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舉家遷到襄邑后,親族們都在哀泣,王盆反倒得了便宜。自己小家析分出來,再不必受父母轄制。自家有房有田,足以飽腹度日。親族間,不論正室側(cè)室,各家家境都相當(dāng),他也再不必去巴附誰,埋了許多年的頭終于昂了起來。每日吹了燈,便極力伺候妻子,讓她替他一連生養(yǎng)了八個兒女。 他始終忘不掉幼時之痛,不愿像自己父親,便盡力公平對待每個兒女,不讓一個心里積下委屈??墒莾号嗔艘院?,家里分的那一百畝地便漸漸難以支持。他見堂弟王盉自耕自種,每年所得多出一倍有余,心里饞羨,也試著去學(xué)種田??赡强?,他無論如何也挨不住,怕累折了腰,這家計(jì)便越?jīng)]依仗了,只得絕了這個念頭。 那時,宗子王豪逐年富綽起來。他只得撿起舊日本事,賠起笑臉,去巴附王豪。雖得不到多少大利,但不時能沾蹭些茶飯,填飽自家肚皮,給兒女省出一碗飯來,也算種了一把稻麥。 時日久了,他昂起的頭重又垂了下來。不過這和當(dāng)年不同,當(dāng)年只為自家,如今卻是為妻兒,便是把頭垂到糞土里頭,又值什么?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盆心里無比歡欣。那家只剩個六歲幼童王小槐,只要團(tuán)攏好了那孩童,何止賺些糧米柴炭?于是,他便開始加力去討王小槐歡喜。然而,王小槐眼目嘴巴都極尖利,一見他湊近,便立即說:“你個討飯盆,我爹愛聽你狗舔聲,我卻最厭狗癩子。等我爹不在了,我要把這村里所有的狗都打殺了喂烏鴉去?!?/br> 王盆聽了,臉上笑著,心里卻頓時有了個主意。他回到家,趁妻子睡熟,偷了鑰匙,從奩箱里竊了一只金耳環(huán),趕了十多里地到縣里,用那耳環(huán)換了一把銀彈弓,又飛快趕回來。他見王小槐獨(dú)自在院里玩耍,忙雙手托著那銀彈弓,小心湊近:“小叔父最厭狗癩子,老侄兒我也最厭。老侄兒特意去縣里,百般辛苦,尋了這件寶器,孝敬給小叔父。您厭哪條狗子,就使這個射它?!蓖跣』币娏?,果然大喜,一把抓了過去。王盆忙撿了幾顆石子,請王小槐試耍。王小槐射了幾彈,越發(fā)歡喜,轉(zhuǎn)身出門跑到隔壁王盥家,去射他家那只土犬。王盆顧不得腿疼,忙跟過去,四處替王小槐撿石子。王小槐一彈接一彈,射得那只土犬扯著鏈子不住慘叫避躲。王盥聞聲出來,只能苦著臉賠笑。 王小槐射罷這只土犬,又去尋下一只,接連射了十幾只,手酸得拉不開弦,這才罷休。第二天,他嫌石子臟,竟揣了一袋栗子,也不再射狗,開始射那些親族。王盆瞧著那些栗子被如此糟踐,心里疼惜得連聲暗叫造孽,面上卻絲毫不敢露出,只能跟在王小槐后頭不住地拍掌叫好。那些被射的親族不敢道王小槐不是,盡都罵王盆。王盆并不回口,只當(dāng)聽不見,細(xì)數(shù)與自己有宿怨的親族,一個一個攛掇王小槐去射。王小槐對王盆也再不嫌厭,時常賞些飯食錢物。王盆大為得意,越發(fā)賣力討王小槐歡喜。 去年秋天,有個中年錦服男子忽然登門,是本縣一個富戶,關(guān)起門和王盆商議一樁事,說他想買王小槐家那宅院和院后那片田地,他尋過王小槐,那孩童卻堅(jiān)意不賣。中年男子留意到王盆時常在王小槐左右,因此來拜托王盆說服王小槐,若能成,酬謝五十兩銀子。王盆一聽這酬銀數(shù)字,頓時滿口應(yīng)承。五十兩銀,能買幾十畝地呢。 中年錦服男子走后,他立即尋見王小槐,探他的口氣。王小槐一聽,頓時罵起來:“這些人盡是癩狗子,一個個想來騙我。老狗子,你去給我尋些羊糞球子,他們?nèi)粼賮?,讓他們吃糞球子!” 