻子竟絲毫不怕,反倒越發(fā)潑悍,與他撕扯對打。常將他的臉抓打得青一坨、紅一道,去了州學,被同僚和學生偷笑。他懊悶之極,卻也無可奈何。

    三年任滿,衛(wèi)參無功無過,考績中下,被轉(zhuǎn)差到拱州襄邑任縣尉。他已慣習了州學之職,卻不敢違抗,只得帶了妻子,搭船乘車,輾轉(zhuǎn)來到襄邑。那縣里典史帶了兩個弓手來迎接他,將他們接到一間官舍暫住。略一安頓,他忙去拜見知縣,那知縣年近六十,生得極肥,肚子將官袍頂?shù)脻L圓,臉上的rou也將眼睛擠作兩道rou縫。他躬身拜問,那知縣嘴角只略扯了一絲笑,從rou縫里露出兩只小眼,瞅著他說:“勞碌了,你先去安頓家務,三天后來交割上任?!彼硗顺?,心里卻有些納悶這知縣竟如此冷淡。

    回到官舍,妻子抱怨那官舍窄陋,立即催他去尋一院房舍。他任教授,每月俸資只有五貫多,除去夫妻花用,三年只攢了四十多貫,路上雖盡力省儉,卻也花去大半。他只得問那兩個弓手,尋見一個牙人,照著衡陽那宅院大小,看了一處住所,一年賃錢便得十三貫。他只得回去和妻子商議,妻子又將他怨罵了一場,從箱子里取出一錠五兩的私房銀鋌給他。他又拿了三貫銅錢,去簽了契,賃下那院房舍?;藘商欤虐徇^去粗粗安頓好。

    第三天,衛(wèi)參忙去縣衙交割??h尉一職,主張緝拿盜賊,無關錢物,倒好交割。只是,他去見知縣回稟,縣丞和主簿都在,他忙一一拜過。那兩人和知縣一般,都有些冷淡,更露出戒備之意。他越發(fā)納悶。

    從教授到縣尉,由文變武,他又得重新習學。他手底下有兩個節(jié)級,四十個弓手。他知道該時時cao練訓導這些弓手,卻絲毫不通武功戰(zhàn)陣,只能讓那兩個節(jié)級去訓教,自己在一旁督看。

    好在縣城里常日太平,并無什么匪盜,偶爾有毆斗或毛賊,那兩個節(jié)級帶幾個弓手便能處置,衛(wèi)參倒是時常清閑無事,便只在官廳里讀書。他聽得知縣、縣丞、主簿時常歡聚宴飲,卻從來不喚他。他也樂得自在少事,何況每月職俸雖漲了兩三貫,哪里夠這般奢費?因此,他與那三個官長同僚始終有些疏隔。

    做縣尉倒是有一樣不同,每日率著一隊弓手去縣里巡視,那些平民百姓見了,全都有些畏懼,紛紛讓路避開。自出仕以來,他頭一回覺到為官之威嚴。因而,即便無事,也時常去巡查一番。有時遇到一些滑賊無賴,被捉住了,仍頑抗叫嚷,他忍不住也上前踢幾腳、抽兩鞭。

    衛(wèi)參發(fā)覺,動怒施威竟令人極暢快。郁屈了多年,血氣似乎隨之漸漸活轉(zhuǎn)。當年那慨然之意重新激發(fā),化作了一股威勢之氣,一發(fā)而難止。他越來越愛這施威之樂,神色間威厲之氣也越來越盛。不但那些囚犯,連手底下的節(jié)級、弓手也越來越懼他?;氐郊抑?,他也再不忍妻子那些怨罵。原先他不善爭斗,這時卻已知道如何動用拳腳。妻子被他打過幾回后,再不敢與他撕扯。

    看到四周人眼中那懼意,衛(wèi)參想:這恐怕才是平天下之道。到第二年,他已全然變作另一個人,從來難得笑,眼中時常射出狠厲之色。

    當然,他始終留著戒備,不再觸怒任何高于自己之權勢。他細心留意,除了知縣、縣丞和主簿,對這一縣之中有權之吏、有勢之人、有錢之戶,全都記在心底,小心避開,不去招惹。他卻沒有料到,自己疏忽了一條,強固然要避,弱有時更該避。若不知容情,便是自封絕路。

    去年年初,縣里官倉失竊,上百石糧食被盜。知縣急命他去追查。這是他任縣尉以來最重一樁竊案,他忙帶領弓手前去查探,發(fā)覺糧倉后墻被挖了一個洞,又用泥土填上了。他忙命人四處追查,卻查不出盜賊蹤跡。知縣大怒,給了他一個月期限。他又慌又怕,自己再不能被貶。于是將恨怒全都施于那兩個節(jié)級和四十個弓手,連踢帶罵,日日催逼他們查找竊賊下落。

    誰知盜賊沒有尋見,糧倉竟再次失竊,那個洞又被挖開,這回又盜走了數(shù)百石。他越發(fā)慌了神,忙差四個弓手日夜守住那洞口。自己則帶著那些弓手繼續(xù)追查。奔波了十幾天,卻仍無一絲頭緒。

    有天夜已深了,他卻不愿回家,正坐在官廳里焦躁,兩個看守洞口的弓手忽然押了個人來,說那人在糧倉附近覷探。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繩,立刻叫弓手燃起火把,在廳院里開始審訊。那人農(nóng)夫模樣,連聲哭告,說自己只是路過好奇,瞅了兩眼。他哪里肯信,抓起木杖不住抽打。一根木杖打斷,那農(nóng)夫已經(jīng)遍身是血,氣息奄奄,卻仍滿口叫屈。他憤怒已極,抬起腿,狠狠踢向地上那農(nóng)夫,一腳正踢中農(nóng)夫側(cè)臉。農(nóng)夫頭猛一仰,隨即重重磕到地上,再不動彈。旁邊一個弓手忙俯身去探了一陣,繼而驚恐望向他:“縣尉,這人死了。”

    衛(wèi)參頓時驚住,毆殺囚犯是重罪。他呆在那里,慌到極點,張著嘴想說些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腿一軟,癱坐到石階上,卻絲毫覺不到地之安穩(wěn),反倒覺著身子不斷下墜。那兩個弓手也都驚呆,一動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忽然推開,走進來一個人,是主簿吳鸚鵡。主簿看到地上那農(nóng)夫,忙走過來問:“這人莫不是死了?”他黯然點了點頭。主簿立即說:“至少捉住了一個盜賊,多少算是個交代。你們?nèi)f萬莫要說是刑訊致死——”他一聽,忙站了起來。主簿繼續(xù)說:“你們就說是將這盜賊捉來后,他奪了杖子,抵死反抗,妄圖逃走,黑暗中爭斗時,誤將他打死。你們快把那火把拿走!”

    衛(wèi)參一夜惶惶未眠,第二天一早,便照主簿所言,心驚膽戰(zhàn)去向知縣回稟。知縣立即吩咐縣丞帶了仵作去查驗尸首,繼而問他:“那盜賊沒招出同伙訊息?”

    “沒有。”

    “失手打死囚犯,雖說觸犯了刑律,不過照當時情形,也是事出無奈。我會上報州里,料必州里也會酌情寬貸。你繼續(xù)再去追查其他盜賊?!?/br>
    他垂頭出來,身子重得幾乎挪不動腳,卻只能勉力回到官廳,吩咐那些弓手繼續(xù)四處追查。焦悶了半個多月,仍未查出任何蹤跡。知縣忽叫個小吏喚他去,他到了一瞧,官廳上坐的竟是個年輕男子,一愣之下才想起,舊知縣已經(jīng)辭任,這幾日來了新知縣。那新知縣詢問了一番糧倉失竊之事,而后說:“州里剛傳回文牒,不追究你打死那盜賊一事?!彼牭街?,身子頓時一空,已說不出是驚是喜,怔在那里。知縣話語喚醒了他:“此事暫且放下,只看那死者有無家人來訟冤。但被盜官糧必須追回,你繼續(xù)去查其他盜賊?!?/br>
    衛(wèi)參忙連聲道謝,腳步發(fā)虛,離開了縣衙,迎面卻碰到主簿吳鸚鵡。吳鸚鵡笑著說道:“恭喜衛(wèi)縣尉,逃過一劫?!彼φf:“此事全仗吳主簿成全?!?/br>
    “呵呵,你該如何謝我?”