王盆一聽,再不敢言語。默默思忖了兩天,忽然生出一個主意,盤算好后,便去小心誘哄王小槐—— “小叔父,侄兒今年越發(fā)呆鈍,喚您小叔父時,舌頭常常繞不過來。萬一喚錯了,豈不是大不孝?您喚我老侄兒,也是啰唆。不如咱們叔侄將這稱呼改簡便些?” “改啥?” “我喚您父親,您喚我兒,豈不了當(dāng)?” “也成?!?/br> “不過……其中仍有些不妥……” “又哪里不妥了?” “子曰:必也正名乎!” “這我三歲就背會了——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蓖跣』币豢跉怙w速背完,隨即問,“老狗子,究竟哪里不妥?” “父親果然靈性天成,慧識超群,兒的意思正在孔圣人這段話里。你我雖父子相稱,卻有其名而無其實(shí),旁人聽見,必定會生疑。” “誰敢多嘴,小祖賞他爆栗子!” “父親這栗子金貴,世上人無數(shù),哪里賞得完?不若因其名而成其實(shí)?!?/br> “要吃屎老狗子你自吃去。” “兒子說的不是屎,是實(shí)。父親現(xiàn)今并無子嗣,不若將兒過繼過來——” “啥呱唧呱唧的?” “是過繼。父親正式認(rèn)繼我為您的兒?!?/br> “那你就呱唧過來唄,這也要啰唣?!?/br> “過繼得有中人為證,還得去官府改定戶籍?!?/br> “誰耐煩這些?兒子,走,跟我賞栗子去,今天該賞誰了?” 王盆見王小槐并不介意過繼一事,心中暗喜。只須自己寫好過繼文書,請個中人,答應(yīng)些謝資,再使些錢,去縣里疏通停當(dāng),而后哄騙王小槐去那里,畫了押,改了籍,自己便成了他繼子,賣屋賣田的事,便好下手。即便賣不成,其他利處也數(shù)不清。 他躊躇滿志開始謀劃,先費(fèi)了許多軟話,幾乎跪爛了膝蓋,才說通了妻子拿出些錢來,而后便去物色中人。中人還沒尋到,王小槐卻告訴他:“我不呱唧你了,我要呱唧王盥。你也是個癩狗子,不過是想貪我家的rou。王盥是頭呆羊,比你乖許多。” 王盆一聽,如同一桶元宵湯水劈頭潑下,燙極又冷極,驚了片刻,竟忍不住撲通跪倒在這個和自己孫兒一般大的孩童面前,哭著哀求起來。王小槐卻掏出銀彈弓,扣上一顆栗子,叫他立刻滾。他才要哀喚“父親”,胸口已挨了一彈。他忍著痛,又要哭告,脖頸又中了一彈,又痛又咳,再說不出話。王小槐卻已經(jīng)高聲喚著“王盥”,跑出去了。 當(dāng)年那場大辱大恨重又翻騰起來,王盆只余一個念頭:我得不著,你也休想!咬牙切齒想了幾天,去縣里買了些硝、硫黃和木炭,拿到王小槐家,說又尋到一樣好物事,教王小槐將那三種火藥粉混起來,點(diǎn)煙火耍。王小槐果然十分歡喜,忽而用紙包,忽而灌到竹管中,耍得興起。 王盆則悄悄回去,等著王小槐家起火。然而,等了許多日,王小槐都安然無恙,并來尋見王盆,說那些火藥粉都用盡了,讓王盆再給他些。王盆雖然疼惜錢,但恨比錢更重,便又去買了一大袋子送給王小槐。 一直到正月,王小槐仍無事。王盆恨得夜夜磨牙,卻再想不出其他報(bào)仇的法子。誰知一個消息傳來:王小槐去汴京看元宵燈會,轎子竟自行燃起來,王小槐也被活活燒死。 王盆盼了許久,可真的盼來,解恨之余,心里暗暗有些慌怕起來:莫非是我送的那些火藥造的這禍?接著,王小槐夜半還魂,一連幾天,王盆院子里撒落許多栗子…… 后來,他去見相絕陸青,陸青審視他良久,目光似嘲似憐,徐徐道:“爾形爾氣,需卦之象。所盼屢空,所愿常缺。其意難足,其志難伸。轉(zhuǎn)憾為怨,似驕實(shí)怯。曲身扭形,盤曲成蔓……”他聽著,這字字句句,似乎將他心跡描畫出來了一般,不由得后背汗?jié)?。