    “今后,衛(wèi)某隨時聽候吳主簿驅(qū)遣。若有用到在下處,便是賠上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

    “當真?我這里正有一事,要你相幫?!?/br>
    “吳主簿請講。”

    “這里不方便說話,去我那里細講?!?/br>
    他跟著吳主簿走進官廳旁的公事房,吳主簿關起了門,叫他坐下,而后收起笑容,放低聲音:“我要你去替我除掉一個人?!彼犃艘惑@。吳主簿卻一直盯著他:“新知縣身邊跟了一個姓莫的,你可見到了?”他忙搖搖頭?!拔乙舻谋闶谴巳?,緣由你莫問?;书w村王豪已請了姓莫的,過幾天去赴桃花宴,你得在那天動手?!彼@在那里,說不出話。吳主簿忽而笑了一下:“你打死的那人幸而是個孤漢子,并無家人來訴冤。但他有個表兄,是個歪賴貨,我已替你壓住,不許他來縣衙混鬧。這二百兩銀子,你拿去動使。你若缺人手,我給你提個議,王豪家有個鄭廚子,他和縣里施書手、胡斗子相識。其他的,想必不須我多言了?!?/br>
    才從井底爬上來,氣都未緩一口,他又被推了下去。雖然萬般不愿,他卻知道,自己不得不做這事。

    他暗中打問思謀了一番,并無其他妥當法子,更不能自己動手。他便照著吳主簿提議的,分別找見施書手和胡斗子,揪住兩人弱處,用狠話壓住兩人,逼他們?nèi)マk成此事。桃花宴后,新知縣四處尋不到那姓莫的,可又有人說當晚姓莫的回到了住處。衛(wèi)參心里驚惶不安,不知道那事是否做成,更不知事情會不會敗露。

    好在過了一陣,始終不見那姓莫的蹤影,知縣也不再尋他。糧倉被盜一事,也始終沒找見盜賊下落,這事也漸漸擱下。衛(wèi)參這才略放了些心,但這接連兩樁兇事,已讓他喪盡膽氣,再無半點威勢。才三十六歲,心卻已如六十三歲。

    他知道,吳主簿恐怕不會輕易罷手,往后若有其他臟事,必定仍會來尋他。因此,他時時避著吳主簿。見面時,連眼都不敢抬,可終于還是避不過。有天,吳主簿急匆匆尋見他:“那個鄭廚子回來了,你立即派人捉住他,不許他亂說一個字!”他立即慌起來,忙派弓手四處尋找,可尋了十來天,并沒找見鄭廚子,吳主簿也不再來問。

    轉(zhuǎn)眼又翻過一個年頭,到了正月。衛(wèi)參任期將滿,他急切等候調(diào)令,盼著能早些逃離這口黑井。然而,吳主簿卻沒放過他,有天又來說:“你得再替我除掉一個人,王豪的兒子王小槐。你若不肯親自動手,除了上回那兩人,再給你薦一人,官倉那個劉倉子。”他忙連連搖頭,吳主簿卻又笑著說:“被你打死那人的歪賴表兄,前日又來我跟前啰唣,被我安撫住了?!?/br>
    他再無話可說,只能又去用狠話,分別唬住劉倉子四人。過了正月十五,王小槐死訊果然傳來。他聽到后,已不知該慌還是該怕,原先以為自身無意間落進了黑井,這時卻發(fā)覺,自心已變作那口黑井。

    過了兩天,縣里開始紛傳皇閣村鬧鬼、王小槐還魂。他聽了,后背一陣陣發(fā)寒,夜里時常覺著身后有人。聽人說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來驅(qū)祟,他猶豫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趕去求教。

    陸青見了他,靜靜注視了半晌,那目光也如兩口黑井一般,讓他心底一陣陣發(fā)虛。陸青緩緩開口:“此乃困卦,心拘形役。外患似棘,內(nèi)憂如噬。遇艱失志,由憤而狂。愈掙愈縛,苦無底止——”他聽得后背汗?jié)?。之后,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他聽了,更是險些哭出聲:

    “苦經(jīng)人世暗,何日重見天?”