最后,陸青教他清明晌午到汴京東水門那轎子邊說一句話,那話乍聽毫無來由,但默讀幾遍,不由得回想起兒時,一時間,竟令他極傷懷: “同為骨血親,緣何分高低?” 第四章 訟 夫使川為淵者,訟之過也。天下之難,未有不起于爭,今又欲以爭濟(jì)之,是使相激為深而已。 ——蘇軾《東坡易傳》 清明近午時,王盥站在香染街口那個書訟攤邊,瞧著那個人稱“趙判官”的疤臉訟師給人說訟案,眼睛卻一直瞅著大街西邊。 相絕陸青所言的那頂轎子過來時,他忙走過去,略略靠近那轎窗,眼睛不敢朝里偷望,只匆匆說出了陸青教的那句話。說完后,忙遠(yuǎn)離了那轎子,前后雖然只有片刻,他卻已經(jīng)滿身大汗,大病初愈一般。 王盥比王盆小三歲,今年六十一歲,和那三兄弟一樣,在三槐王家大族中,作為偏房一支,頭頂上始終被壓著,從不能大聲出氣。 王盥的父親氣性強(qiáng),自小刻苦攻書,卻屢試不中,靠恩蔭,得了個從九品將仕郎的散官官階,既無實(shí)職,也無祿錢。一生不得志,盼著三個兒子能替自己掙些榮光,因而督教極嚴(yán),寫字略錯一筆,便是一頓竹板。 王盥是家中長子,父親寄望最重。從三歲起,父親便親自教他讀書習(xí)字。王盥心思行動都有些慢,父親一瞪,便慌了神,因而屢屢出錯,不斷受責(zé)打,手心手背時常紅腫,卻連哭都不敢哭。學(xué)了三年,連一部《論語》都背不通暢,寫就更加吃力。父親大感失望,索性棄了他,轉(zhuǎn)而去教二子、三子。王盥自己也灰了心,從不敢想仕進(jìn)。 王盥的母親生性溫懦,一切都依著丈夫,見丈夫不愛王盥,也便減了疼愛。對此,王盥從不敢有怨言,反倒?jié)M心懷愧。但那時畢竟只是個孩童,偶爾在外頭受了委屈,不敢讓父親知曉,便偷偷跟母親訴苦。然而母親聽了,從來都先是一句“千萬莫讓你爹知道”,接著便是一頓責(zé)備,難得聽到一句安慰。 在家沒有愛重,在外頭沒有依仗,王盥只能靠忍讓。忍讓得久了,多不公都覺著應(yīng)該。族中其他子弟還好,唯有王盆,事事都愛占先,同輩中,他又年紀(jì)最長,眾兄弟都爭不過,只有讓著他。有一回,族里照例給子弟分筆墨和紙,他們偏房的也在分例中,只是略粗簡些。王盆自然先揀了最好的一份,王盥則總在最后。他抱著自己那摞紙、幾支筆和一袋墨丸,正望家里走,突然被王盆攔住:“你讀書又不中用,要這些做什么?分我一半?!?/br> 若是其他物事,王盥恐怕也讓了,但這文房父親最看重,每回分了,都要一一點(diǎn)數(shù)過,而后鎖在箱子里,從不許損費(fèi)半頁紙。因而,王盥死死抱緊,忙往家里跑,卻被王盆一腳絆倒,懷里的紙筆墨袋全都掉落。王盆順手抓了兩支筆、一疊紙便走,王盥幾乎哭起來,忙爬起來追上去討要,王盆卻不肯給,反倒誣他偷了自己的。王盥又急又憤,卻不知該如何爭辯,一把扯住王盆衣帶,伸手去奪,爭來奪去,將王盆衣帶扯破了。這時,兩人的母親全都聞聲趕出來,王盆的娘素來爭強(qiáng),見兒子衣帶被扯破,頓時大罵王盥,連王盥母親也一起罵了進(jìn)去。王盥母親一直有些怕她,只能指著王盥責(zé)罵。王盥想解釋,胸口卻被屈憤塞住,眼淚頓時急涌出來。 正在這時,王盉、王盅的父親走了過來,這位二伯在他們這一房中最有威嚴(yán),他高聲喝?。骸斑@兩個孩子素來是哪等性情,你們做娘的難道不知?盆兒,把紙筆還給盥兒!為人莫要過分!”兩位母親都不敢再爭,王盆也只得把紙筆還給了王盥。 回到家里,王盥又被母親低聲責(zé)罵了一場。他低頭垂淚,不敢應(yīng)聲,心里卻從未這般委屈過。他默念二伯那句“為人莫要過分”,這是他頭一回知道世間有個“分”,也隱約明白,這“分”是一道瞧不見的線,諸事可讓,“分”卻不能讓、不該讓。只是,這“分”究竟在何處,他卻有些想不明白。