    第六章 井

    物之在下者,莫如井。

    ——程頤《伊川易傳》

    吳鸚鵡住宅后院有口井,他時常獨自扒在井邊朝下望,他最愛這幽和深,如同人心,卻又比人心凈和靜。

    他原名吳赫,今年四十六歲,算是生在仕宦門戶,父親官階雖只到七品朝請郎,他卻自幼隨父四處游宦,見識過無數(shù)官場中的險惡臟丑。因而,他于仕途并不熱衷。連考過幾回,都未得中。后來父親由于體羸多病,提早致仕。正逢郊恩特賜,他才得以恩蔭補官。十幾年來,他只在各路州任些閑職,一向清淡守中,并不與同僚過近或過遠。閑時只好養(yǎng)鸚鵡,教鸚鵡讀詩詞。因而人都喚他“吳鸚鵡”。

    四年前,吳赫轉(zhuǎn)任來到這襄邑,任主簿一職,掌管一縣簿書。戶籍、田稅、出納、獄訟等公文賬簿,皆由他統(tǒng)理,事頭極繁劇。他散淡慣了,乍然接手,只瞧那滿篇數(shù)字,便已眼暈。更莫說那些簿書堆得滿桌滿架,令他狼狽至極。

    多年前吳赫在漳州任職時,從蕃商那里重價買到一對三佛齊白鸚鵡。這對鸚鵡靈慧至極,能誦幾十首唐人詩。他珍愛無比,決不許旁人喂水喂食,事事都要自家親手料理。來襄邑時,雖然路程千里,他卻一路小心帶了來??蓙砹酥?,公務煩亂,再無暇顧及那兩只鸚鵡,只得讓妻兒替他照料。兩只鸚鵡路上本已著了些風寒,妻兒又不懂養(yǎng)護之法,喂得過于飽脹,得了痢疾,相繼委頓而亡。

    公務本已讓他躁亂欲狂,又見兩只鸚鵡斃命,他再受不住,中年喪子一般,大哭了兩場, 去河邊尋了片清凈草灘,用一只白漆木匣盛放,將兩只鸚鵡悲痛安葬。經(jīng)冷風一吹,他回去便病倒在床。

    幸而他手底下那個典史是個經(jīng)年老吏,姓蔣,簿記老練,刀筆精熟。年紀與他相仿,平時也好養(yǎng)蟲魚,深知他這傷痛,不但時時過來探慰,更將簿書之責全力擔起。又托人從汴京買來一只月輪鸚鵡送給他。那鸚鵡紅領翠羽,竟能誦幾首李煜詞,聲氣哀切清婉。他躺在病榻上,日日聽著,悲痛之情得以舒解,方能起來視事。他與那蔣典史也情誼日近,信重日深。

    那期間,正趕上新舊知縣交接,賬簿核檢之任尤其繁重,大多由蔣典史cao辦,吳赫只過目把關。新任知縣姓魯,雖年近六旬,身形肥胖,卻毫不昏聵。有天將他喚去,案上攤開一堆簿書,沉著臉,用粗圓指頭,一處處翻開指給他看,并高聲數(shù)念:“此處二百七十貫對不上,此處三十七石糧對不上,此處一百五十匹絹對不上……虧空竟有兩千多貫石匹!處處都有你押字!我才來赴任,你便是這般款迎我?”

    吳赫頓時驚住,隨即明白了蔣典史為何要送他那只鸚鵡。他知道官場之中,最常見攻心之法便是投其所好,卻沒想到,自己竟被一只鸚鵡迷惑。簿書上這些賬目,全都由自己押字蓋印,便無法向姓蔣的追責。本朝自開國起,太祖皇帝便將官吏貪贓與十惡、殺人同列為不赦重罪。自己一年薪俸不過七八十貫,這兩千多貫,如何賠填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